“你终于来了。”塞格登斜靠在老板椅上，神态安详，一张普通的圆脸更像邻家大叔而不是手握重权的大企业总裁和满腹经纶的博士。
简越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无礼？”
塞格登平静地答道：“你太高，我太矮，起来看着你更不舒服，所以懒得起来了。”
简越哦了一声，走到沙发前坐下，“这样行吧？”
塞格登点头，扶着老板椅的把手起身，抱起一叠文件，快步走到茶几跟前，轻轻放下。简越拿起最上面一份，打开扫了一遍，然后闭目沉思。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这唱的是哪出啊？只见塞格登问：“绿茶还是咖啡？”
简越睁开眼睛，淡淡地说：“一杯咖啡，一杯放柠檬的红茶。我是工程师和商人，不是哲学家和天使。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塞格登沉默片刻，“你准备怎么处理我？”
简越说：“过去的就过去了，L50泄密案严格来说是我的错，我没有考虑你们的立场和感受，叫其他人出来吧。”
塞格登大喜，拍了两下巴掌，总裁办公室的小会议室里走出一些人。简越转头一瞧，发现是加尔茨集团总裁唐纳德-莫特森、Lunet机械与动力事业部总裁胡安-瓦克斯曼和伯达资本总裁西里尔-赫维西，少了一个人——沃林汽车技术副总瓦什凯维奇。
“塞巴斯顿呢？”
“我在这！”身高近两米的巨汉赫维西背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接着一位一米七左右胡子拉碴的清瘦眼镜男绕到前面，朝简越鞠了一躬，用华语恭声道：“小老板好！”
仿佛是命令，三位大个子一起鞠躬，齐声道：“小老板好！”
简越很无语，这仪式可真够隆重的，没好气地说：“不要装了，坐吧。”
四人嘻嘻哈哈一番，与科罗尔、耶扎雅克、克瓦希涅夫斯基打了招呼，在沙发上坐下。塞格登一阵忙活，挨个送上饮品，然后搬了一把椅子。至于魏荣霖，很自觉地端起茶杯去外面。
塞格登说：“这是沃林汽车的一个历史性时刻，我们终于成为一家正常的汽车制造商，总雇员近11万，年营收470亿美元……”
“停！”赫维西说：“你不能将斯堪尼亚算在沃林汽车集团中，它是独立运营的，本质上是WM的关联企业，而不是控股子公司。严格地说，EPAH是MUZE、沃林财团、凯布纳财团、瓦伦堡财团和瑞典社保基金的合作项目，斯堪尼亚真正的上级是榈利涯。瓦伦堡财团肯卖斯堪尼亚的股份，主因是榈利涯。”
塞格登笑道：“榈利涯现在是MUZE绝对控股的产业，斯堪尼亚又自由了。上个月我跟斯堪尼亚总裁奥斯特林博士一起吃饭的时候，谈过未来的安排。奥斯特林认为，瓦伦堡财团已不复以前的地位，斯堪尼亚有必要保持中立……”
“停！”瓦克斯曼说：“让伽俾额尔说吧，这些事情他最清楚。”
大家一起调转目光，简越双手一摊，“我不清楚，今年元旦之后我就没管了。”
瓦克斯曼略一皱眉，“我们都算你的亲近人，希望你能给一个明确的说法，你模棱两可，我们就无法确定与关联企业相处的基准。”
“行！”简越很爽快：“第一，斯堪尼亚暂时是一个以投资为主的项目。第二，跟宝马和MAN一样，斯堪尼亚是反拖策略的产物，我主要的目的是壮大加尔茨集团、西格尔集团和沃林商用车。第三，沃林汽车集团的营收不能像马切伊这么算，加尔茨集团和西格尔集团的营收应该扣掉卖给沃林汽车的部分。换句话说，沃林汽车集团今年的总营收最多只有220亿美元。7万多人，还是在大集体竭力支援的情况下才只有这么点营收，垂直体系净利不足6亿美元，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去关心其他的东西！”
小老板突然声色俱厉，下属们噤若寒蝉。简越拿起柠檬茶喝了几口，勉强平复激动的心情，缓缓继续：“我知道大集体这两年的运作对你们影响很大，可这不是借口！沃林汽车发展到现在部门齐全，如果还需要我调集其他部分的资源支持，你们不觉得荒谬吗！这家公司独立后，一直按照现代企业制度运作，如果什么都要我去想，去筹划，去做决定，那我给你们股份就没有任何意义。大集体发展到现在，已经不缺人才，高级职位不多，你们都是老人，不要逼我上楼抽梯！明白没？”
“明白！”听众异口同声。塞格登说：“我们会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很好！”简越说：“L50泄密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塞格登望向瓦克斯曼，后者说：“早期WM与云越集团没有直接交流，Lunet成立后，莫特森博士向我交接了工作。我是WM事实上的董事长，自然得为WM争取利益，于是WM与云越集团和上汽的往来大幅增加。L50立项后，塞格登博士和瓦什凯维奇博士压力很大。高层开会时，我认为，您将WM独立，肯定是希望WM能成为一家正常的车企，而不是靠大家庭养着的废物。既然是正常车企，那所有权就与经营权分离，管理层不需要事事向您汇报，我于是给上汽的何总打电话……”
“停！”简越说：“不用讲得这么详细。”
瓦克斯曼苦笑道：“我不是想啰嗦，而是一两句话说不完。是这样的——通用和大众都增加了对中国合资公司的投入，加速导入新车型，并开始给上汽乘用车提供技术支持，上汽集团的权力结构已发生明显的变化。简而言之，何总从去年底开始就不再是您伯父在上汽的代言人，或者说，您伯父被政治对手算计了，上汽乘用车在逐步抹去他的痕迹。今年6月，大家都在准备分家，您动作迟缓，我们很担心会成为交易的牺牲品……”
“逼我表态。”简越说：“能理解，你们成功了。不过你们完全可以通过舒曼转达你们的意见，——怎么了？”
瓦什凯维奇说：“我们觉得您选择姚博士当技术联络人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姚博士本身没什么问题，可他妻子伊达我们觉得是个两面派。姚博士每次过来，伊达都会随行，而且喜欢到处看。”
简越一愣，“伊达不是在5月回中国了吗？”
瓦什凯维奇说：“6月又回来了，上周姚博士过来调查的时候，沃林安保发现她在沃林岛旅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年3月她就来过利科洛，当时姚博士还没有加入。伊达未必是间谍，也许过来只是旅游，7月是沃林岛的黄金季节，但我们觉得这个女人很可疑。”
简越神色凝重，瓦什凯维奇的记性在沃林系内部很出名，堪称过目不忘。姚善誉的妻子穆伊达是一个长相很普通的女生，大众脸，丢到人群中就认不出来。这些年到西滨海省的华人数十万，或打工，或旅游，或走亲访友。波兰去年成为申根国家后，从德国入境的华人数不胜数，沃林安保再强也不可能将每一个入境者的底细都摸清楚。情报界喜欢雇佣外国人，就算穆伊达是间谍，短期内也很难摸清楚她在为谁工作。
“您不用担心。”塞格登安慰道：“我已托洛塞克总裁替我们寻找合适的IA部总监，威兰德博士说，CI部总监梅利尼科夫8月初到职，WM很快就具有独立全面的安保能力。”
简越沉吟片刻，“很好，其他的呢？”
塞格登说：“我都写在文件中了，现在离午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如果您没有什么要问的，我们就去工作了，我们很忙，非常忙，等您看完文件我们再聊会更好一些。”
简越点头，起身送别，抱起文件，带着克瓦希涅夫斯基去了附近的大会议室，开始研读。这些文件来自于沃林汽车的各个部门，大部分是市场部、销售部、人力资源部和保安部写的半年工作报告，其他是高管们亲自写的机密报告。塞格登分类的时候花了点心思，读起来不累。
波兰以平原为主，基础设施建设成本较低。想要富，先修路，波兰人也懂这个道理。沃林集团的“4500计划”掀起了波兰基础设施建设的热潮，华沙和民间两年间累计投入了1553亿兹罗提用于高速和准高速公路建设，极大地方便了国民的生产生活。高速公路网最发达的地区是西滨海省和滨海省，主干道为德国标准的双向六车道。不过这不是沃林集团的初衷，99年10月沃林财团被迫拆分后，在建筑建材事业部基础上成立的WZP全面收缩战线，将本土主力集中到沿海的两省。先完成E28什切青-格但斯克段双向六车道高速公路的建设，接着修筑省级高速公路，将大小城市连成一体，然后将E65什切青-绿山段拓宽工程完工，最后加入E30欧洲公路和其他地区的路网建设中。
“4500计划”虽然走样，但沃林系的战略目标顺利完成，行动比口号更有力，西滨海省毫无悬念地成为波兰新城镇建设和老城区改造的样板。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西滨海省良好的环境和充足的就业机会吸引了大量的外省籍波兰人过来打工，2001年元旦常住人口轻松突破300万，暂住人口相当。调查显示，超过8成的暂住人口准备定居。西滨海省总面积22896平方公里，现在的人口密度不过262人/平方公里，又采用德式规划，谈不上拥挤，原住民抵触情绪轻微。预计这个省的常住人口将继续增长，极有可能超过1000万。
西北三省加与西滨海省亲近的大小波兰省部分地区，常住和准常住人口达到1500万，而波兰总共只有3900万人。在有选票的民主制国家，抢人是财团制胜的法宝，只要能获得民间足够的支持，即使在官僚系统中没有后台，也能将自己的意志渗透进权力中枢。
政治上的胜利带来了丰厚的经济利益，沃林汽车集团是受益者之一。莫根电子、沃林科技和波兰电信联合研发的不停车收费系统在波兰迅速推广开，因为运行稳定，成功反输出德国。在莫根电子汽车事业部基础上成立的加尔茨电子继承了莫根电子持有的TC有限公司股份，每年都有稳定的进账。假以时日，这家公司必将成为车载电子领域的龙头企业。
经济繁荣，路好，停车方便，房地产价格平稳，波兰汽车市场的容量急剧扩大，2001年前六个月销售新车近39万辆，预计全年能达到85万辆。投产不足三年的沃林汽车已在波兰建立起完善的销售和服务网络，至少能拿到20%的市场份额，即17万辆。出口增长迅速，预计老车型2001款全年销量能在去年的基础上至少增加10%，达到33万辆。新车型中，L30预计全年销量在5万台左右，L50在3万台左右。乘用车和商用车销量合计在58万台左右，最多不超过60万台。
新品规划方面，原定研发与标致106竞争的i15取消，拉大i20的配置差异，形成价位的全覆盖；基于L50底盘的SUV和L50的旅行版正在研发中，预计02年底完成，最迟03年底推出；中大型越野车PT50和全尺寸越野车PT60已列入研发目录，因为技术难度较高，市场接受度不明，尚无正式的计划；MPV类已规划U30、U40和U50，先期将上市五门七座的U50，商品名未定。
皮卡方面，沃林卡车准备研发Winged-Hussar系列皮卡。前提是，波兰人允许取这个商品名，因为翼骑兵是欧洲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精锐部队，波兰的骄傲，也是波兰人民族主义情绪的基石之一。
沃林汽车名义上的子公司、实际上的兄弟斯堪尼亚是另一个受益者，占据了波兰一半的高端重卡和大客车市场份额。斯堪尼亚也投桃报李，没有继续扩大滨海省斯武普斯克组装厂的规模，在沃林汽车产业园建设新厂。表面上看，这样可以节省成本，没有什么比挨着主力供应商更能省钱，但沃林财团和MUZE现在都处于漩涡的中心，斯堪尼亚管理层这样做本质上是站队，而不是纯粹的商业操作。瓦伦堡财团源远流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说他们没死，只是暂时落在下风。
对外投资方面，沃林汽车董事会准备在柬埔寨西哈努克省和乌克兰日托米尔各设一座组装厂。暂时只有计划，因为与汽车技工极度缺乏的柬埔寨和风险未定的乌克兰相比，政局稳定发展迅速的波兰更有吸引力，尤其是沃林系势力强大的西北三省及周边，未来十年汽车的潜在需求量不低于500万台。可惜沃林系跟MUZE一样，从不干涉员工的个人购车选择，除了跟大集体关系恶劣的敌对势力控制的品牌，其他一切自由。此外，沃林系是一个势力联盟，沃林财团成员企业之间的联系也不如MUZE紧密。想让沃林系的成员买沃林汽车的东西，必须紧跟竞争对手的步伐，否则会落下口实，影响沃林汽车的海外拓展。
只要粗略想想，就不难发现L50的重要性——沃林汽车第一款高技术含量的B级车，中型SUV、旅行车、MPV的基础。万幸的是，即使拎不清的人这么多，玩火的家伙也不少，泄密案仍没有给沃林汽车造成大的麻烦。泄密案的扩大化反而给这款车做了免费广告，在波兰的预订量正在快速增加中，目前已近12000台，其中四分之一的客户选择顶配的公务版，显然老板们决定向叶林斯基看齐。当然这款车也对得起他们的照顾，动力总成、底盘、内饰、配置比那些知名品牌不差，空间宽敞，安全系数高，宝马530也好不了多少。B级车是用来开的，估计老油条们开过试驾车，觉得不错，于是卖了个乖。不管怎样，支持就行。
“其实您根本不用担心，买维斯瓦的人不会少的。”克瓦希涅夫斯基突然出声。
简越笑道：“能不能叫‘维斯瓦’还不知道呢，——你怎么还用尊称？”
克瓦希涅夫斯基叹道：“您长大了，我觉得用尊称更合适一些，我们之间实在差得太远了。既然库尔特和穆斯塔法都用尊称，那我以后也用尊称吧，免得改来改去。您不用担心，虽然您说了那么多诛心的话，但我的心一如既往，总不能犯了错还不让上级批评，那太霸道了。”
简越哑然失笑，“行，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说说维斯瓦。”
克瓦希涅夫斯基说：“您忘了您的身份，明月系没有完全解体，您仍是认同度最高的精神领袖。只要您开这款车，L50就不用愁销路，因为您的挑剔在内部是出了名的，能让您满意的绝对是好车，比叶林斯基总裁做广告好使多了。”
简越哭笑不得，克瓦希涅夫斯基继续：“卖得多，不是好车也会变成好车，对得起‘维斯瓦’这个名字，而L50不可能是烂货，因为瓦什凯维奇博士不敢拿烂货充数，否则大家肯定会骂死他。他自尊心强，脸皮没有塞格登博士厚。”
简越被打败了，低头继续看资料，直到塞格登敲门才放下。收拾一番，叫了到处乱逛的魏荣霖，一起去食堂吃饭。
沃林汽车的公司食堂也是优立得餐饮在管理，不过控股股东不是德国优立得，而是波兰优立得，除共同的元素外，其他均与德国优立得不同。优立得餐饮没有采用常见的加盟模式，各国子公司之间地位平等，本质上是联盟。这家企业能在短短六年间就成为赫赫有名的餐饮巨头，跟运作模式有直接关系。利科洛店是全尺寸店，沃林汽车食堂是其下属的分支机构，员工们因此有福了，贪嘴的家伙还发福了。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巨大的餐厅里，起码有两成的人偏胖。
“居然能胖得起来，看来压力不大。”简越自言自语。
大家唰地调转目光，盯着有些发福的总裁大人。塞格登尴尬地笑笑，迅速转移话题：“下午我安排了一位华人工程师带你参观，96年加入的资深员工。”
简越很惊讶：“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塞格登笑道：“先吃饭，到时候你可以亲自问他。严格算起来，这人还跟你有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