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董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怠慢了，请勿见怪。”西装男一脸的歉意，“在下韩培基，现任上汽销售公司副总，请多指教。”
简越拿出驾驶证的时候就知道可能会惊动4S店的高层，毕竟这里与云越集团牵扯甚深，但从没想过会碰到上汽的高层。上汽销售公司的管理层他手上有名单，上面没有韩培基，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蹦出来的。伸手不打笑脸人，礼貌回应。双方一阵寒暄，转到总经理办公室叙话。
二楼的办公室均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上汽内斗的烈度比在展厅看到的更高，句江旗舰店的高层包括总经理在内，居然全体离职，难怪销售公司高层亲自过来善后。
销售员泡茶，副总陪贵宾说话。简越没有兜圈子：“她是您亲戚？”
韩培基说：“对，我女儿，叫韩昭莹，中专毕业不久，正在实习，临时过来帮衬一下。阿莹，不要在这里站着，展厅没人。——给夏百强打电话，让他们赶快回来，吃饭吃一个小时，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韩昭莹点头，想了想，“还要办试驾手续吗？”
韩培基望向简越，后者说：“SH98、2000、211、LM3、LM5都试驾，如果达到期望值，我会买一批做商务车。”
韩昭莹立刻喜形于色，“能算我的指标吗？”
韩培基轻喝道：“这里是句江，你的编制在上海，别想着偷懒，快去！”
韩昭莹噘着嘴巴放下茶壶，小跑出门。“见笑了，”韩培基说：“我和她妈都忙，没空管教，长辈从小宠着，到现在还像个孩子。”
简越说：“没事，冒昧地问一句——您以前在哪工作？”
韩培基说：“二汽，我是上海人，WG的时候去十堰下乡，后来就留在那里工作了。父母年纪大了，希望我回老家。刚好上汽内部闹得不可开交，上级于是把我调到上汽。我是技术出身，接触销售不久，赶鸭子上架，希望你多多指教。”
简越轻笑：“您谦虚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霍恩新的人。”
韩培基苦笑：“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虽然我很早就认识霍总，但我们的关系一直平平淡淡。也许跟我表哥黄煜华有关，他是霍总一派的。”
简越不置可否，“据我所知，霍恩新和简东阳早期是盟友，即便双方在上海通用一事上起了嫌隙，也不至于这么大打出手吧？”
韩培基说：“你可能误解了，上海通用是半政治任务，市里早就安排好了，不做也得做。霍总和简总在这事上的立场并没有冲突，上海通用迟迟无法投产，不是简总做了什么手脚，而是因为上汽的主要技术力量被抽调到SH98的研发上。SH98推出后很畅销，技术中心欢欣鼓舞，继续研发SH2000，愿意去上海通用的很少。当时宝马有意与上汽合资，美国人很急，三天两头去找市领导。市里强令上汽调人，通用又承诺提供一批实用技术和提高国产化率，于是上海通用顺利投产。”
“请继续。”
韩培基说：“霍总和简总有部分相同的特质，都很会往上爬。虽然简总学历占优，但霍总比简总大了近10岁，起步早，80年代一直是简总的上司。简总创办云越集团之后，双方的地位差距迅速拉近。云越集团改制后，双方在上汽基本平起平坐。复产上海牌轿车是两人共同的愿望，一起使劲，所以上海牌才能顺利复产。双方真正生嫌隙，起因是一件小事。”
“什么小事？”
韩培基说：“北红旗南上海，将‘上海’作为豪华品牌双方都没有异议，普通品牌则各执一词。简总想用仪征汽车的‘黎明’牌，认为寓意很好。霍总认为，跟一个流行歌星同名，太小气，再说SH98和SH2000成功后，上汽已经过了黎明，可以看到曙光了，力争用‘荣威’——光荣的‘荣’，威风的‘威’，取义于‘创新殊荣，威仪四海’。”
简越一拍巴掌，叫道：“好名字，中西融汇，开放而不失内敛，雍容而不失自信。”
韩培基说：“‘荣威’的确是一个好名字，朗朗上口，但这不是简单的名字问题，而是话语权之争。对简总来说，上汽只是事业的一部分，上汽倒了也伤不了他的筋骨；而对霍总来说，上汽是他事业的全部，因此不能让步。此外，‘荣威’的支持率没有霍总想的那么高，老人们大部分都觉得低调点好，黎明早就存在，谁都知道，不是因为香港那个歌星出的名，‘荣威’以上汽目前的实力来说有些阿Q，容易惹人笑话。坦白来说，我也是‘黎明’这个名字的支持者。LM3上市后一直在往上走，大家提到‘黎明’，首先想到的是最好的国产A级车，而不是那个过气的明星……”
“黎明没有过气，演唱会还是很受欢迎的。”乐天畅忍不住了。
听众都忍俊不禁，没想到这里有一个黎明的粉丝。韩培基说：“现在最火的是周杰伦，虽然他的歌怪怪的，但年轻人喜欢。简董，你支持哪个名字？”
简越说：“虽然这事我不应该插手，但我强烈支持‘荣威’，不管上汽谁掌权，我都支持‘荣威’。以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速度，最多二三十年就能达到世界一流水准，我们都能看得到，用不着妄自菲薄。”
韩培基笑道：“如果霍总在这里，肯定很高兴。你放心，我一定将你的好意传达到。”
简越很无语，没好气地说：“我不管您是哪一派的，具体是什么身份，都是上汽的人，上汽欠易茂凯的提成什么时候能付？这是公司间的协议，跟私人恩怨无关，易茂凯上下也要吃饭，不能拖太长的时间。”
韩培基说：“我知道，我此次过来，其中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过去拜访你。既然你今天主动上门，那我就一并说了。霍总说，上汽的轿车配套基金一辆只有两万，这几年研发支出高昂，没有多余的钱。——你等我说完，财政部拨了一笔专项资金，市里又给了一笔财政补助，希望你能接受一次买断价。”
“多少？”
韩培基说：“虽然简总从不提你的功劳，但我们这些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主力研发是你请人在国外做的，你不仅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钱，还为此得罪了很多势力，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艰难。SH98和SH2000的提成，我们出12亿一次买断，税后，转给易茂凯澄溪公司；SH211的提成，我们出8亿一次买断，能接受不？”
简越沉默一阵，缓缓道：“SH98和SH2000没问题，但SH211太低了，光我的善后费用就远不止这个数。”
韩培基说：“我知道，EMK是沃汽的股东，你本来正常的投资愣生生地被国内搅黄了，损失惨重，但我们的资金有限，只能出得起这个数。我们内部讨论的时候，技术中心说霍总开的价码太低了，SH211如果完全自主研发，起码50亿往上走，还没人敢打包票能做好。”
“50亿？”简越哼了一声，“SH211的全套技术，欧洲那边整整花了410亿人民币！”
韩培基大吃一惊，“真的吗？”
简越冷冷道：“我现在需要撒谎吗？L50泄密案，我的善后支出超过30亿美元，海外资产一扫而空，还被迫贷款交了10多亿欧元的遗产税，你们这是要诚心整死我！”
韩培基一阵失神，半晌才问：“什么贷款交遗产税？”
简越说：“我继承了一家公司，没钱交遗产税，被迫以股权抵押贷款。你们的操作看似高明，实则愚不可及，丢了西瓜拣芝麻。往小里说，通用和大众只给了你们点不入流的技术，帮了点小忙，就将WM在欧洲的威胁消除了大半。如果WM倒闭，他们对上汽的压迫只会越来越大，而不是越来越小。往大里说，你们知道影响了多少人，给中国的国际形象抹了多少黑吗——欧洲华人怨声载道，国内公司的欧洲分支机构都被所在国的安全部门调查，大使馆的职员更是连基本的人际交往都受到了影响。”
韩培基咳嗽一声，“我只是一个技术出身的销售主管，不入流的小人物，管不了这样的大事。”
简越淡淡地说：“您太小看我了，国内汽车公司的中高层主管，包括小厂的，我都有名单。上面没有您的名字，因此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您是从军企出来的，二是您以前不在汽车公司工作。您这种人不会使低级的伎俩，说之前在二汽工作，那就在二汽工作——军工分部。霍恩新是正厅级干部，又有扎实的靠山，知道我的一些事。您前面说，他派您过来拜访我，因此您的身份基本明了，够了吧？”
韩培基竖起大拇指，笑道：“霍总说你重视情报，消息灵通，让我不要胡诌惹你不快，果真如此。没错，我之前的确在军工领域做事，知道一些秘密，所以霍总派我出面。你这秘书靠得住不？”
简越似笑非笑：“他既然选择留下来，自然靠得住，天畅，对不？”
乐天畅硬着头皮答道：“我不是拎不清的人，嘴巴向来很紧，您可以放一百个心，不过如果你们继续谈机密，我还是出去比较好。”
简越淡淡地说：“你在我们起头的时候就应该说这句话了，你新来乍到，这次就不扣分了，去吧。”
乐天畅如释重负，小跑出门，还没忘关上房门。韩培基说：“我不知道你在欧洲是怎么管理下属的，不过国内啊，还是不要惯着他们，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
简越说：“谢谢提醒，只是我起家的时候年纪小，又要读书，必须借他人之手，保持距离只会坏事。这个麻烦短期内不容易解决，历史惯性。”
韩培基说：“你看起来很成熟，我都忘了你比我丫头大不了多少。唉，你伯父也真是的，把一个孩子逼成这样。你在欧洲的时候还像20多岁的人，回国后，短短几个月就老了一大截，都有额头纹了。扯远了，回归正题吧。你既然说了刚才那些话，肯定是发现了SH211是以L50美版为基础打造的，上汽和云越集团从沃汽弄到的东西比你先前知道的要多，但这事不是一个部门参与的，我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一定的补偿。出发前，霍总说，他已经获得上级的批准，上汽将从加尔茨集团进口全套的车载电子设备，适当提高采购价格，这样你可以通过SMF获得一些额外的补偿。”
简越哼了一声，“恐怕是他后悔了吧？以前话说得太满，现在借机找个台阶下，一举三得。上海牌既然定位于高端，销量不可能很大，电子设备更新换代快，能赚几个钱？”
韩培基呵呵直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有总比没有好。至于你能不能把这些钱弄到手，那就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
简越轻叹道：“罢了，就这样吧。SH211虽然看起来比较大，但骨子里仍是B级车，跟帕萨特同级，你们把它当C级车卖，容易招来竞争对手的攻击。”
韩培基说：“没你想的那么糟糕，SH211比雅阁整整大了一圈，原型从未公开露面过。在中国人的眼中，它就是比雅阁高一个档次的车。此外还有品牌加成，上海牌曾是中国普通公务车和外宾接待车的主力车型，现在又上了公务车采购目录，中国人很吃这套。上汽已和沃汽达成谅解备忘录，由上汽出资买断L50美版的模具和开发费用，进口一条生产线，以后这款车的外观设计知识产权由上汽独享。”
简越不置可否，“上海牌以后你们准备怎么布局？”
韩培基说：“我们打算将SH2000更名为SH99，以后是98、99、211，98作为入门级，211当旗舰，一步步往上走。”
简越说：“不是我看不起上汽，想B、C、D齐全，非短期内能做到。远的不说，211的技术，你们想完全吃透，最起码要五年，还得WM配合。”
韩培基笑道：“我们有自知之明，先给上级画画大饼，弄点研发经费。这几年投入惊人，还要跟一汽打架，公司上下都过得很辛苦。”
简越也笑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上汽管理层已决定采用三品牌并行的发展策略——‘上海’牌走高端，‘荣威’牌走中端，‘黎明’牌走中低端。既平息内部争斗，又完善产品线布局。刚刚定下来的，您带过来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出去庆祝。这刚好可以解释对面的云越维修站也没什么人——一起庆祝去了。你们本质上是一伙的，只是属于不同的派系。”
韩培基竖起大拇指，“佩服佩服，如此见微知著，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做出一番大事业。你放心，不管上汽的人事调整最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都不会让你白忙，你伯父在上汽的势力和影响力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大。”
简越哑然失笑，“您不用给我戴高帽，也用不着安慰我，愿赌服输。”
韩培基一愣，“什么愿赌服输？”
简越说：“你们给我来了个釜底抽薪，我在汽车领域的布局已经全部玩完了，短期内连搀和的资格都没有。”
韩培基半信半疑：“有这么严重吗？你还有海汽，海汽虽小，总是车厂。”
简越苦笑：“您让我从哪给他们找新车型？L50欧版和美版实际上是两款同平台的车，美版又叫L56，原本是给海汽准备的。海汽花了相当多的精力在上面，准备借这款车打响名号。孰料上汽把L50和L56都拿走了，他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们查不出我是海汽的实际控制人，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因为黎海集团只是我的合作伙伴，海汽迄今仍是海南人说了算。”
韩培基若有所思，“难怪海南那边揪着不放，三天两头派人去上海骚扰，市领导又隔三差五地把霍总叫过去问话，原来是上汽抢了海汽的奶酪。啊，原来你只是个技术掮客！”
简越说：“虽然您说的有些难听，但本质差不远。我在欧洲赚的钱，除投资所得外，主要是买卖技术，给供需双方牵线拿佣金，顺便给我在国内的产业找些技术支持。EMK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帮我评估技术等级，确定该报什么价，该怎么绕过技术输出国的法律法规限制，自行研发其次。”
韩培基自嘲道：“枉我们这些人以高手自诩，居然被一个孩子的花招晃花了眼睛，真是贻笑大方。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你指教。”
“不敢当，只要是能说的我知无不言。”
“你真的没给黎海集团经济上的支持吗？”
简越严肃道：“没有，我没给过他们一分钱，黎海集团的发展资金都是自筹的，我就是帮他们找找技术支持，介绍一下客户，正常的生意。唯一特殊的地方，符国鞍的儿子符垒是我的朋友，但我和符垒认识之前，符国鞍便很有钱，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韩培基恍然大悟：“难怪符国鞍鼻孔朝天，原来是白手起家的实力派。”
“您见过他？”
韩培基说：“98年我去海南出差，在海口文华大酒店认识的，因为没打算拉关系，只象征性地应酬了一下。唉，也许跟职业有关，看不起他这种黑道出身的人。”
简越惊讶道：“符国鞍从没混过黑道，也并不傲气，您是不是认错了？”
韩培基断然道：“不可能，我看过他的照片不知道多少次了，绝对不会认错！”
简越沉思片刻，“您见到的‘符国鞍’膀子上是不是纹了一只喜鹊？”
韩培基点头，随即补充道：“左膀子，平时看不到，那天酒店的空调出了点问题，于是我看到了。对了，他右腿上也有一只。我当时想，这人脑子有毛病。”
简越笑道：“您肯定认错了，海南有一位地下大佬跟符国鞍长得很像，也是黎族，叫蔡茂，归国华侨，在道上混的时候绰号‘招财猫’。从良后，社会上叫他‘安哥’，安全的‘安’。”
韩培基悻悻然，“只有你这种人才会说他从良，我们在海口的旗舰店，得定期给他上供才能开下去。”
简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敲巨型国企的竹杠，是不是活腻了？你们没报案吗？”
韩培基恨恨地说：“报了也是白报，蔡茂是个典型的文化流氓，不怕流氓会武术，就怕流氓有文化！我们一直抓不住他的把柄，不然早就送他进号子了。——不对，他没这么大的胆子，十有八九是海南官场在报复我们！”
简越轻笑，刚想继续，韩昭莹敲门进来报告：“简董，试驾车已就位，您的试车手也到了。”
韩培基惊异道：“你还请了试车手？”
简越说：“会造车不等于会开车，术业有专攻，所以我请了一位高手过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