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东京城,已经沦陷了,城内一片混乱,辽军到处都是,石重贵,被耶律德光俘虏,不久之后就被处死。仅仅四年时间啊,一个晋国,灭亡了,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这几年,他一路攻打中原,由北向南,没有一场输战,一步又一步的占领中原,所到之处,必定引发一场浩劫。
没有屠城,晋军却死伤惨败,所有的城内百姓,全被聚集在一起,关押在临时搭建的露天牢笼,都城东京开封府,成了辽军的嘴里肉,抢夺粮食,瓜分金银,烧毁房屋……
昏安嘈杂的牢笼内,蹲坐了密密麻麻的百姓,虽然是正月天,空气中却仍漂浮着难闻的恶臭,我烦闷的将手中的小人,更往怀里靠了靠,他却挣扎着抬起头,看着四周的人,不安的问:
“我们的皇帝,打败仗了吗?”
“不要紧,璟,还会有新的皇帝。”我抱着他,努力不让他被别人挤压到。
“他死了吗?”稚嫩的声音,又问,我轻轻点头。
“我们也会死吗?”
“璟,你不会死。”抱紧他,我轻声安慰。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不喜欢这里,新皇帝会放了我们吗?”
“会,一定会放了璟,还有这里所有的人。”
“那些就是辽国人吗?”他的小手,忽然指向牢外巡逻看守的辽军。
“恩!”“吃饭了——喂——都起来——吃饭了——”
中午时分,牢外喧哗起来,一声又一声的吆喝,像是对待圈养的牲畜,关押在牢里的老百姓,立即向木栅栏围成的牢门蜂拥过去,在辽军的呵斥下,渐渐排成长长的,一圈又一圈的长龙,我牵着理璟,走在最后。
“我们要去哪?”璟喜欢向我提问,我耐心的回答:“我们哪也不去,辽国人,要给我们分食物。”
“我们为什么要吃他们的东西?我们是穷人吗?”他皱起眉头,狭长深邃的黑眼,很悲切的看着我,看着周围撺动的人群。
“不是,我们只是……”
“我们的国家没了,我们就是穷人!”他挣开我的手,倔强的抬起小脸,不再说话了。
队伍缓慢的往前挪动,两个时辰后,终于轮到我们,动作已经机械麻木的辽兵,随手丢给我一个荷叶包,里面,是稀稀松松的一包饭。
壮观的场面,却无限悲凉,带着腹中的理璟离开大辽时,我不曾想到,才五岁的他,会沦为他父亲的阶下囚。
二月。
东京开封被废,改名汴州。
耶律德光改年号大同,定国号,仍为大辽,称皇权,立帝制……
早晨,冬风还在呼啸,天才蒙蒙亮,城内,锣鼓震天,到处都是整装盔甲的辽军,手持铁剑,神情肃严,威风凛凛,密密麻麻,将官道,塞的水泄不通。
而全城的百姓,被赶至到了城墙脚下。
城墙脚下的风,像铅似的,直往脖子里灌,每个人都冻的瑟瑟发抖,理璟的小脸被风吹的通红,我只好把他紧紧按在怀里,可他却极不安分的挣扎。
中午太阳中午出来了,风,也渐渐转移了方向,暖洋洋的冬阳,照在身上,吹了一早上的身体,总算缓和过来,脚,也不再麻木了。“咚——咚——咚——咚——咚——”
五声巨大震耳的鼓声,突然从城楼的上方传来,所有人,立即抬头,往上面看去……啊,耶律德光!
我惊呆!
耶律德光,双眼犀利幽深的耶律德光,高大挺拔的耶律德光,身着紫锈滚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紥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长发被高高的挽起,发根处,一只金黄色黄金圆环,镶嵌其中,在太阳光下,闪闪,发着光。
尊贵中,透露出英武。
他半眯着眼,在成千上万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的,走在城楼上,向城楼的最顶端,一步一步的,跨过去,站定,转身,双眼冷漠扫视过全城,居高临下的,忽然,“呼”的一声,双臂,猛的向两边挥开,苍茫高空下,犹如,展翅飞翔的雄鹰。
时间,骤然停止。
下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耳欲聋的朝贺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先来自大辽的军队,再来自汉人投降的官兵,最后,是臣服的汉人百姓,我跟同所有人一道,跪拜在地,对他称民,口呼万岁。
“他就是新皇帝吗?”一道小小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突兀的响起。
我扶他,在我的身边,一起跪下,向自己的父亲跪拜,不算委屈,不算勉强。
沿江山起起伏伏温柔曲线,放马爱的中原同爱的北国和江南,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他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他就是新皇帝吗?”一道小小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突兀的响起。
我扶他,在我的身边,一起跪下,向自己的父亲跪拜,不算委屈,不算勉强。
“他为什么还不把我们放了?”他扬起脸,远远的,远远的看着高高在上的他,皱着眉头,不解的问,“他都已经是我们的皇帝了,怎么还不把我们放了?”
“很快就放了!”
“战争结束了吗?”
“应该吧!”石重贵死了,晋国灭亡了,他的野心,还会再深一步吗?还会继续想要统治更深远的南方吗?
“我们还回家吗?”璟口中的家,是两年前,庾阿婆去世时留给我们的栖身之地。
可是,回家,我心中的回家,意义却完全不同,回家,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吗?他的身边,还会继续围绕着杀戮吗?远离……生灵的……涂炭……
德谨,要怎样,你才能停止疯狂的征伐!
漫漫黑夜里,你想我吗?
他称帝后的第二天,全东京城的百姓们,全被放回了家,正式归顺成为大辽的百姓,有点点的欣慰,第一次,没有听到他要屠城,对于老百姓来说,谁称王称帝,都一个样,只要不骚扰他们正常的生活,只要不苛捐杂税,只要不****虏虐。
广场中央巨大的方阵石台上,堆放满了食物米粮,因为辽军进城时,抢光掠光,百姓们的家中,无一剩粮,如今,只有每天一大早,一个一个到广场中央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辽军的发放。
太长太长的队伍,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恐惧,因为惧怕,整座城内,很静,静到一有点异样的声音,都会让寻常的百姓,吓的脸色顿变,浑身抖动。
理璟很听话,跟大人们一样,默默的跟在我身边,紧紧牵着我的手,排着长队,耐心的等待,很远的地方,一队铁骑渐渐奔了过来,路过广场,因为密密麻麻的人龙,堵塞住官道的路,那队人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轻踱起来。
抬头,无意间,一抹身着银灰色战甲的身影,忽然印入眼帘,我一惊,啊,没看错,是耶律德光啊,下意识的,我双手连忙紧紧拽住理璟,而心,跟着扑嗵扑嗵乱跳起来,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啊,怎么也没料到,这么快,会再见面。
远处,他,冷傲的坐在马背上,一脸不耐的俯视眼前的百姓,却,仍收紧了缰绳,慢慢的前进,不一会儿,视线,突然被人群挡住,我着急的连忙四下里张望,却,怎么也看不见了。
“喂,到你了,米袋呢?”
“哦!”我颓然的递上从家里带来的米袋,分粮的辽军瞥了我一眼,就撂起大勺,连舀了三勺,灌到我的米袋子里。
“下一个。”
扎好米袋,拉紧理璟,我又忍不住,扭头连看了几眼,什么也没发现,才转身继续走。
突然——
“温儿!”
偌大一座寂静的广场,只听见一道我曾经听过千遍万遍的叫唤,带着一丝惊喜和不敢确定,我讶然转身,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谁知,身后,空荡荡的,除了排队的上京百姓,我不甘心的四处察看,一无所获。
我在做什么?突然觉得可笑,明明是我自己要离开的,明明是我自己相信萨满的话,带着我的孩子,悄悄离开了,现在又指望什么?
“你在找什么?”
“娘没找什么。”我摇头。
“你在找叫‘温儿’的人吗?”他忽然又出声,我吓一跳,急忙蹲下身,反问:“璟也听到了?”刚才,我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在那边。”他的小手突然向远处一指,我重新站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呃……再次呆住,是他,我没听错,是他的声音,可是,叫唤的人,不是我。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下了马,情绪,明显中,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激动,以至于唇角,都开始不自觉的轻微抽搐,木然的站在广场中央,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前方,不远处,一个女人,背对着他。
“温儿!”
前方的身影,没有任何反应。
蓦地,身后的他,像是生了气,皱起眉,猛的迈开大步,向前面的人影冲过去,然后,一把拽过她的手臂,前面的女人,吓的立即尖叫,惊恐的声音,仿佛要撕裂满城的寂静。
他的手,刹那间,一顿,僵立在半空。
那个女人,有,与我相似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