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普罗旺斯
6268200000003

第3章 关于山羊奶酪的个人经历(2)

我们商量为它取名,最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决定用“德密特里”作为它的名字。我解释说,这是因为“德密特里”是一个罗马名字,而罗马人在很早以前就来到了普罗旺斯。在我们农舍附近甚至还保留着罗马时代的遗迹。我们还听说,有一条古老的道路从弗雷瑞斯港口出发,穿过我们门前的山谷,一直通往亚尔,然而我们现在还没有时间去探寻那条道路或者那片废墟。

我们一回到家,埃塞尔就把德密特里带到了羊舍,用一个以前用过的木质葡萄采摘箱为它做了一个很特别的小床,然后她用稻草铺床,又放进去一条毛巾和一个填充玩具动物。

“给它做伴。”她对我们说。

我们热了一点牛奶,倒进埃塞尔为她的洋娃娃准备的一个小奶瓶里。埃塞尔把小羊抱在膝上喂牛奶。小羊柔软的小嘴吮吸着橡胶奶头,慢慢地奶瓶见底了。

“看啊,爸爸!它喝光了。我们还能给它喝点吗?”

她为自己的成功而兴高采烈,她也很享受这一过程。德密特里将会成为她以后要照顾的许多动物中的头一个,这些动物包括小鸟、幼鼠和老猫。

“不行。我们不能让它喝太多。喝太多的牛奶会导致腹泻。早上再给它喂一遍吧,好吗?”

德密特里一直都体弱多病,它的四肢始终站不稳。三天后,它死了。埃塞尔和我都非常痛苦。唐纳德也为我们感到难过,然而我觉得他从不认为这只小羊能活下来。这只失去母亲的小羊是我们养羊生活中遭遇的头一次损失。埃塞尔为它主持了葬礼,然后我们将它埋葬在了一个墓穴里。埃塞尔用红色的丝带绑了几根树枝,为墓穴做了一个木质十字架。不久之后,莱西也去世了,原因是欧蕾咖啡不停地踢它,造成了它内部器官的损伤。我们也埋葬了它,但葬礼过程简单了一点。

在回忆的过程中,我意识到,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就如同世纪交换之初(二十世纪之初)的生活。那个时候,人们的日常生活主要依赖于他们的牲畜、果园以及从森林里采摘的各个季节的食物。然而到现在为止,依然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们在普罗旺斯的所有食物都很美味,从野生蒲公英沙拉到奶油烤菜,从烤猪肉镶蓝乳酪再到炖兔肉。不管菜肴的制作是简单,还是复杂,都是如此。

食物的烹调以及它在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源自文化上对食物原料未曾忘却的理解,以及一种认识力,这种认识力在于使用哪些东西去喂养牲畜、种植庄稼、狩猎和收获,这些正是我即将要开始发掘的东西,正如唐纳德、埃塞尔和我即将要成为牧养人和奶酪制作人一样。

随着怀孕山羊的肚子越来越大,我们也开始着手从事最为紧迫的任务——弄清楚怎样制作奶酪。奥迪贝尔特兄弟把羊送过来的时候,我询问他们要怎么制作奶酪。可是他们却盯着我,似乎觉得我太笨了。

过程就是:先挤羊奶,然后添加凝乳酵素,等一晚上让羊奶凝结,用勺子把凝块舀到模型里。第二天,把奶酪翻个面。第三天,再翻次面,撒上盐。然后到第四天,乳酪就做好了。这些制作过程在我看来,实在是有点含混不清,特别是与我在美国读到的技术材料相比,因为那些材料很准确地描述了乳酪制作方法。

所有的那些技术文字资料都把重点集中在卫生的重要性、加热杀菌、温度控制以及挤奶和乳酪制作的机械化上。就算是在每期我都熟读的非主流杂志《地球母亲新闻》上,也很难找到任何关于家庭山羊奶酪作坊的生产方式。

我心想,从当地的奶酪制作人那里一定可以获得实用的信息。然而,在那个时候,普罗旺斯内陆繁荣的山羊奶酪制造业的奠基者们还没有长大成人。我根本没办法找到一个贩卖山羊奶酪的本地人。据我所知,大部分的山羊奶酪都不是本地产的,而是来自法国其他地区。

金字塔截面状的深灰色法隆塞山羊奶酪和有点硬的圆形夏维诺奶酪都是来自卢瓦尔地区,而卡比克干酪是产自于西南部的郎格多克省。其他山羊奶酪的产地是法国最大的山羊奶酪制作地区之一——普瓦图。然而这些奶酪中,没有一个做得像我们的朋友描述过的那种小小的、新鲜的圆形奶酪。而我们想要拿来赚钱的正是这种易于制作的农场奶酪。

一天,我去一个小杂货店买米,正要离开时,一个女人叫住了我。

“我听说你在养山羊。”她说。

她介绍自己是拉霍斯特夫人。她的年纪比我大一点,她有一头黑色的披肩卷发,笑容很灿烂,一双手因为干农活而变得很粗糙。我知道她是某个大型农场主的妻子。他们住在靠近葡萄园的一个小村庄里。

“我记得我的父母养山羊的时候,我的母亲会为我们制作新鲜奶酪。战后,母亲把羊群放了,再也没有人养过山羊了。我听说你打算制作奶酪。”

“没错,但是我们正烦要怎么做奶酪呢。”我笑着说。

“要不然和我的母亲见一面吧,再问问她?我自己记不清楚怎么做了,因为我从来都没制作过奶酪,家里的奶酪都是我母亲做的。”

我接受了这一善意的邀请,还定好了在那天下午四点左右到她家,然后再一起去她的母亲家。

我到拉霍斯特夫人家时,她正坐在门口织毛衣。她马上站起来迎接我,顺手将正在织的毛衣放在椅子上。“你好,夫人。”她握着我的手说。

“我们走吧。”

“好,好,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很友善,但是似乎比我接触到的其他人要粗鲁一些,她穿着的蓝色印花连衣裙外面,很唐突地套上了一件赭红色毛衣。她拿起了一个放在椅子边上的柳条篮,篮子里垫着报纸。

“走这边,我的母亲就住在这条路上,”她指着前面说“在这个村子的边上。我就是在她现在住的那个房子里长大的。我的外婆也在那儿住。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很幸运的是我嫁给了一个农场主,这些就是我们的葡萄园。”说着,她的手臂扫过了视野所及的葡萄园,在那里,晶莹的葡萄闪耀着光彩,葡萄叶的颜色里掺杂着红色和黄色。那在本地已经算很大的葡萄园了,面积大概有四五公顷。

普罗旺斯十一二月的天空常常是明亮的蓝色,刚刚下过的雨洗去了所有杂质,使得天空的颜色更为耀眼而纯净。走在这条泥土路上,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身边是一位普罗旺斯农场主的妻子,而我们的目的是去学习山羊奶酪的制作技巧,然而在不久之前,我身边的同伴还是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其他毕业生们,我们穿过崭新的大学校园,身边掠过的风景是钢筋水泥的现代派建筑,目的是听讲座或者上课。那个时候,桉树、九重葛和四季常绿的草地是我们交谈的背景,而现在却是葡萄园、橄榄树和树林。

拉霍斯特夫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这儿和加州肯定有很多不同。你的家在那儿吗?我是说你的父母还有祖父母?”

我的法语足够应付日常交流,但是在谈论个人经历或者抽象观点时,我的词汇还是不够,也没办法体会语言用词的细微差别。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过世很早,他们之中有三个人,我甚至从未见过,我也不常见到我的哥哥。

“我的母亲再婚了,现在住在德克萨斯。”我说。

“太可怜了,你没有家,或者说是几乎没有。我很高兴我的母亲就住在这儿,离得这么近,还有我的祖母也住在这儿,虽然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看,她就在那儿。”

一个围着亮蓝色围巾的女人站在一幢不规则的两层石头房边上,苍老的脸朝着太阳的方向。她穿着的黑色连衣裙和其他老妇人身上穿着的没有两样,我猜想是取材于某个时期寡妇们被要求穿上的黑色葬服,但她身上毛衣的颜色却是深粉色,脖子上沉甸甸的项链在她干瘦的皮肤上,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外婆!”拉霍斯特夫人大叫着,“我带一个客人来拜访母亲,一个美国人。还记得那些美国人吗?战争期间来的那些。”

那位老妇人的两只手都按在拐杖的顶部上。当我们朝她走近时,我注意到她戴着一条金手链和一枚结婚金戒指。她的眼睛罩着一层淡蓝色的薄膜,深深地陷进了满是皱纹的脸中。微笑的时候,她干瘦的脸颊变得圆圆的。

“啊,我可爱的外孙女!你今天怎么样?”她的脸微微地朝她感觉到的我们的方向转了过来,于是我的同伴亲了亲她的两颊,然后把我介绍给了她。

“这就是那位美国女士。她正在养山羊,打算制作山羊奶酪。”

她用一只手拿着拐杖,另一只手朝我的方向伸了过来,我握住了她的手,她也握了握我的手,结实而有力,她的手掌温暖而光滑。

“是的,是的,我还记得那些美国人。有一个记得特别清楚。”

她笑了起来,“那些美国的男孩子都很高大英俊,比卑劣的德国人好多了。你知道的,德国人抢占了我的房子。他们就是这样啊,四个人,霸占了我的家差不多六个月。吃我们的鸡、我们的食物,所有的东西。你现在还能在羊舍看到被子弹打穿的孔,那是他们想射杀我们的鸽子时,留下的痕迹。”

德国士兵们到过这里,就在这个农场,我思索着,在这里该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啊。我想要问她那些士兵什么时候到过这儿,他们长得什么样,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然而我的法语还不足以一下子问这么多,我也不太确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询问她这方面的问题是否合适,因此我只是向她表达了我的同情。

多年以后,当我在小村咖啡厅举办的本地抗战英雄团聚会上,帮忙制作午餐时,我想起了拉霍斯特夫人的外婆——她在我们见面后不久就去世了,我想知道那些抢占了她的农场的德国士兵们,是不是被这些回忆着烤羊肉和法式奶酪焗马铃薯的英雄中的某一个杀死了。

普罗旺斯就是如此,不管我在何时到那里,我都会在无意中遇到历史的痕迹。在那里,所有过往的历史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猜想,我——一个养山羊的美国人,也成为了那里的历史的一部分。

“妈妈,”拉霍斯特夫人叫着,这时她正朝房子后面巨大的蔬菜园走去。在那里,她的母亲拿着一把铁铲,弯腰挖着似乎是洋葱的东西。一行行卷心菜和甜菜在她周围完全对称地铺展开来。这个巨大蔬菜园的每一小片土地上,都生长着作物。就像外婆一样,她也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然而她身上的毛衣却是朴素耐用的暗蓝色。

“我带来了一个美国人,你教教她做奶酪吧。”

拉霍斯特夫人转向我,说:“当然,我的外婆也会做奶酪,但是现在你不管问她什么问题,她都只会说一些固定的话题,像那些德国人、她死去的丈夫和她在尼斯的蜜月旅行之类的。”

“你好,瑞丽尔夫人。”我向我同伴的母亲问好,她认真地握了握我的手,于是我知道了拉霍斯特夫人是从哪里学到了她的处事方式。

“那么,是你想学习我们制作奶酪的方法吧。美国没有奶酪吗?”

她的双手放在她的臀部上,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

“有奶酪,但是没有山羊奶酪。我们的奶酪不像法国家庭作坊制作的奶酪。”那个时候,“手工制”这个词还没有出现在我的词汇表里。我学会这个词已经是二十年后了,因为二十年后,在美国开始掀起了一阵手工制食品的潮流。

“嗯,我很高兴有人还会想要学习制作奶酪,其他人都不想再干了。”我心想,难怪我找不到任何山羊奶酪,原来是现在没有人从事这项手艺了啊。

“我曾经拥有过七八只山羊,我为它们挤奶,然后制作奶酪,”

瑞丽尔夫人说,“我卖掉多余的奶酪,我周围有些人也会帮我做,但那些人现在已经过世了,我一个人吃不消这么多活。但是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的。来,进来吧。”

瑞丽尔夫人把装着湿面包和残余食物的碗推到了一边,那些碗是为外面的鸡群、一只狗和几只猫准备的,这些动物现在正在我们身旁来来回回地走着。我们跟随她穿过了一扇不停打开、关上的纱门,进入了厨房。那只棕白毛的西班牙猎狗被拴在一条链子上,他爪子所及之处都被他来来回回地抓绕而变得光秃秃的。“我们不得不把他拴在链子上,要不然他就跑了,乱跑的狗会被杀死的。我的丈夫还要带他打猎去呢。”

这是我在普罗旺斯第一次受邀进入家庭厨房,然而我看到的和我想象中的却完全不一样。

在厨房里,没有真正的铜制平底锅在常年使用的炉火上闪闪发光;没有裸露的木质屋顶横梁;没有滑石或者红色的瓷砖水槽;没有装满了橄榄的赤陶罐;也没有颜色鲜亮的普罗旺斯印花布。简单说来,这儿和某个夏天我们在普罗旺斯的埃克斯市租的农场房舍的厨房很不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我看到过各种不同的农场房舍和一些村子里的厨房,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跟我那天看到的风格很相似。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期间,许多厨房都进行了现代化改造,装上了室内水管和电气设备。在人造花岗岩和水泥瓷砖的白色实用主义水槽上,挂着一个白色管状搪瓷热水器。这些厨房的墙壁被刷上了好几层浅绿色或者奶油色的亮漆,地板如果看上去比较旧的话,就会铺上红色的瓷砖;如果比较新,就会铺上便宜的花岗岩砖。在原先壁炉的位置装上了一个烧汽油或者木柴的炉子,既可以烹调也可以取暖,炉子的管子插进了烟囱的管道里。有时候,壁炉架还会留在原地,只是能够在架子下面看到管道。在厨房的某个地方,会有用丙烷做燃料的两个灶的炉子,或者是比较新的烧汽油或者木柴的炉子。经常会有一把装填得满满的椅子被放在角落里,或者是一个沙发背靠着一面墙壁。

初冬,瑞丽尔夫人的厨房很温暖。我闻到嘶嘶作响的压力锅里,散发着某种好像洋葱和大蒜的气味。我猜想,锅里煮着的有可能是炖肉或者干豆角。从蔬菜园里刚刚采摘下的新鲜蔬菜卧在水槽里,旁边还有她刚刚拿进来的一桶洋葱。许多汁水丰富的植物被种在小小的花盆里,摆上了窗台。一条用钩针编织的毛毯用了橙、蓝和棕三种颜色,罩住了一张装填得很满的棕色椅子,椅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把猎枪。

“看这儿。”瑞丽尔夫人说,她的手伸进了壁橱里“这,是一个奶酪模子。”她拿起一个杯状陶艺品,里面的材质是光滑的赭土,外面是没有光泽的赤陶土。模子上被打上了规则的小圆孔。接着,她又从壁橱的更深处,拿出了许多不同大小的模子。

“这些都是我用过的。我想现在的应该都是塑料制的了吧。以前村庄里有个人会做所有我们需要的泥土制品——陶制的沙锅、泥制盘子、烤锅、碗和奶酪模子,但他在战争期间去世了。”

又是战争。我意识到,它离这些人们的生活还是如此之近。战争结束的时候,她应该是二十五岁,她的女儿是在战争时期出生的。我又一次对那些德国人感到疑惑不解。在这个与世隔离的地方,德国人驻扎在你的家中,然而你家里的男人却要远赴战场,这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

“挤完奶后,趁着羊奶还是温热的,你要马上开始制作奶酪。千万不要等到羊奶凉了,你才开始做。把羊奶倒进一个大碗或者水桶里,然后再把凝乳酵素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