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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普罗旺斯的猪(2)

每个人都很乐意为玛丽和马索.帕拉佐利收摘葡萄,这是因为玛丽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厨师之一,而她为工作人员准备的午餐非常美味。玛丽身材矮小,皮肤呈金橄榄色,黑色的头发一直都是短短的,笑的时候总先是咯咯地笑,然后再是一阵低沉的笑声。她经常穿着各式各样的毛衣、马甲,戴着帽子和围巾——根据天气变换不同的风格。因为长期干农活,她的手就像马索的手一样满是褶皱。她今天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她的头发像我的一样带点淡红色以外。我第一次见到马索时,他的头发已是灰白色了,然而现在已经全白了,他瘦削的脸很精致,脸颊上有玫瑰色的红晕,蓝色的眼睛十分明亮。他平时经常穿着标准的蓝色工装裤和夹克衫,里面穿着一件厚厚的毛衣,还戴着一顶必不可少的帽子。然而今天,他更有可能会穿耐克运动衫,戴一顶有商标的棒球帽。

收获季节的午餐在中午准时开始了。玛丽采摘葡萄一直到十一点,然后她赶回家做好午餐。包括唐纳德和我总共有大概十个工作人员,我们踏着狭窄盘旋的楼梯,走向位于年代久远的大石头农舍中的玛丽和马索.帕拉佐利的公寓房间。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个农舍曾经只属于一个家庭,现在是归三家人所有,其中一家人租给了马索那块地。这个公寓房间是玛丽和马索田地租赁合同的一部分。

在所有工作人员围绕福米加大餐桌坐下后,马索为每一位需要的客人倒上了茴香酒。喝完茴香酒后,第一道菜,猪肉食品被端了上来,当然是自制的。厚厚的猪肉火腿切片和红肠堆在大浅盘里,主人还拿出了一罐杜松酒,散发着迷迭香的罐头肉酱,法国棍式面包和几瓶从酒窖的酒桶里舀出来的红酒。当盘子和酒瓶在我们之中互相传递时,我们都会各取所需。第二道菜依然是意大利面,然而每天的形状和大小都有所不同,上面浇的是番茄酱和取自头天剩菜的肉酱——我已经打算在我自己的厨房里,也这么做了。意大利面上的红色干酪——一种包在红色蜡纸里的奶酪,比帕尔玛干酪便宜多了——在闪闪发光。玛丽需要人帮忙的只有一件事——“请用菜!请用菜!多吃点,这不够啊。多吃点。”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把碗和盘朝我们这边推来。“继续,继续,自己吃。”

我们无法拒绝玛丽的殷勤款待,更难抵御食物的诱惑。你可能以为,即使是年轻气盛的强壮男女,罐头肉酱、烟熏火腿和香肠、面包、橄榄油以及两份有营养的意大利面就足够了,但是你错了。玛丽总是想要确认没有人会饿着,没有人会觉得她小气。她不希望有人说,你在她家没有吃饱。猪肉食品和意大利面仅仅是前奏。

有传言说,其他农场主在餐桌上克扣工作人员享用的午餐分量,他们把好吃的只留给东家和朋友。在玛丽的餐桌上绝不会这样。先是意大利面,接着就是满满一盘炖兔肉、鸡块或者珠鸡肉,这些家禽都是来自厨房下面露天农场里的笼子或者家禽圈,调味料是主人上个秋季晒干的蘑菇、野生百里香、迷迭香和一点点干橘子皮,再然后是塞满了番茄和茄肉的油炸美洲南瓜、刚刚挖出来的马铃薯和肉菜。餐桌上总是有喝不完的葡萄酒,吃不完的面包。我经常略过第二次上的猪肉食品和意大利面,以便留出肚子享用主菜和蔬菜。紧接着上的是用园里蔬菜制作的沙拉或野生蒲公英,放了许多大蒜的醋油沙司或一碟奶酪。奶酪过后总是会上西瓜,因为马索一直都是个有名的西瓜种植者,而葡萄和西瓜的季节正好吻合。

这顿大餐临近尾声时,马索便会起身从楼下的地窖,搬上来四到五个不同种类的西瓜,放在餐桌上。接下来,他便会仔细地选出一个,切下一小块,把西瓜子直接拨到盘里,再把西瓜瓤从新月状的瓜皮上切下来。每个人都等待着。如果他认为很好吃,他经常会说声“嗯哼”,然后把西瓜切成好几块,放在浅口盘里,在餐桌上互相传递。如果不好吃,那个西瓜就会被扔到水桶里,等着喂猪和喂鸡。这一仪式一轮又一轮地进行着,直到所有人再也吃不下了。最后,玛丽会端上来煮好的咖啡,喝完后,就到了我们走回葡萄园的时间。我们拿起自己的水桶,回去采摘葡萄——在这样一顿大餐后,这简直是一项难以想象的活,但因为玛丽是这附近最好的厨师之一——如果不能说是唯一最好的,所以人们宁愿在田地里昏昏欲睡,也不愿意放弃在她餐桌旁享用十天美食。

在“二战”以前的岁月里,农场每天都会为工作人员准备五顿饭,黎明以面包、橄榄油或者猪油薄片开始,也许还会有果酱、葡萄酒或者热咖啡,接下来的早餐将会准备更多面包和香肠的快餐或者罐头肉酱。然后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接着是下午或者黄昏时的快餐,和早晨的那一顿有点相似。夜幕降临后,会有最后一顿大餐,包括汤、蔬菜、更多面包和葡萄酒,也许还会有水果,然后这一天就完美结束了。我无法想象一天五顿饭的话,在玛丽和马索家会是什么情况。

我与玛丽和马索的友谊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我曾经和他们一起共同享用过许多大餐,从他们那儿学到了许多东西,像怎样杀猪、烹调猪肉和腌猪肉等。在“猪之节”,当屠夫到他们家时,唐纳德和我被邀请去帮忙。

当唐纳德赶去帮忙,而其他人正在生火和准备设备时,天色依然很黑。大概一小时后,我带着埃塞尔和她的小弟弟奥利弗到达了农舍的院子里,这时,铁皮油桶里烧着的水的蒸汽正缓缓上升,燃烧中的葡萄藤和橡木冒着的一阵阵烟让空气中也弥漫着香味。装着开水的油桶旁的两个架子上,放着一块宽大的木板。每个人都裹着厚厚的围巾,头上的毛线帽拉下来盖住了耳朵。他们安静地交谈着,不想打扰到猪。他们清楚,给一头暴躁的动物放血不会太顺畅,而如果放血不畅的话,肉就会被污染,从而腌制不了火腿,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太大的损失了。

在计划时间的半个小时后,比尼迪克先生才到达。他从卡车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很显然他已经喝了好几口。他穿着白色的围裙,身材矮小结实,双手泛红,手掌大而多肉,圆脸红红的——本地乡村屠夫的典型长相。这时,埃塞尔正在后面的卧室里和主人的女儿艾琳一起摆弄着娃娃,玛丽的母亲在楼上的厨房里,看着奥利弗,其他人都在院子里等待着屠杀仪式的开始。

比尼迪克先生与我们每个人一一握手,然后问:“酒杯呢?”马索这时已从厨房里拿出了酒杯。屠夫用家酿的烈酒白兰地盛满了酒杯,这个酒并没有存放多长时间。我们在沉默中举起了酒杯,然后对着猪长长地饮下一杯。酒下肚时,就像液体的火焰在燃烧,温暖了整个胃。

为了方便大家,我站在了后面,观察比尼迪克先生指挥着男人们:“你,去那边,把这条绳子扔过去,要穿过钩子。”他指着一个三脚架说,上面的每个角都有一个锋利的钩子。“这就对了。不,不,再紧一点。好,好。就这样。”

玛丽在一个深黄色的塑料盆上,放了一小瓶酒醋,然后当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后,人们都安静下来。猪的终结者依然沉浸在迷信中,这一仪式要根据历史悠久的风俗习惯来进行。仪式中很重要的是:

在猪死亡的那一刻,要用尊敬的心对待它,这是古老的祭祀仪式的重现。因为在下一年中,这能为一个家庭带来丰富的食物。马索轻声呼唤着,屠夫温柔地劝诱着,目的是让猪走出猪圈。屠夫用铁锤击中了它两眼之中的部位,然后包括唐纳德在内的四个男人抓住了它的四条腿,与此同时,屠夫迅速地做了个绳套套住了猪的后腿,把它吊了起来。确认它已无力挣扎后——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屠夫就小心地用刀插进了它的喉咙,割断了颈部静脉。男人们尽可能地抓牢抽搐的猪,玛丽用黄色的盆接住了喷涌而出的猪血,她用木质汤勺不停地搅拌着——这样猪血才不会凝固。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没有猪血流出。

整个过程发生得如此迅速敏捷,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感受生与死之间的交换。前一刻,这头猪还是一个能呼吸的生命——去年我帮玛丽喂猪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它,而下一刻它却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等待成为食物。随着血液的流出,我看到它的生命在消逝,它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芒。我别过了头,心脏在怦怦地狂跳着。过了一会儿,当我再回头看时,这一切都结束了,它已经完成了从生到死的过程,接下来就该把它做成罐头肉酱、香肠和火腿了。

玛丽离开了院子,朝楼上的厨房走去,我在她后面紧跟着。奥利弗正在旁边的卧室里安静地睡着,于是我加入了玛丽和其他三四个女人的行列,其中还包括玛丽的母亲,她六十多岁了,是一个美丽的、银发苍苍的卡拉布里亚人,有着如同罗马皇帝般的轮廓。“这儿,先炸这些。”玛丽说,她递给我一个棉布袋,里面装满了剁碎的洋葱,“这是我昨天晚上剁碎的,炸猪油现在需要用到这些。”我知道,炸猪油用的是猪肾脏上那层上好的脂肪,做好之后,会被收藏起来,然后用于某些油炸的食物中,特别是油酥面团外面的那层皮。你也可以在一些肉店里买到炸猪油,但是我的法国邻居们,从不放弃自己猪身上的那层脂肪,甚至也包括玛丽。

有人走到炉子边,帮我把五磅重的洋葱扔进了平底锅,这时锅里的猪油正在融化。我们搅拌着锅里的东西,直到变色。然后我们把它们放到了餐桌边上的一口大锅中,再和着猪血搅拌着。玛丽正在捣碎放在研钵里的茴香种子、粗盐和干胡椒的混合物。“不是所有人都使用茴香,但是我们喜欢用它。”她用指尖摩擦着几颗茴香种子,递给我之前她闻了闻:“这比花园里的茴香好多了,更有味道。秋天的时候,我砍了好几束野生茴香,储藏在地窖里。”她往里面加了一点肉豆蔻和五香粉,然后把这个混合物同猪血和洋葱搅拌在一起。

“玛丽!”马索吼着,“他咚咚地踏着楼梯跑了上来,盐在哪里?”

“楼下!”听到他们互相吼着,起初我很惊讶,但是最后我意识到,这正是他们交流的方式。几分钟后,我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来到了院子里,看看事情进展得怎么样。马索在楼下的大地窖里——几年以后,这个地窖成了我的厨房,他正把一个矮矮的木箱子搬到桌子上。

那头猪的毛几乎已经被拔光了,皮肤很光滑,泛着粉红色。唐纳德正拿着勺子从满满一锅滚开的水里,舀出一瓢往最后一条还长着猪毛的腿上浇去,同时,其他人拔着腿上的毛。我站在那里看着这只被吊着的动物,注意到院子拱门上挂着的钩子穿过了它的后腿。屠夫往它的腹部干净利落地砍下了一刀,于是一堆散发着热气的肠子喷涌而出,掉进了某个人举着的大盆里,它的肺和心脏也都露出来了。当男人们共同协作时,这个场景显得是那么的原始。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眼下的任务:拉出肠子;在正确的部位砍下一刀,使肠子与腹壁分离;在猪肾上割出一个小孔,小心地把剩余的脂肪集中在肾脏里,然后把脂肪挤到碗里;砍下依然冒着热气的肾脏和肝脏,再把它们放到另一个碗里。

“小心,”有人警告唐纳德,“不要割到胆囊,它的苦味很重,如果不小心割破的话,它会破坏肝脏的味道。”晨雾开始渐渐散去。当男人们结束完内脏的这一部分工作后,天空显出了淡淡的蓝色。

我再次上楼帮助那些女人们。马上,猪的某些部位就被送过来了。刚才我做的洋葱和猪血的混合物现在已经被好好地装进了袋中,香肠已经用绳穿了起来,放在大锅里炖,里面的水快要烧开了。“把这个拿走。”玛丽的妈妈说,这时她从锅里拿出了一整串连在一起的香肠条,那些香肠是拿线穿着的,线的一头都系在一根柳条上。玛丽的堂姐伯纳黛特从思琪菲诺奶奶那接过了柳条,然后把它系在了厨房边缘挂着的绳子上,于是吊着的香肠点缀了整个厨房,而女人们依然忙于准备制作罐头肉酱需要的猪肉和猪油。奥利弗饿了,嗷嗷哭着,所以我在给他喂奶的时候,只能在一旁观察着整个过程。同时,火上正煮着午餐需要的马铃薯,一块猪腰肉被涂上了许多烹调猪肉时使用的传统调料——大蒜和鼠尾草,然后在炉火上烘烤着。正午之前,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猪排。炉火上放着的平底锅正等着炸猪血香肠,沙拉已经做好了,就放在餐具柜上,餐桌也摆好了,而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男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埃塞尔和艾琳也回来了。奥利弗心满意足地在卧室里又一次睡着了。十五分钟后,正好是中午十二点,我们都坐在了餐桌前,马索正拿刀切着按照传统方法腌制的香肠,这还是去年的“猪之节”上保存下来的。我们饮下了大量葡萄酒,一块块面包在我们之中传递着,而马索转身照看正在我们身后嘶嘶作响的猪血香肠。不一会儿,桌子上摆上了一盘酥脆的红棕色猪血香肠、好几碗马铃薯泥和温热的苹果酱。早上高强度的工作让我们饥肠辘辘,于是我们立刻消灭了第一道菜。接下来端上来的是烤肉,更多的蔬菜、沙拉、奶酪,马索的一个堂姐做的苹果馅儿饼和咖啡(谢天谢地)。吃完后,又要开始工作了。男人们在剩下的午后时光里,继续屠宰那头猪剩下的部分,以及做好腌制的准备工作,而女人们在准备皱胃这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