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情绪的驰骋,显然不是诗或画或任何其他艺术建造的完成。这驰骋此刻虽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时间,却并不在空间里占任何一个小小位置!这个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此刻它仅是一种无踪迹的流动,并无栖身的形体。它或含有各种或可捉摸的素质,但是好奇地探讨这个素质而具体要表现它的差事,无论其有无意义,除却本人外,别人是无能为力的。我此刻为着一片清婉可喜的阳光,分明自己在对内心交流变化的各种联想发生一种兴趣的注意,换句话说,这好奇与兴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动。一种力量又迫着我来把握住这个活动,而设法表现它,这不易抑制的冲动,或即所谓艺术冲动也未可知!只记得冷静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会有“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的情绪上一片紊乱!玲珑煦暖的阳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减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绪分划为有闲与实际的两种,而权其轻重,然后再决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绪上的一片紊乱。
情绪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开头并为着这片春初晌午的阳光,现在也还是为着它。房间内有两种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绪紧张如同花开,趁着感觉的微风,深浅零乱于冷智的枝叶中间。一种是烛光,高高的台座,长垂的烛泪,熊熊红焰当帘幕四下时各处光影掩映。那种闪烁明艳,雅有古意,明明是画中景象,却含有更多诗的成分。另一种便是这初春晌午的阳光,到时候有意无意的大片子洒落满室,那些窗棂栏板几案笔砚浴在光蔼中,一时全成了静物图案;再有红蕊细枝点缀几处,室内更是轻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触到一种灵性。
这种说法怕有点会发生误会,我并不说这片阳光射入室内,需要笔砚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衬才能动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内顶寻常的一些供设,只要一片阳光这样又幽娴又洒脱地落在上面,一切都会带上另一种动人的气息。
这里要说到我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那年我六岁,记得是刚刚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寻常水痘,不过我家乡的话叫它做水珠。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那个感觉至今还印在脑子里。也为这个缘故,我还记得病中奢侈的愉悦心境。虽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样,那次我仍然是孤独的被囚禁在一间房屋里休养的。那是我们老宅子里最后的一进房子;白粉墙围着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间,当中夹着一个开敞的厅堂。我病在东头娘的卧室里。西头是婶婶的住房。娘同婶永远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们女人们的职务的,于是我常是这三间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间屋子里病着,那经验是难堪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在日中毫无睡意的时候。起初,我仅集注我的听觉在各种似脚步,又不似脚步的上面。猜想着,等候着,希望着人来。间或听听隔墙各种琐碎的声音,由墙基底下传达出来又消敛了去。过一会儿,我就不耐烦了——不记得是怎样的,我就蹑着脚,捱着木床走到房门边。房门向着厅堂斜斜地开着一扇,我便扶着门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时大概刚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一张刚开过饭的八仙桌,异常寂寞地立在当中。桌下一片由厅口处射进来的阳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个绝对悄寂的周围伴着这一片无声的金色的晶莹,不知为什么,忽使我六岁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极不平常的振荡。
那里并没有几案花香,美术的布置,只是一张极寻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上面在不多时间以前,是刚陈列过咸鱼、酱菜一类极寻常俭朴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却呆了。或许两只眼睛倒张大一点,四处地望,似乎在寻觅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那片阳光美得那样动人?我记得我爬到房内窗前的桌子上坐着,有意无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墙疏影同室内那片金色和煦绝然不同趣味。顺便我翻开手边娘梳妆用的旧式镜箱,又上下摇动那小排状抽屉,同那刻成花篮形小铜坠子,不时听雀跃过枝清脆的鸟语。心里却仍为那片阳光隐着一片模糊的疑问。
时间经过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这样一泄阳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议流动的而又恬静的瑰宝,我才明白我那问题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事实上仅是如此:一张孤独的桌,一角寂寞的厅堂。一只灵巧的镜箱,或窗外断续的鸟语,和水珠——那美丽小孩子的病名——便凑巧永远同初春静沉的阳光整整复斜斜地成了我回忆中极自然的联想。
似水流年
致胡适
一九二七年二月六日。
适之先生:
也许你很诧异这封唐突的来信,但是千万请你原谅,你到美的消息传到一个精神充军的耳朵里,这不过是个很自然的影响。
我这两年多的渴想北京和最近惨酷的遭遇给我许多烦恼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意听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
纽约离此很近,我有希望欢迎你到费城来么?哥伦比亚演讲一定很忙,不知周末可以走动不?
这二月底第三或第四周末有空否,因为那时彭校新创的教育会有个演讲托我找中国speaker。胡先生若可以来费,可否答应当那晚的speaker?本来这会极不要紧的不该劳动大驾,只因因此我们可以聚会晤谈,所以函问。
若是月底太忙不能来费,请即示知以便早早通知该会会长(Dr.G.H.Minnich)过些时候我也许可以到纽约来拜访。
很不该这样唐突打扰,但是——原谅。
徽音上。
二月六日于费城。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五日。
适之先生: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这次的visit才好!星期五那天我看你从早到晚不是说话便是演讲真是辛苦极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着你又在赶路到华京去,着实替你感着疲劳。希望你在华京从容一点稍稍休息过来。
那天听讲的人都高兴得了不得。那晚饭后我自己只觉得有万千的感触。倒没有向你道谢。要是道谢的话“谢谢”两字真是太轻了。不能达到我的感激。一个小小的教育会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来费给我好几层的安慰,老实说当我写信去请你来时实在有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见了你之后也还有点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的诚意温语立刻把我putatease了。
你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经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大概在你回国以前我不能到纽约来了,如果我再留美国一年的话,大约还有一年半我们才能再见了。适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乐和健康。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如你所说的,经验是可宝贵的,但是有价值的经验全是苦痛换来的,我在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阅历,但就也够苦了。经过了好些的变励的环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说的老成了好些,换句话说,便是会悟了。从青年的idealisticphase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phase,做人便这样做罢。Idealistic的梦停止了,也就可以医好了许多vanity。这未始不是个好处。
照事实上看来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一时国内要不能开始我的工作,我便留在国外继续用一年工夫再说。有便请你再告诉志摩,他怕美国把我宠坏了,事实上倒不尽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生活,用了三年的工夫才一点一点改过来。要说spoilt,世界上没有比中国更容易spoilt人了,他自己也就该留心点。
通伯和夫人为我道念,叔华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几张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居的梦魂常常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里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虽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们都是旧友,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念。
感情和理性可以说是反对的。现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让情感激动,便就无理的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费你时间扰你精神。适之先生,我又得apologize了。回国以后如有机会闲暇的时候给我个把字吧,我眼看着还要充军一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为我问好,希望将来到北京时可以见着。
就此祝你。
旅安。
徽音寄自费城。
三月十五日。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日。
适之先生:
新月总店经济状况甚为窘迫,今晚要开董事会,由此也许会有新的变动。
代定《独立评论》的款项,已去信北平分店先筹付百元。
《新月》第三卷合订本二份和《四十自述》第六章原稿都已先后挂号寄上。
敬祝安好!
徽音敬上。
十一月三日。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
适之先生:
志摩走时嘱购绣货赠Bell夫妇,托先生带往燕京大学,现奉上。渠眷念K.M.(英国作家曼殊斐儿)之情直转到她姊姊身上,真可以表示多情厚道的东方色彩。一笑。
大驾刚北返,尚未得晤面,怅怅。迟日愚夫妇当同来领教。
徽音。
一九三二年元旦。
适之先生:
志摩刚刚离开我们,遗集事尚觉毫无头绪,为他的文件就有了些纠纷,真是不幸到万分,令人想着难过之极。
我觉得甚对不起您为我受了许多麻烦,又累了许多朋友也受了些许牵扰,更是不应该。
事情已经如此,现在只得听之,不过我求您相信我不是个多疑的人,这一桩事的蹊跷曲折,全在叔华一开头便不痛快——便说瞎话——所致。
我这方面的事情很简单:
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谈到我们英国一段事,说到他的“康桥日记”仍存在,回硖石时可找出给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给我(因为他知道我留有他当时的旧信,他觉得可收藏在一起)。
注:整三年前,他北来时,他向我诉说他订婚结婚经过,讲到小曼看到他的“雪池时代日记”不高兴极了,把它烧了的话,当时也说过:不过我尚存下我的“康桥日记”。
志摩死后,我对您说了这段话——还当着好几个人说的——在欧美同学会,奚若、思成从渭南回来那天。
十一月廿八日星期六晨,由您处拿到一堆日记簿(有满的一本,有几行的数本,皆中文,有小曼的两本,一大一小,后交叔华由您负责取回的),有两本英文日记,即所谓Cambridge日记者一本,乃从July31,1921起。次本从Dec.2nd(同年)起始,至回国止者,又有一小本英文为志摩一九二五在意大利写的。此外几包晨副缅稿,两包晨副零张杂纸,空本子小相片,两把扇面,零零星星纸片,住址本。
注:那天在您处仅留一小时,理诗刊稿子,无暇细看箱内零本,所以一起将箱带回细看,此箱内物是您放入的,我丝毫未动,我更知道此箱装的不是志摩平日原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在您将所有信件分人分类捡出后,单单将以上那些本子纸包子聚成这一箱的。
由您处取出日记箱后约三四日或四五日听到奚若说:公超在叔华处看到志摩的康桥日记,叔华预备约公超共同为志摩作传的。
注:据公超后来告我,叔华是在十一月廿六日开会(讨论,悼志摩)的那一晚上约他去看日记的。
追悼志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号)叔华来到我家向我要点志摩给我的信,由她编辑,成一种“志摩信札”之类的东西,我告诉她旧信全在天津,百分之九十为英文,怕一时拿不出来,拿出来也不能印,我告诉她我拿到有好几本日记,并请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么,并告诉她,当时您有要交给大雨的意思,我有点儿不赞成。您竟然将全堆“日记类的东西”都交我,我又embarrassed却又不敢负您的那种trust——您要我看一遍编个目录——所以我看东西绝对的impersonal带上历史考据眼光。Interestingonlyin事实的辗进变化,忘却谁是谁。
最后我向她要公超所看到的志摩日记——我自然作为她不会说“没有”的可能说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说:听说你有志摩的《康桥日记》在你处,可否让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说可以。
我问她:“你处有几本?两本么?”
她说:“两——本”,声音拖慢,说后极不高兴。
我问:“两本是一对么?”未待答,“是否与这两本(指我处“康桥日记”两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乎应了些话,似乎说“是!不是,说不清”等,“似乎一本是——”,现在我是绝对记不清这个答案(这句话待考)。因为当时问此话时,她的神色极不高兴,我大窘。
我说要去她家取,她说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却未敢开口。
后约定星三(十二月九号)遣人到她处去取。
星三九号晨十一时半,我自己去取,叔华不在家,留一信备给我的,信差带复我的。
此函您已看过,她说(原文):“昨归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来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捡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
注:这一篇信内有几处瞎说不必开论,即是“阅完放入”,“未阅完”两句亦有语病,既说志摩交她三本日记,何来“阅完放入”君处箱内。可见非志摩支出,乃从箱内取出阅,“阅完放入”,而有一本(?)未阅完而未放入。
此箱偏偏又是当日志摩曾寄存她处的一个箱子,曾被她私开过的(此句话志摩曾亲语我。他自叔华老太太处取回箱时,亦大喊“我锁的,如何开了,这是我最要紧的文件箱,如何无锁,怪事——”又“太奇怪,许多东西不见了,missing”,旁有思成,LilianTailor及我三人。
我留字,请她务必找出借我一读。说那是个不幸事的留痕,我欲一读,想她可以原谅我。
我觉得事情有些周折,气得通宵没有睡着,可是,我猜她推到“星期底”必是要抄留一份底子,故或需要时间(她许怕我以后不还她那日记)。我未想到她不给我。更想不到以后收到半册,而这半册日记正巧断在刚要遇到我的前一两日。
十二月十四日(星一)
halfabookwithl28pagesreceived(datedfromNov.17,1920endedwithsentence“it was had lyplanned.”)叔华送到我家来,我不在家,她留了一个note说怕我急,赶早送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