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池不能不去巡礼一番。池在临潼,在西安之东不远,风景无足观,但泉水极佳,清莹透底,热得有一点烫。后山坡上一块岩石刻着“浩然正气”四字,一行人等都忙着在那下面拍照,不知大家是否都曾想过西安事变之前因后果。华清池的庭园布置颇为俗恶,一点也没有保存我们中国的园林之曲折掩映的妙趣。倒是途经灞桥,虽然一片荒凉,可是那座七十二孔的破桥,岸上那株衰柳,还依稀留着一点情调,令人生出思古之幽情。西安城南之终南山,我们并未深入,所以没能发现其中有什么“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之处。半路上探视武家坡传说中之王宝钏的窑洞,洞在西安东南十二里的曲江池畔,只是土坡上掘成的几个破窑,窑门口有一副对联:“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载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里面四通八达,面积倒也不小,供着王宝钏、薛平贵的泥塑像,香火缭绕,俗不可耐。慈恩寺之大小雁塔是唐玄奘建,据说从建筑学的眼光看,此塔有独到之处。后来进士们于杏园宴后到此题名,说起来是儒林佳话,其实是可嗤的陋行。碑林是大可观赏的地方,可惜这时候大部分石碑上都糊了泥土,为防敌机轰炸之故,我们空走一遭,精品全没有看到,但是看到了于右任先生早年书翰数通摹勒上石,字大不逾寸,豪放之中有妩媚,我觉得比他的大字还好看。碑林外面卖拓片的很多,价奇昂,对于这种“黑老虎”我未敢问津。
在西安盘旋一周,陕北之行既作罢,我们打算派代表进入山西会见阎锡山先生,经联络之后,知道路途难行,阎先生亦来电劝阻,我们便决定东发,一部分过黄河进入中条山,一部分先到洛阳守候,就这样我们结束了西安的七日之旅。
三、跃马中条
我们在西安遇到李兴中将军,他刚从中条山下来,从他口中我们得知中条山形势的大概,所谓“九沟十八坡”,大起大落,山势颇为险峻,除骑马外别无其他交通工具,我听了之后惶惶然,因为我只骑过驴,没骑过马。但是我已经自告奋勇要参加中条之行,只得前进,不能退缩。
从西安乘火车至华阴,改乘军用大卡车至阌底,绕过潼关,因为敌人自风陵渡隔河炮轰潼关,火车不易闯过。这一段路好生难行,既非山路,亦非平原,说它是山路则根本不见一块岩石,说它是平原则明明高岗深谷令人目眩,只有一片黄土,两辆卡车过处,黄尘滚滚,不辨咫尺。这种黄土断崖只有黄河沿岸见之,没有一株树,没有一棵草,全是黄土泥。一天走下来,鼻口耳眼全都灌进了黄土,最大的享受是一盆热洗脸水。但是最令人难忘的景象是匍匐在黄土道上的零零落落的伤兵,我们匆匆一瞥,随后他们就消逝在黄尘弥漫之中。我们清楚地看见,伤兵脸上的颜色是白蜡一样,胳膊腿细得像直棍,衣裳当然是又脏又破。这些伤兵显然没有受到照顾,实在令人惊讶,后来听到一些军中人员讲起,抬一个伤兵到后方,需要四个人的力量,所以比较轻伤而有痊愈希望者便设法抢救回去,伤重而无生望者便顾不得了!不知所说有多大的真实性,无论如何,总是很惨。
从阌底又搭上火车,到陕县,邓飞黄、卢冀野和我三个人下车准备进入中条,其余的几位直赴洛阳等候我们。陕县是个小地方,我们在专员公署休息片刻之后便徒步走向河边。途中经过一个小镇,有一家门口贴着红纸招贴,我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捷报恭喜贵府大少爷高中本县第一中学第八名及第……”像这样的捷报我看见有好几张。时在民国三十年,居然还能看到类似《儒林外史》里所描写的景象!
我们走到黄河边,横在前面的滚滚浊流声势浩大,焦黄的泥水拍在焦黄的泥岸上,发出不断的澎湃之声。这时候天是阴沉沉的,大风过处又挟带着黄沙,可见度不高,蒙昧暧曃之中显着异常的凄凉。我不禁想起古诗《箜篌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寥寥十六字活画出一出渡河的悲剧。不身临黄河边,便不易体会出这首诗的气氛。正指顾间,一声欸乃,一艘木船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船夫一面摇橹一面呼唤,那呼声很细弱但是很凄厉。这时候,岸上遥遥出现一队人,担着大筐小篓络绎而来,原来是一些伙夫,担着的是鸡鱼蔬菜,其中有一个说了:“今天为什么买这么多东西?”另一个说:“司令部又来了什么客人?”另一个说:“中央来的!”事后证明这些东西就是给我们吃的,慰劳前方者反被前方慰劳!中条山上没有什么出产,“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之下”,首阳山即雷首山亦即中条山,可见自古以来就是挨饿的地方,到如今一切补给还要从河南送去。这艘木船是长方形的,齐头齐尾,宽宽大大的,所以斜岔里向上游行驶,再斜岔里向下游漂送,很稳地到达了对岸上自古有名的茅津渡。
登岸后就看见一簇人马在迎接我们。我们每人分得一匹马,都是些矮小的战马,鬃毛粗乱,浑身泥土,但是都精神抖擞,大有“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的气魄。冀野踏蹬上马稍为费一点事,一个马夫很难把他推上马背。大家都骑上了马,有人开始拍照,合拍分拍,然后才前呼后拥地结队前进。起先由马夫牵着马走,随后就由自己掣着缰绳。我骑的一匹马很好,踯躅嘶鸣,意气骏逸,我觉得很是愉快。走着走着到了一片池沼,水不深,所以马涉水而过,但是马夫要绕路而行。冀野离了马夫便六神无主,他的那匹马可怜负载过重,气喘汗流,一见水便低头饮水,冀野向前一扑抱住了马头怪声大叫。这一叫,不打紧,他的马惊了。一马惊逸,所有的马跟着飞奔。我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好像是要腾骧于四极之外。这时节冀野早已滚鞍落马。我两腿夹紧马腹,手里握紧缰绳,风驰电掣一般向前冲去。邓飞黄在后面高呼:“不要紧,放松缰绳!”我放松缰绳,无效。他在军队里工作过很久,骑马是常事,应该有些经验,但是不大工夫,扑通一声他也从马上滚了下来,后来据他说是自动放弃坐骑的。
我一马当先,越跑越快,当时心想辜鸿铭所译的那篇《疯汉骑马歌》,其实那汉不疯,是马使得他狼狈不堪而已。使我格外着慌的是前面的一片酸枣林,密密丛丛,在里面驰骤需要不时地俯在鞍上躲避那多刺的树枝。最后遇到一条沟堑,马一跃而过,而我却飘飘摇摇地落在沟里了,头一昏,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只见大家围绕着我,我浑身疼痛,一瘸一拐地随着大家步行前进。那几匹惊逸的但是识途的马早已返还了营部,营部的人一看这几匹背上无人鞍辔不整的马飞奔而至,心知不妙,派人出来营救,把我们迎到营部。
在营部睡了一夜,浑身骨骼好像是散了一般。这是在中条山之麓。头一天在平地就出师不利,我们颇为丧气,不知入山之后又当如何。翌晨出发,营部官长特别体贴,给冀野预备了一匹骡子,据说这骡子脾气最好,力气又大,脚步又稳,任重道远,非它不可。不料这骡子又高又大,无论如何冀野爬不上去,后来爬上路边巨石,站在石头上才一步跨上鞍。他块头太大,踞在鞍上格外显着头重脚轻,走起来摇摇晃晃。入山后不久,他就面色铁青,大汗淋漓,两腿抖颤得像肉冻,随行人员发现后喊停,我们三个人席地会商,一致决议,派两名卫兵护送冀野返还营部,然后单独渡河先去洛阳,我和飞黄继续前行。
冀野舍了骡马,徒步走了回去,五步一歇,十步一停,好容易走到营部,原来招待我们过夜的房屋是暂借来的,此际早已还给乡民了。
“九沟十八坡”毕竟名不虚传。山与山不同。有的山是层峦叠嶂,有的山则深岩邃谷,有的多嶙峋怪石,有的擅林泉之胜,中条山全不是这样。中条山是一座包着黄土泥的大山,偶然看见一些岩石,不大看见树。我们上坡骑马,一步一步地向前拽,下坡就要揪着马尾巴一步一步地往下溜。沿途看见不少失足坠涧的死马。这时候是隆冬天气,北风怒号,砭人肌肤,戴上皮帽子就汗流如注,摘下皮帽子就汗滴成冰。路边偶然有一片枯黄的半截草茎,大风吹上去发出尖锐的啸声,所谓“疾风劲草”
大概就是这个景象。
骑行一天,筋疲力竭,好容易挨到了师部所在地的郭原,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师长姓张,忘其名,福建人,面瘦削黝黑,久历戎行,经验甚丰。他的司令部设在一个窑洞里,这窑洞与武家坡的那个不同,这个是在山壁上挖出来的,从外面看门窗户壁俱全,完全像是普通房屋,里面甚为深邃,当然黑暗一些,但是据说冬暖夏凉。时值新春,山中乡民嬉戏,有锣鼓声,数十人在广场上列队游行,有两人执国旗前导,不是青天白日旗,而是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真是“不知有汉遑论魏晋”!
过一天继续前进,山势愈陡。两腿在鞍上摩擦过久,皮肤瘀血,后来血涔涔下。舍骑步行,则膝盖如针刺。沿途休憩,耽误不少时间,眼看着日暮崦嵫,而前途茫茫。大家鼓勇趱路,翻过一坡又一坡,几次下坡时连人带马一齐滑溜,幸喜及时稳住,一失足便不堪设想。暮霭苍茫中迎面忽然人影幢幢,一队人马之中还有两部很特殊的轿子,是把硬木制的太师椅捆绑在两根大木棍上,由四人肩抬着,是集团军司令部派来迎接我们的。我由马上移到太师椅上,那份舒适真不可以形容,但是我心里又难受起来,太师椅本身很重,木棍又粗,抬的人实在吃力,昏黑中一脚高一脚低地奋步疾走,吁声喘声和踏枯叶声织成一片,走不远就换一回班。一轮明月在松树林后升起,松干像是铁栅栏。忽听得几只喇叭吹出了欢迎的调子,俄而两排士兵夹道举枪,原来我们已抵达了集团军司令部所在地的望原。
总司令孙蔚如将军,陕西人,原隶杨虎城麾下,身躯魁梧,而谈吐儒雅。席间把酒畅谈,感慨万千。据他相告,当局有令,重武器一概不准过河,孤军远戍,不能发生什么作用。
天气晴朗时,从望原即可遥望运城附近敌人建筑的飞机场,有时还可以看到飞机起降,但是无可奈何它。我们既不能出击,又未必能固守,一切给养全要由河南接济,形势自然令人苦闷。
我看士兵用膳,全是干饭,没有喝稀饭的,这是差堪欣慰的一件事。
由望原前进可抵曾万钟部所在地,因时间不许,翌日循另一小径下山,直趋另一渡口,过河至会兴镇上火车赴洛阳,在过河之际得睹一奇景,在木舟上观看砥柱山。据《水经注》
说:“昔禹治洪水,山陵当水者凿之,故破山通河,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见水中若柱然,故曰砥柱。”像是矗立在水中央的几根大石笋,在那里兀立不动。从前只知道“砥柱中流”四个字,现在看见了实景。
四、郑洛道上
洛阳自古是帝王都,所以古迹甚多,但大都芜没,也就显着十分敝坏,兵马倥偬之际益发荒凉。市区狭隘,站在城中四下一瞥,全城景色尽收眼底。《世说新语》所说潘岳“少时挟弹出洛阳道”,那情景简直不可想象。倒是西工一带地势宽敞,当年吴佩孚开府洛阳驻节于此,鹰扬虎视,气象不凡。我们抵达洛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当地最高军事长官卫立煌将军赠旗。地点就是西工。
卫立煌将军是战区司令,面团团,短小精悍,留着一撮短髭,穿着一双马靴,脸仰着的时候多,但偶然也有笑容——这是我所有的全部印象。在赠旗的那一天,西工大操场上搭起一座高台,悬挂着布帷,大风吹得布帷扑噜扑噜地响,台上是受旗的卫将军和我们团员,台下是密集的队伍。一切进行如仪,但是中间也有小小的纰漏。主席邓飞黄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读《总理遗嘱》时突然忘词,我在旁提词三数次才得勉强完成这一节目。
此行赠旗十余次,以这一次为最尴尬。
赠旗任务达成之后,另一任务就是到郑州一行,自告奋勇的仍然是邓飞黄、卢冀野和我三个人。三月三日,大雪初霁,我们率领随员侍卫分乘两辆军用卡车东行。起初是一路观赏风景,颇不寂寞,尤其是遥望北邙山,虽然未能“陟彼北邙”,但也不免心伤,不禁想起沈佺期的诗句:“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生死存亡成一鲜明对照,真可令人发一深省。石崇金谷园的遗址未能凭吊,但是在白马寺却停留了一下。汉明帝时摩腾、竺法兰自西域以白马驮经而来,舍于此,故名白马寺,这是中国最早的僧寺,现在只剩下几块地基石在荆棘丛生中约略可辨而已。过偃师时,望见嵩山。车过巩县,渐形崎岖,路上积雪甚厚,上坡下坡时汽车不住地吼哮颤动,有时候需要我们下车推送。猛然间车轮陷在一条充满雪泥的辙道里,车轮空转而车身不动,大家束手无策。遥见山岗上有一茅屋,我踱了过去,里面有一老者,屋里有锅灶之类,像是卖饭所在。
我正饥肠辘辘,问他有什么东西可以充饥,他说:“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