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的母亲
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是神圣的。我写过一些杂忆的文字,不曾写过我的父母,因为关于这个题目我不敢轻易下笔。小民女士逼我写几句话,辞不获已,谨先略述二三小事以应,然已临文不胜风木之悲。
我的母亲姓沈,杭州人。世居城内上羊市街。我在幼时曾侍母归宁,时外祖母尚在,年近八十。外祖父入学后,没有更进一步的功名,但是课子女读书甚严。我的母亲教导我们读书启蒙,尝说起她小时苦读的情形。她同我的两位舅父一起冬夜读书,冷得腿脚僵冻,取大竹篓一,实以败絮,三个人伸足其中以取暖。我当时听得惕然心惊,遂不敢荒嬉。我的母亲来我家时年甫十八九,以后操持家务尽瘁终身,不复有暇进修。
我同胞兄弟姊妹十一人,母亲的劬育之劳可想而知。我记得我母亲常于百忙之中抽空给我们几个较小的孩子们洗澡。我怕肥皂水流到眼里,我怕痒,总是躲躲闪闪,总是咯咯地笑个不住,母亲没有工夫和我们纠缠,随手一巴掌打在身上,边洗边打边笑。
北方的冬天冷,屋里虽然有火炉,睡时被褥还是凉似铁。
尤其是钻进被窝之后,脖子后面透风,冷气顺着脊背吹了进来。
我们几个孩子睡一个大炕,头朝外,一排四个被窝。母亲每晚看到我们钻进了被窝,吱吱喳喳地笑语不停,便走过来把油灯吹熄,然后给我们一个个地把脖子后面的棉被塞紧,被窝立刻暖和起来,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我不知道母亲用的是什么手法,只知道她塞棉被带给我无可言说的温暖舒适,我至今想起来还是快乐的,可是那个感受不可复得了。
我从小不喜欢喧闹。祖父母生日照例院里搭台唱傀儡戏或滦州影戏。一过八点我便掉头而去进屋睡觉。母亲得暇便取出一个大簸箩,里面装的是针线剪尺一类的缝纫器材,她要做一些缝缝连连的工作,这时候我总是一声不响地偎在她的身旁,她赶我走我也不走,有时候竟睡着了。母亲说我乖,也说我孤僻。
如今想想,一个人能有多少时间可以偎在母亲身旁?
在我的儿时记忆中,我母亲好像是没有时候睡觉。天亮就要起来,给我们梳小辫是一桩大事,一根一根地梳个没完。她自己要梳头,我记得她用一把抿子蘸着刨花水,把头发弄得锃光大亮。然后她就要一听上房有动静便急忙前去当差。盖碗茶、燕窝、莲子、点心,都有人预备好了,但是需要她去双手捧着送到祖父母跟前,否则要儿媳妇做什么?在公婆面前,儿媳妇是永远站着,没有座位的。足足地站几个钟头下来,不是缠足的女人怕也受不了!最苦的是,公婆年纪大,不过午夜不安歇,儿媳妇要跟着熬夜在一旁侍候。她困极了,有时候回到房里来不及脱衣服倒下便睡着了。虽然如此,母亲从来没有发过一句怨言。到了民元前几年,祖父母相继去世,我母亲才稍得清闲,然而主持家政教养儿女也够她劳苦的了。她抽暇隔几年返回杭州老家去度夏,有好几次都是由我随侍。
母亲爱她的家乡。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乡音不能完全改掉。
我们常取笑她,例如北京的“京”,她说成“金”,她有时也跟我们学,总是学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有时学着说杭州话,她说难听死了,像是门口儿卖笋尖的小贩说的话。
我想一般人都会同意,凡是自己母亲做的菜永远是最好吃的。我的母亲平常不下厨房,但是她高兴的时候,尤其是父亲亲自到市场买回鱼鲜或其他南货的时候,在父亲特烦之下,她也欣然操起刀俎。这时候我们就有福了。我十四岁离家到清华,每星期回家一天,母亲就特别疼爱我,几乎很少例外地要亲自给我炒一盘冬笋木耳韭菜黄肉丝,起锅时浇一勺花雕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但是这一盘菜一定要母亲自己炒,别人炒味道就不一样了。
我母亲喜欢在高兴的时候喝几盅酒。冬天午后围炉的时候,她常要我们打电话到长发叫五斤花雕,绿釉瓦罐,口上罩着一张毛边纸,温热了倒在茶杯里和我们共饮。下酒的是大落花生,若是有“抓空儿的”,买些干瘪的花生吃则更有味。我和两位姐姐陪母亲一顿吃完那一罐酒。后来我在四川独居无聊,一斤花生一罐茅台当作晚饭,朋友们笑我吃“花酒”,其实是我母亲留下的作风。
我自从入了清华以后,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抗战前后各有三年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晚年喜欢听平剧,最常去的地方是吉祥,因为离家近,打个电话给卖飞票的,总有好的座位。我很后悔,我没能分出时间陪她听戏,只是由我的姐姐弟弟们陪她消遣。
我父亲曾对我说,我们的家所以成为一个家,我们几个孩子所以能成为人,全是靠了我母亲的辛劳维护。一九四九年以后,音讯中断,直等到恢复联系,才知道母亲早已弃养,享寿九十岁。西俗,母亲节佩红康乃馨,如不确知母亲是否尚在则佩红白康乃馨各一。如今我只有佩白康乃馨的份儿了,养生送死,两俱有亏,惨痛惨痛!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十岁的时候进高小,北京朝阳门内南小街新鲜胡同京师公立第三小学校。越是小时候的事情,越是记得清楚。前几年一位无名氏先生寄我一张第三小学的大门口的照片,完全是七十多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我看了之后,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总之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猜想到这位无名氏先生是谁,因为他是我的第三小学的同学,虽然先后差了好几十年。我曾写过一篇小文《我在小学》,收在《秋室杂忆》里,提到教我唱歌的时老师。现在再谈谈我小时候唱歌的情形。
我的启蒙的第一首歌是《春之花》。调子我还记得,还能哼得上来,歌词却记不得了。头两句好像是:“春光明媚好花开,如诗如画如锦绣。”唱歌是每周一小时,总在下午,摇铃前两名工友抬进教室一架小小的风琴。当时觉得风琴是很奇妙的东西,老师用两脚踏着两块板子,鼓动风箱,两手按键盘,其声呜呜然,成为各种调子。《春之花》的调子很简单,记得只有六句,重叠反复,其实只有三句,但是很好听。老师扯着沙哑的嗓音,先唱一遍,然后他唱一句,全班跟着唱一句,然后再全首唱一遍,全班跟着全首唱一遍。唱过三五遍,摇铃下课了,校工忙着把风琴抬出去。这风琴是一宝,各班共用,学生们不准碰一下的。
唱歌这一堂课最轻松,课前不要准备,扯着喉咙吼就行。
老师也不点名,也不打分数考试。唱歌和手工一课都是我们最欢迎的,而且老师都很和蔼。
有一首歌,调子我也记得,歌词记得几句,是这样开始的:
亚人应种亚洲田,黄种应享黄海权,青年,青年,切莫同种自相残。
坐教欧美着先鞭!
不怕死,不爱钱,丈夫决不受人怜。
这首歌声调比《春之花》雄壮,唱起来蛮有劲的,但是不大懂词的意义。是谁“同种相残”?这歌是日本人作的,还是中国人作的,用意何在?怎么又冒出“不怕死,不爱钱”的话?
何谓“不受人怜”?老师不讲解,学生也不问,我一直糊涂至今。
但是这首歌我忘不了。
还有所谓军歌,也是学生们喜欢学着唱的。当时有些军队驻扎在城里,东城根儿禄米仓就是一个兵营,一队队的兵常出来在大街小巷里快步慢步地走,一面走还一面唱。我是一放学就回家,不在街上打滚,所以很少遇到队伍唱歌,可是间接地也听熟了军歌的几个片段,如: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
还有张翼德,他奶奶的硬是凶,哇啦哇啦吼两声,吓退了百万兵。
歌词很粗浅,合于一般大兵的口味,也投小学生的喜爱,我常听同学们唱军歌,自己也不禁地有时哼两句。
我十四岁进清华中等科,一年级还有音乐,好像是一种课外活动。教师是一位美国人,Miss Seeley,丰姿绰约,是清华园里出色的人物。她教我们唱歌,首先是唱校歌,校歌是英文,也有中译,但是从来没有人用中文唱校歌。我不喜欢用英文唱校歌,所以至今我记不得怎样唱了。可是我小时嗓音好,调门高,经过测验就被选入幼年歌唱团,有一次还到城里青年会做过公开演唱会。同班的应尚能有音乐天才,唱低音,那天在青年会他涂黑了脸饰一黑人,载歌载舞,口里唱着——It’s nice to get up。
Early in the morning。
But,it’s nicer。
To lie in bed。
满堂喝彩,掌声如雷,那盛况至今如在目前。我不久倒嗓喑哑不成声,遂对唱歌失去兴趣。有些同学喜欢星期日参加一些美国教师家里的查经班,于是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Marching as to War …… 之类的歌声洋洋乎盈耳。“一百零一首名歌”在清华园里也不时地荡漾起来。这皆非我之所好。我乃渐渐地成为兰姆所谓“没有耳朵的人”。
抗战时期,我已近中年,中年人还唱什么歌?寓处附近有小学,小学生的歌声不时地传送过来。像“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那首进行曲,听的回数太多了,没人教也会唱。还有一首歌我常听小学生们唱,我的印象很深:
张老三,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二十里。
张老三,我问你:
种田还是做生意?
这样的一问一答,张老三终于供出他是布商,而且囤积了不少布匹,赢得不少暴利,于是这首歌的最后几句是:
一大批,一大批,囤积在家里。
你是坏东西,你真该枪毙!
这首歌大概对于囤积居奇的奸商以及一般人士发生不小的影响。
抗战时期也有与抗战无关的歌大为流行。例如,《教我如何不想她》虽说是模仿旧曲《四季相思》的意思,格调却是新的,抑扬顿挫,风靡一时。使我最难忘的是《记得当时年纪小》
一首小歌,作者黄自是清华同学。我学唱这首歌是在一个温暖的季秋时节,在重庆南岸海棠山坡上,经朋友指点,反复唱了好几遍,事隔数十年,仍然萦绕在耳边。
上文发表后,引起几位读者兴趣,或来书指正,或予补充。
平群先生和刘济华先生分别告诉我《黄族应享黄海权》那首歌的全本是这样写的:
黄种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
青年,青年,切莫同种自相残,坐教欧美着先鞭。
不怕死,不爱钱,丈夫决不受人怜。
纵洪水滔天,只手挽狂澜,方不负石磐铁砚,后哲先贤!
我还是不大懂,教儿童唱这样的歌是什么意思。有一位来信说此歌是“九一八”以后日本人作的,我想恐怕不对,此歌流行甚早,“九一八”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不过我也疑心到此歌作者用心不善。
小民女士来信补充了《三国战将勇》那首军歌的好几句,但是全文她也记不得了。
我最大的错误是关于《张老三》那首歌。杨沄先生来信说,《张老三》是抗战名曲《河边对口唱》,全文如下:
〔对唱〕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粱和玉米。
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
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为什么,王老七,你的家乡在何地?
在东北,做生意,家乡八年无消息。
这该说,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
〔合唱〕仇和恨,在心里,奔腾如同黄河水!
黄河边,定主意,咱们一同打回去!
为国家,当兵去,太行山上打游击!
从今后,我和你,一同打回老家去!
据杨先生说这歌曲是《黄河大合唱》中的一段,乃光未然(张光年)作词,冼星海作曲,于民国二十八年在延安完成,此曲在台湾为禁歌。显然的不是我文中所谓打击囤积的奸商的歌,我之所以有此错误,乃因这不是我童年唱过的歌,而是后来听孩子们常唱的,其歌唱的调子又好像和那打击奸商的歌有些相近,所以我就把两个歌联在一起了。
我的女儿文蔷来信告诉我,打击奸商的歌她是唱过的,其歌词大概是这样的——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你一大批,一大批,囤积在家里!
只为你,发财肥自己,别人的痛苦你全不理,你这坏东西,你这坏东西,真是该枪毙!
嗨!你这坏东西!
嗨!你真该枪毙!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八日补记。
七六年四月四日《中华日报·副刊》王令娴女士一篇文章也提到《你这个坏东西》这首歌,记得更完全,如下:
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
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哟,你一大批,一大批,囤积在家里。
只管你发财,肥了自己,别人的痛苦,你是全不理。
坏东西,坏东西,囤积居奇,捣乱金融,破坏抗战。
都是你!
你的罪名和汉奸一样的。
别人在抗战里,出钱又出力唷!
只有你,整天地在钱上打主意。
想一想,你自己,是要钱做什么呢!
到头来你一个钱也带不进棺材里。
你这个坏东西!
同学
同学,和同乡不同。只要是同一乡里的人,便有乡谊。同学则一定要有同窗共砚的经验。在一起读书,在一起淘气,在一起挨打,才能建立起一种亲切的交情,尤其是日后回忆起来,别有一番情趣。纵不曰十年窗下,至少三五年的聚首总是有的。
从前书房狭小,需要大家挤在一个窗前,窗间也许着一鸡笼,所以书房又名曰鸡窗。至于邦硬死沉的砚台,大家共用一个,自然经济合理。
自有学校以来,情形不一样了。动辄几十人一班,百多人一级,一批一批地毕业,像是蒸锅铺的馒头,一屉一屉地发售出去。他们是一个学校的毕业生,毕业的时间可能相差几十年。
祖父和他的儿孙可能是同学校毕业,但是不便称为同学。彼此相差个十年八年的,在同一学校里根本没有碰过头的人,只好勉强解嘲自称为先后同学了。
小时候的同学,几十年后还能知其下落的恐怕不多。我小学同班的同学二十余人,现在记得姓名的不过四五人。其中年龄较长身材最高的一位,我永远不能忘记,他脑后半长的头发用红头绳紧密扎起的小辫子,在脑后挺然翘起,像是一根小红萝卜。他善吹喇叭,毕业后投步军统领门当兵,在“堆子”前面站岗,拄着上刺刀的步枪,蛮神气的。有一位满脸疙瘩噜苏,大家送他一个绰号“小炸丸子”,人缘不好,偏爱惹事,有一天犯了众怒,几个人把他抬上讲台,按住了手脚,扯开他的裤带,每个人在他裤裆里吐一口唾液!我目睹这惊人的暴行,难过很久。又有一位好奇心强,见了什么东西都喜欢动手,有一天迟到,见了老师为实验冷缩热胀的原理刚烧过的一只铁球,过去一把抓起,大叫一声,手掌烫出一片的溜浆大泡。功课最好写字最工的一位,规行矩步,主任老师最赏识他,毕业后,于某大书店分行由学徒做到经理。再有一位由办事员做到某部司长。
此外则人海茫茫,我就都不知其所终了。
有人成年之后怕看到小时候的同学,因为他可能看见过你一脖子泥、鼻涕过河往袖子上抹的那副脏相,他也许看见过你被罚站、打手板的那副窘相。他知道你最怕人知道你的乳名,不是“大和尚”就是“二秃子”,不是“栓子”就是“大柱子”,他会冷不防地在大庭广众之中猛喊你的乳名,使你脸红。不过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小时候嬉嬉闹闹,天真率直,那一段纯稚的光景已一去而不可复得,如果长大之后还能邂逅一两个总角之交,勾起童时的回忆,不也快慰生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