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再适当不过。”王有龄乘此机会答道:“嵇鹤龄此人,论才智是一等一,有人说他脾气太傲,也不见得。有才气的人,总不免恃才傲物,不过所傲者,是不如他的人。其实他也是颇懂好歹的,大人能够重用他,我敢写包票,他一定会感恩图报,让大人称心如意。”
最后一句话,意在言名,不尽关乎公事妥帖。黄宗汉其实也不需他“写包票”,胡雪岩那张阜康的银票,比王有龄的“包票”更来得有力。所以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就回去准备交卸吧!”
“是!”王有龄站起身来请了一个安:“大人容我暂息仔肩,真是体恤我。”
“不敢当,快请起来。”黄宗汉也站起来,虚扶一扶。这一站起来,不再坐下,便是等待送客的表示。
“我就告辞了。”王有龄扭转脸加了一句:“我回去就将大人这番栽培的美意,告诉嵇某人,叫他实力报效。”
“可以,你就告诉他好了。我马上叫人下委札。”
于是王有龄告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请胡雪岩和嵇鹤龄。自然是胡雪岩先到,因为阜康离王家不远,而他是早就关照了王家门上的,有事和阜康招呼,所以一请就到。
“佩服,佩服!”王有龄翘起大拇指说,“雪岩,你具何神通,料事如此之准?”接着,他把会见黄宗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不曾料到事情是这样子的顺利,因而也有喜出望外之感,想了想问道:“那么,条陈是怎么说法?”
“条陈不曾上。”王有龄答道,“一拿出来,倒显得早有成算似地。大人物分两种,一种喜欢先意承志,事事先替他想到,一种是喜欢用不测之威,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黄抚台就是这一类人。我觉得等鹤龄接了事,或者谢委的时候请示吧!”胡雪岩又问,“运枪的公事……”
“啊!把这件事给忘记掉了。”王有龄说,“不要紧,我写封信就完了。”
刚把信写完,嵇鹤龄有点摸不清首尾,不知道是谁的力量使然?唯有向他们两个人都道了谢。
这时王家的男女佣仆也都来磕头道喜,嵇鹤龄正带着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在身上,很大方地发了“奖赏”,还有人说要给瑞云道贺,又说她福气好!尤其是待嫁的两名丫头,眼看瑞云“飞上枝头作风凰”,艳羡之意,溢于词色。这就不但是嵇鹤龄,连胡雪岩也觉得很得意。
这样喜气洋洋地乱过一阵,王有龄便说:“鹤龄兄,你请回去吧!说不定已有送喜信的人到府上去了。雪岩帮着一起去招呼招呼,我们晚上再谈。”
叫胡雪岩去招呼,是招呼放赏,这方面的“行情”他不大熟悉,少不得先要向王有龄问清楚了,然后顺道往阜康交代了几句话,才一起回到嵇家。
“二弟!”嵇鹤龄在轿子里把事情想通了,一到家率直问道:“可是你走了门路?”
因为嵇鹤龄说过不愿买官做的话,所以胡雪岩的回答很含蓄:“也不过托人去说一声。”
“怎么说法?”
“无非拜托而已。”
嵇鹤龄静静地想了想说:“我也不多问了。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
正说到这里,刘庆生也到了嵇家,他是奉了胡雪岩的指示,送东西来的,一千两银票、五百两现银,另外一扣存折,上面还有三千五百两。
“二弟!”嵇鹤龄把存折托在手里说,“我觉得沉重得很,真有点不胜负荷。”
这是说欠他的情太多了,怕还不清。“自己弟兄,何必说这话?”胡雪岩答道:“而且水帮船,船帮水,以后仰仗大哥的事还多。”
“这用不着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海运局的内幕,我还不大清楚,要你帮我的忙,才能顶得下来。”
3.先相术,后施人
人在社会上行走,难免会树立起敌人,更何况是商业场中,你争我夺!
胡雪岩信奉这样一句话,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此话怎讲呢?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一旦生意上对别人构成威胁,形成敌对关系,胡雪岩总会想方设法化敌为友。
胡氏在生意上虽然历经波折,但终究是有莫大的成就。这不但靠他自己的能力,也靠他的朋友支持,甚至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也有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时候。
与胡氏势不两立的,大都是生意上的对头。一般商人遇到这种事,总是想:既然大家都过独木桥,对不起,我只有想办法把你挤下去了;然而胡雪岩不这样想,既然是过独木桥,都很危险,纵然我把你挤下去,谁能担保你不能湿淋淋地爬起来,又来挤我呢?冤冤相报,何时是个头?既然大家图的是利,那么就在利上解决吧。
胡的老朋友王有龄曾经遇到一件麻烦事,他去拜见巡抚大人,巡抚大人却说有要事在身,不予接见。
真是咄咄怪事,王有龄自从当上湖州知府以来,与上面的关系可谓做得相当活络,逢年过节,上至巡抚,下至巡抚院守门的,浙江官场各位官员,他都极力打点,竭尽巴结之能事,各方都皆大欢喜,每次到巡抚院,巡抚大人总是马上召见,今日竟把他拒之门外,是何道理?
王有龄沮丧万分地回到府上,找到胡雪岩共同探讨原因。
胡雪岩道,此事必有因,待我去巡抚院打听,于是起身到巡抚院,找到巡抚手下的何师爷,两人本是老相识,无话不谈。
两人来到城隍庙前的小酒馆里,要了几样菜,一斤老酒,对斟开来,一边谈些风花雪月之事。最后,倒是何师爷忍不住了。他道:“胡兄,今日之酒,恐有所图吧?”
胡雪岩一听,也不隐瞒,就今日王有龄吃闭门羹之事问其究竟。
何师爷为之一一道来。
原来,巡抚黄大人听表亲周道台一面之词,说王有龄所治湖州府今年大收,获得不少银子,但孝敬巡抚大人的银子却不见涨,可见王有龄自以为翅膀硬了,不把大人放在眼里,巡抚听了后,心中很是不快,所以今天给王有龄一些颜色。
这周道台倒底何方神圣,与王有龄又有什么过节呢?
原来,这周道台并非实缺道台,也是捐官的候补道台。是巡抚黄大人的表亲,为人飞扬跋扈,人皆有怨言。黄巡抚也知道他的品性,不敢放他实缺,怕他生事,念及亲情,留在巡抚衙门中做些文案差事。
湖州知府迁走后,周道台极力争补该缺,王有龄使了大量银子,黄巡抚最终还是把该缺给了王有龄。周道台从此便恨上王有龄,常在巡抚面前说王有龄的坏话。
王有龄知道事情缘由后,恐慌不已,今年湖州收成相比往年,不见其好,也不见其坏,所以给巡抚黄大人的礼仪,还是按以前惯例,哪知竟会有这种事,得罪了巡抚,时时都有被参一本的危险,这乌纱帽随时可能被摘下来。
胡雪岩道:“事已如此,赶快给巡抚大人送一张我钱庄的摺子,就说早已替大人存有银子入钱庄,只是没有来得及告诉大人。”
说罢,胡雪岩马上掏出一只空摺子,填上两万银子的数目,派人送到巡抚院黄大人。
果然,那差役回来后,后面还跟着巡抚院的一个差役,说是巡抚黄大人请王大人到巡抚院小饮。
此事过后,胡雪岩却闷闷不乐。他对王有龄道:“大哥,病根不除,难以痊愈。十个说客不及一个戮客。有周道台这个灾星在黄大人身边,早晚总会有事的。”
王有龄何尝不知,只是周道台乃黄大人表亲,打狗还得看主人,如果真的要动他,恐怕还真不容易。
胡雪岩道:“大哥也不必着急,待我去打探周道台这家伙到底有些什么鬼名堂。”
当天夜里,胡雪岩写了一封信,附上千两银票,派人送给何师爷,何师爷半夜跑过来,在密室内同胡雪岩谈了一阵,然后告辞而去。
次日晨,胡雪岩眉飞色舞地来到王有龄府上对王有龄道:“大哥,此事有计较了。”
胡雪岩告诉王有龄道,周道台近日正与洋人做生意,这生意不是一般的生意,而是军火生意,做军火生意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周道台犯了官场的大忌。
原来,太平天国之后,各省纷纷办洋务,大造战舰,特别是沿海诸省。浙江财政空虚,无力建厂造船,于是打算向外国购买炮船,按道理讲,浙江地方购船,本应通知巡抚大人知晓,但浙江藩司与巡抚黄大人有隙,平素貌合神离,各不相让,藩司之所以敢如此,是因军机大臣文煜是他的老师,正因如此,巡抚黄大人对藩司治下的事一般不大过问,只求相安无事。
然而这次事关重大,购买炮舰,花费不下数十万,从中回扣不下十万,居然不汇报巡抚,所以藩司也觉心虚,虽然朝中有靠山,但这毕竟是巡抚的治下,于是浙江藩司决定拉拢周道台。一则周道台能言善辩,同洋人交涉是把好手,二则他是黄巡抚的表亲,万一事发,不怕巡抚大人翻脸。
周道台财迷心窍,居然也就瞒着巡抚大人答应帮藩司同洋人洽谈,这事本来做得机密,不巧却被何师爷发现了,何师爷知事关重大,也不敢声张,今日见胡雪岩问及,加之他平素对周道台十分看不起,也就全盘托出。
王有龄听后大喜,主张原原本本把此事告诉黄巡抚,让他去处理。
胡雪岩道,此事万万不可,生意人人做,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如果强要断了别人的财路,得罪的可不是周道台一人。况且传出去,人家也当我们是告密小人。
两人又商议半晌,最后决定如此如此。
这天深夜,周道台正在做好梦,突然被敲门声惊醒。他这几日为跑炮船累得要死,半夜被吵,心中很是气愤,打开门一看,却是抚院的何师爷。
他气道:“不知何兄半夜敲门,有何见教。”
何师爷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呀!”
周道台道:“何兄,我有何心惊,真是岂有此理?”
何师爷把手中的两封信交给周道台,道:“你好好看吧。”
周道台打开信一看,顿时脸色刷白,原来这竟然是两封告他的信,信中历数他的恶迹,又特别提到他同洋人购船一事。
何师爷告诉他,今天下午,有人从巡抚院外扔进两封信,叫士兵拾到,正好何师爷路过拆开信一看,觉得大事不妙,出于同僚之情,才来通知他。
周道台一听顿时魂飞魄散,连对何师爷感激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暗思自己在抚院结怨甚多,一定是什么人听到买船的风声,趁机报复,如今该怎么办呢?那写信之人必定还会来报复。
何师爷道:“周大人,你有几颗脑袋,敢在黄大人眼皮底下干这种事!况且买船之事,黄大人早晚会知,那时纵然他拿藩司没办法,还不可以拿你开刀?藩司之意也在于此,一旦事发,你就成了替罪羔羊。”
周道台听得汗如雨下,平时自诩机灵过人,如今竟拿不出个主张,连声:“如今怎么办,如今怎么办呢?”
何师爷道:“既然已和洋人谈好,如果失约,洋人定会不干。不如你把这事告诉黄大人。”
周道台道:“迟了,迟了,黄大人定会怪我越职僭权。”其实这时他尚舍不得买船中间的几万两银子的回扣,如果由巡抚亲自来办,那肯定没他的份儿。
何师爷道:“事到如今,只有一法可解。”
周道台道:“先生不必卖关子,快快道来。”
何师爷道:“巡抚大人所恨者,乃藩司,并不反对买船。如今同洋人已谈好,不买也是不行,如果真要买,这笔银子抚院府中肯定是一时难以凑齐,要解决此事,必要一巨富相资助,日后黄大人问你,你且隐瞒同藩司的勾当,就说是你与巨富商议完备,如今呈请巡抚大人过目。”
周道台道:“话虽如此,可惜浙江一带,我素无朋友,也不认识什么巨富,此事难办啊!”
何师爷道:“全省官吏中,惟湖州王有龄能干,又受黄大人器重。其契弟胡雪岩又是江浙大贾,仗义疏财,可以向他求救。”
一提王有龄,周道台顿时变了脸色,不发一言。
何师爷道:“周兄不可意气用事,环视全省眼下能帮周兄的,唯有此人。天下谁人不爱财,这生意原本是赚钱的买卖,你却找错了靠山。若让给王有龄做,上有黄巡抚撑腰,下有胡雪岩当财神,你依旧同洋人交涉,钱少不了你的,又无危险,何乐而不为?那暗害你之人,整日不见巡抚有所动静,谁知他还有什么花招,一旦巡抚得知,恐怕你也难脱干系。”
周道台被他点透,想想确实无路可走,于是次日凌晨便来到王有龄府上。王有龄虚席以待,听罢周道台的来意,王有龄沉吟片刻,道:“这件事兄弟我原不该插手,既然周兄有求,我也愿协助,只是所获好处,分文不敢收,周兄若是答应,兄弟立即着手去办。”
周道台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声明自己是一片真心。
两人推辞半天,周道台无奈只得应允了。于是王有龄到巡抚衙门,对黄巡抚道,自己的朋友胡雪岩愿借资给浙江购船,事情可托付周道台办。
巡抚一听又有油水可捞,当即应允。
周道台见王有龄做事如此厚道大方,自觉形秽。办完购船事宜后,亲自到王府负荆请罪,两人遂成莫逆之交。
胡雪岩一向认为生意场中,无真正朋友,但也不是到处都是敌人,既然大家共吃这碗饭,图的都是利,有了麻烦,最好把问题摆到桌面上,不要私下暗自斗劲,结果谁都没有好处。
现代商人不怕树敌,而且以树敌为荣,当然,如果避免不开,树敌自然无妨,也不必害怕,然而如果能想到办法,化敌为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毕竟,和气才能生财,树敌容易,化敌却难,如果一个人能把敌人都转化成朋友,那他的能力不更是让人佩服吗?如果能获取敌对方的支持,又何愁事业无成?广结天下友,方可博取人间财。
4.成人之美,忍痛割爱
胡雪岩在做生意上是很有眼光的,为了自己的事业,有时也会忍痛割爱成全他人。
一日,胡雪岩与几位道中好友在酒楼吃酒闲谈,说到梨园相好,有位姓蒋的师爷叹道:“好酒好菜,若有唱曲的妙人相陪,那才是天上神仙呢!”
恰好酒店主人听见,殷勤地说:“几位老爷要听唱曲,今日我店中倒有一位姑娘,不知可中老爷们的意儿?”
胡雪岩听了,大感意外,大凡唱曲的姑娘都在城里酒肆茶楼热闹之处,此地偏乡僻壤,怎会有此角色?“果真能唱曲?”他发话问道。“千真万确,”店主道:“昨晚天快黑时,来了一老一小父女俩,说是从安徽逃难到杭州投亲,借小店暂住一宿,今天还未启程,那女儿生得乖巧动人,是个唱曲的行当,老爷们苦有兴趣,不妨请她出来瞧瞧。”
众人齐声说好,店主兴冲冲走进后院,不一会儿,果然领来一个女孩儿,年约20上下,不施脂粉,清纯可人,一双丹凤眼左右一扫,撩拨得大家耳热心跳。姑娘上前给众人行了礼,自称姓黄,小名黄姑,原在安庆班唱旦角,只因湘军与太平军在安庆展开拉锯战,故逃难到杭州投亲。黄姑说话清脆悦耳、珠圆玉润,光景是艺伶人家出身,且落落大方,毫不怯生。
胡雪岩听她自叙,觉得口音好熟,一时记不起在什么地方听到过。黄姑请众人点曲,大家推让一阵,蒋师爷点了“情探”,赵先生点了“罗成叫关”,李治鱼点了“秦雪梅”,胡雪岩则摆摆手,说先唱了再说。
黄姑拿出响铃儿和锣钹儿,首先致歉说因父亲病了,不能操琴伴奏,眼下只好清唱。然后拉开架势,做出一个“白鹤展翅”亮相动作,口里“得得锵锵”模仿敲打乐,走了一个小圈儿,开口唱道:“焦桂英来到王魁府上……”
声如银铃,倏然飞起,直上云霄。众人暗暗叫好:音色甜美,合韵合辙,如瀑布飞漱,似银蛇绕峰,果然是个好角儿。
大家屏气敛息,全神贯注,陶醉在曲儿中,胡雪岩却心烦意乱,另有一番心思。他听黄姑唱曲,愈听愈觉熟悉,但总想不起来,直觉告诉自己,黄姑一定是个熟人,只是一时记不得是谁。他努力搜寻记忆深处,一边仔细观察她的动作,企图从中找出点儿凭证。黄姑一曲终了,随手将大辫子往脑后一甩,这动作如电光一闪,点燃了胡雪岩记忆的火花。啊,她,没错!胡雪岩想上前去,但忍住了。胡雪岩是有身份的人,阜康钱庄老板,海运局执事,新近又捐了个候补道台,好歹是个老爷,如果贸然上前相见,岂不被朋友们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