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禁游子归,归则死:死亡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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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杨君向来不喜欢穷究细节,往往是想象先于分析,看到这些照片的第一眼,他就产生了某种想象,依照顺序排列好照片之后,他的想像被证实了。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心里却是轰隆隆直响,那个怪异莫名的想法遏制不住地升腾起来,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激动。他想将自己想到的说出来,但又觉得太匪夷所思,无法令人置信,索性什么也不说,只是拖动鼠标,整幅表格随着鼠标的移动,快速由上而下地滚动着,连续的照片,在这种快速滚动之下,呈现出电影般的效果,发生一系列让人目瞪口呆的变化——的确,不需要再有文字说明,东方和江阔天直接从这种电影般的效果中,看出了事情的真相。

江阔天脑海里掠过那个出现在每一处抛尸现场的阶梯形图案——那就是答案,答案早在现场出现了。

东方也明白了斯华那句话的含义: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两年——这就是答案。

他仿佛又看到斯华在媒体面前慷慨陈词,面对千万人的指责,毫不退缩地大声喊——

人的个体生命是没有意义,生命存在的意义在于承担种族进化链中的一个环节,承前启后,使种族生命不断进化。因此,种族的利益要远远高于个体生命。为了达到种族进化的高速和高质量,可以牺牲少数个体生命。

这就是终极答案。

斯华从来没有停止战斗,他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每个人都被自己看到和想到的惊呆了,首先是不能置信,继而是确信无疑,紧接着确信而来的,是一种由衷的赞叹——对于如此高明的犯罪手法的钦佩,甚至是嫉妒。这次的犯罪,固然是前所未有的庞大和复杂,然而,无论多么的庞大和复杂,无论有多少阴谋和诡计,一切都比不上眼前所见到的这个终极真相。为了证实自己的正确性,斯华居然能苦心孤诣,这份耐心和韧性,尤其是构筑阴谋的能力——即使明知道这是巨大的罪恶,他们还是忍不住感到钦佩。眼前的真相,就像一朵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罪恶之花,无比的邪恶,却又无比的美丽。

这也就是聚水坳里的秘密,诅咒所要保护的事实。

在快速滚动的电脑屏幕上,照片上人像的容貌出现一种变化的趋势。从第一名死者的照片开始,依次往下,每名死者的照片,相对于前一张照片来说,都在极其近似的基础上,有少许的改变。这种细微的改变,仅从相邻的单独两张照片的对比来看,几乎无法察觉到,只有在形成类似电影的流动的序列时,才能看出变化的存在。就像一朵花的绽开,由于过程缓慢而细微,用肉眼观察时,人们总觉得花瓣是静止不动的,即使你全程守候在开花的现场,也无法窥探到这种缓慢细小的变化,只是在蓓蕾完全盛开之后,才蓦然惊觉:原来它一直在开放,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完成了形态的改变。倘若用摄像机录下花朵开放的过程,加快播放的速度,人们就能看到花瓣慢慢张开的全过程了。这些照片也是如此,细微而缓慢的变化持续存在,当杨君拖动鼠标加快这种变化的速度时,效果便显示出来了——700多名死者的脸,在快速滚动之下,仿佛是同一个人。这个人的容貌在慢慢地发生变化,变化的过程非常自然,假如停下来,这种变化是不会被人察觉的——然而变化始终不停,一直这么变下去,最终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经过700多个瞬间的过渡,第一张脸完全转变为最后一张脸,两张脸之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在观看他们变化的过程中,谁也没觉得这种变化是突兀的。

第一张脸属于名叫曾延的死者,而最后那张脸,是杨君他们所熟悉的斯华的脸,也是关山杰的脸。

“你们看出来了吗?”杨君问。

“嗯。”另外两人点了点头。

“说说你们的想法。”杨君按捺住心头刚刚闪过的更加令人窒息的念头,将头转向江阔天和东方。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江阔天说,“我们调查的是同一个案件,这已经没有疑问了。这个案件的核心就在聚水坳关山杰身上。2002年中,关山杰去斯华的心理治疗中心治疗自闭症,因为容貌上的相似性,激发了斯华的灵感。斯华是个新纳粹主义分子,一直坚持自己的理论。在他的理论中有这样一句话,也可以说是他的核心理念:‘人的个体生命是没有意义,生命存在的意义在于承担种族进化链中的一个环节,承前启后,使种族生命不断进化。因此,种族的利益要远远高于个体生命。为了达到种族进化的高速和高质量,可以牺牲少数个体生命。’关山杰的出现给了斯华的灵感,他设计了一个模式来实践他的理论——首先,他找到自己的另一名患者,姑且称之为A。通过计算和推演,他测算出从A的容貌过渡到关山杰的容貌之间需要的人数,现在我们知道,这个人数是700多人——这点也相当神奇,从照片上看,A和关山杰的容貌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居然能够实现这种过渡,也亏他想得出来。”

“由于关山杰长期与世隔绝,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这给他的实验提供了便利。他先让关山杰隐藏起来,让A代替关山杰在聚水坳出现,同时让另一名患者阿南随行拍摄A的一举一动,形成资料以供后来者学习。之后,他从全国各地搜罗了700多名符合过渡各阶段的人,因为既要实现过渡,又必须让过渡的过程不为人所察觉,所以,从2004年1月开始,第一名死者曾延开始代替A,以关山杰的名义出现——他的关山杰身份只维持了一天,随后便被第二名死者代替,依此类推。由于相邻的两名死者之间容貌差别不大,而人的容貌总是在不断变化之中,加上阿南拍摄的资料已经先期让每个死者接受了训练,所以没有任何人发现这点。每天的关山杰都不是同一个人,如此一直持续了两年,真正的关山杰替代了最后一名死者,斯华的试验到此为止。因此他才会在论坛首页留下“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两年”这样一句话,在抛尸现场留下的阶梯形图案和箭头,也都暗示了这种递进关系。”江阔天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即使在说完之后,仍旧不能平息这个发现给他带来的震撼。许多细节他都来不及考虑,面对这样一个前所未见的犯罪核心模式,他觉得一切细节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创意本身——这是个过于大胆,甚至理想主义的创意,它的完成需要很多条件的支持,而要破坏它却非常简单。斯华能想到这样一种犯罪模式,已经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更让人觉得可怕的是,他居然真的实现了这种犯罪。他现在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警察身份,他感到自己是一场平等智力较量中的失败者,这让他很不是滋味。

听他说完之后,东方和杨君沉默了一会。江阔天所说的模式,也正是他们所想到的,现在亲口听到有人说出来,原本停留于脑海里的模式瞬间立体和真实起来,形成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为了驱散这种压迫的感觉,东方轻轻吐了一口气:“你说的这种模式,应该是错不了了。但是在具体的实施上,我还有不同意见。”

“哦?”江阔天望着他,“但我并没有说到具体的实施……”

“或者不能算具体的实施,”东方说,“只是发生的顺序和涉及的人物有点不同——但这个递进的基本模式,以及设计这个模式的思路,我很赞同——这应该就是斯华为了实现自己的理论而进行的一种实验。但是你忽略了一点:斯华生前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哦?”江阔天望着他。

“我一直对这点觉得很不可理解,”东方说,“根据谭威的调查,斯华从两年前开始养成类似洁癖的习惯,谭威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说斯华好像是故意要消除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一般。这点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斯华很早就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和其他亲人,我有时候常常想,如果在斯华房间里死去的是另一个人,又有谁知道呢?这一点在见到关山杰之后,感觉更加强烈,我一开始就认为关山杰就是斯华,但谭威一口咬定斯华已经死了,加上关山杰的为人和性格和斯华实在相距太远,也就真的以为自己想错了。看了这些照片之后,正如你所说的,两个人之间容貌的过渡,只需要经历两年,700个人不间断地进行过渡,便能从一个人完全过渡到另一个人,这点让我立即想到了斯华——我认为,现在这个关山杰,并不是真正的关山杰,而是斯华。”

“什么?”江阔天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这种过渡的起点,实际上是从关山杰开始,到斯华结束?”

“对。”东方说,“这点恰好可以解释斯华为什么要消除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迹——因为他要完全以关山杰的身份来生活,就不能让人对他有丝毫怀疑。在你说的那个模式——姑且称之为核心模式吧——在核心模式正式启动之前,有一年的时间,关山杰都随身带着摄像师阿南,这个关山杰,应该不是你所说的A,而是关山杰本人——关山杰本人的容貌,应当与照片序列中的第一名死者曾延一致。”

“嗯,”沉默了很久的杨君到这个时候才说话,“要证明谁的模式正确,只需要确定一点:斯华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老江,你这里所有失踪者的资料,都能和死者一一对上号吗?”

江阔天怔了怔道:“这项工作还没有完成,不好说。”

“我觉得有一点很奇怪,”杨君说,“你们一共找到700多具尸体,失踪者也恰好有700多人——表面上看来这很合理,但实际上不对头——不一定所有的失踪者都有家人,不排除一部分失踪者平白失踪而无人报案的现象,照你的这个数据来看,似乎并不存在这种现象。”

“是,这点我们也觉得奇怪,”江阔天说,“失踪者只比我们找到的尸体少十来个,这点的确不太对头。根据我们的经验,以往的失踪者,有相当一部份没有人报案,所以我们经常会遇到一些无名尸体无法处理。”

“我觉得,实际上的尸体数目,肯定比失踪者的数目要大,”杨君说,“现在这个数目均等的现象,说明还有一部份尸体没找到。东方,你还记得我提出的那个犯罪模式吗?”

“嗯?”

“后来,我们为那个犯罪模式做了些补充,你记得是什么原因吗?”

“我明白了。”东方笑了起来,“你说的是后备?”

“对。”杨君笑着点了点头。

江阔天一听也明白了。

在杨君所推演出的犯罪模式里,斯华的患者们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在常规的谋杀方式之外,还有一套备用的方式。依照这种思路,在眼前的这个核心模式里,也应当存在这种后备——只是这次的后备不是某种谋杀手法,而是失踪者,或者说是替身——他们实际上都是替身——由于人是最难预料的因素,中间很可能出现各种原因导致某个原本应该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替身无法出现,而递进的替代过程是无法断档的,这种情况下势必要有个后备人选。以斯华思维的缜密,这种情况他一定早已考虑到了。

“你想说的是,我们在白华山一带发现的尸体,并不是死者的全部?”江阔天问。

“嗯。我想,斯华大概总会在每个阶段准备几个替身,以防止出现意外。这些替身最后肯定也活不了,但因为他们没有进入递进的程序,所以尸体应该是另外处理的——既然有多余的人存在,不知道南城发现的那具斯华的尸体,究竟是他本人,还是替身?”杨君说。

一听这话,江阔天立即给谭威打了个电话,让他把斯华的指纹和血液等样本交给老王。之后又给老王打了个电话,让他把斯华的样本和最后100名失踪者相对照——最后100名失踪者和斯华的容貌最为接近,如果那人的确只是个替身的话,应该就在这100名失踪者之中。但这有个前提:那名替身必须是申报在案的失踪者,否则便无从查实此事。

“先别管调查结果了,”江阔天说,“我认为东方说的没错,递进应该是从关山杰本人开始,到斯华结束的,就算没有证据,斯华的行为也说明了这点。”

杨君的眼光闪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止住了。东方注意到他的眼神,问道:“你怎么欲言又止?这不像你的作风。”

“面对如此罪犯,我的作风也只好改一改了。”杨君笑道,“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这么长时间的递进,关山杰的身份证一定也需要经常更换。”

从相片序列上来看,虽然容貌的变化是个渐进的过程,但每过三个月,容貌的改变会变得相当大,倘若有人连续三个月以上没见过关山杰,再见到他时,一定会察觉到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这就是聚水坳的诅咒出现的原因,它断绝了这种现象出现的可能。因为同样的原因,关山杰的身份证也必系定期更换,否则身份证上的照片将与本人的容貌不相符合。

从老王那里很快传来了调查的结果,东方所料不差,南城死去的“斯华”果然只是个替身;本地派出所也证实,从2004年开始,关山杰每三个月换一次身份证,换身份证的日期已经落到了江阔天的手上。

曾延的照片被打印出来,在聚水坳问了问,大家都说两年前的关山杰正是这副模样,对他的样貌改变如此之大,被问到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没人怀疑换了一个人。

确定了这几点,几个人兴趣十足,很快便完善了犯罪的核心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