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天近黄昏,浓云密布。
那将雨未雨之际,峨眉山山麓一绿竹环抱的小小村落,正笼于烟岚雾霭之下若隐若现,暮色中更显清雅幽绝、秀美恬静,看来宛如一幅淡墨山水。
而就在远山与近村相连的陂田小路上,却踽踽行来一名衣衫褴褛、蓬头赤足、形如叫化的十一、二岁少年。
那少年发似枯草,骨瘦如柴,满面俱是泥污尘土,已无法瞧清长像容貌,然仅露于外的双目,却也灵动有神。
只见他身负一个装有柴火的竹编背兜,手中挥舞着一根细长青竹枝,沿那陂田小路时行时停,不时左右张望,或而低头伏身,当是在寻拾枯枝干柴。褴褛而单薄的衣衫,被凛冽寒风吹得发出“咧咧”声响。他不时将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瑟索摩挲,似不堪寒风侵体。
那拾柴少年眼见离村越来越近,将手中把玩着的细长青竹枝抛向道旁,喃喃自语道:“柴还没捡够啊,可怎么办?”抬眼看了看天色,停立片刻后,转身一路小跑,向着附近山林间奔去。
拾柴少年一口气奔入近山前那片树林之中,虽有些气喘吁吁,却也未便歇息,即刻弯腰伏身,低着头在树林间往忽穿行,仔细寻拾地上的枯柴,时不时抬头瞧望那低低压下的浓厚乌云。
“再拾几根柴火就走,再不快些要落雨了。”拾柴少年自言自语。
此时凛风更烈,已有丝丝雨水夹杂其中,眼看晦雨倾刻即至。
拾柴少年自知已无法拾满一背枯柴,无奈立起身来,正欲返村,忽见远处空中,随风卷来一袭雪白的身影,看似扬扬从风飘浮不定,然却倏忽而至,眨眼间,便停立于树林之巅。
拾柴少年见状大骇,忙不迭藏身于树后,再抬头细瞧之时,却见那白衣如雪的身影,只用单足卓立树巅,一袭素绫袅袅飞扬,云鬟雾鬓,皓腕玉臂,虽于浓云暮色之中遥窥,隐隐仅见其侧影,也觉纤丽绝俗,清美卓荦,宛然如姑射仙子乘风而至。
拾柴少年但觉脑中一片迷离恍惚,再也分不清是真是幻。
此时凄凄晦雨已淅沥而至。那凝伫树巅,飘飘然如九天玉女般的白衣纤丽女子见状,柳黛微蹙,似欲离去。
却在此际,一名青衣男子也凌空掠至,瞬息间,便停落于那白衣纤丽女子对面树梢之上。
拾柴少年陡见那青衣男子须臾又至,益发一惊。朦胧中,但见那青衣男子像似生得十分俊雅,不由向他多望了一眼。那青衣男子如炬目光一扫拾柴少年藏身之处,拾柴少年但觉两道冷电照射而来,吓得机伶伶打个寒颤,慌忙将头闪回树后。
却听那青衣男子开口说道:“多谢师妹在此相候,你我是冒雨即刻进山,还是先寻避雨之处?”
一个柔美异常、宛似仙音妙乐般的声音答道:“若非你插手昆仑派那道长之事,你我二人何至此时方到峨眉!下山前师父一再吩咐,叫你我千万别管江湖上闲事,要是被人认出你我身份来历,怕不知又得掀起甚么波澜了!”
那青衣男子垂首回道:“师妹责训的是。”微微一顿,接着又道:“我救下那昆仑派道长之时,掩了面目,且并未使出本门武功,想来定不致被人认出来历。”
那白衣纤丽女子道:“你救下那道长,乃出于侠义之心,我岂能责怪于你。但师父、师祖都叫你我别插手江湖是非,你我二人,毕竟有违师命。唉!此事不说也罢,还是办正事要紧。”
青衣男子抬头看了看天空,沉声说道:“今日天色已晚,风潇雨晦,即刻上山,恐也未必办得成事。师妹可愿至前方村落,寻户人家暂避一时,待得雨停之后,再行进山如何?”
那白衣纤丽女子用一双清澈明眸,有意无意间瞄了瞄那拾柴少年藏身之处,随后答道:“不用麻烦人家,且还是冒雨上山,寻一处干净崖洞暂且栖身为好。”
青衣男子似对那白衣纤丽女子拱服敬畏,言听计从,闻方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师妹,你我方才所言,均被树后那乡野少年听见,不会碍事吧?”
那纤丽女子道:“我一至此地,就已潜运‘天聆之法’,细细揣察了那拾柴少年,知他身无武功,想来并非江湖中人,定是前方村落中一名樵童而已,当可无妨。师兄,走吧。”
话音方落,拾柴少年但见一青一白两个淡淡身影,在暮雨苍茫之中闪得一闪,倏忽不见,再细瞧之下,更是一些踪影全无。
此番光景,只看得那拾柴少年如痴似呆,任凭单衣薄衫被风雨湿透而不自知。也不知过了多久,拾柴少年才慢慢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他徐徐吁了口气,四下里一阵张望,神志开始复苏。
此时风雨如晦,天色昏暗,那拾柴少年见背兜内所装枯柴已被雨水淋湿,匆忙奔出树林,沿那陂田小道,急步赶回村里。待得返回所居之处,已到了掌灯时分。
这拾柴少年所居村落甚小,只得十几户人家。世代居于此村之人,均是些山樵猎户。全村仅有的数亩山田,乃一村之人所共有,平时种植些菜蔬瓜果,却不够全村人等食用,还需靠猎捕兽禽、摘采药材,用已下山换些油盐米面之类维持生济,过着雅居物外、清贫逍遥、与世无争的生活。
抬柴少年自幼命独当苦,襁褓之中便遭遗弃,后被村里一位寡居的王姓婆婆从山中拾回,从此老少二人相依为命。因是从山里捡回,便从了那王婆婆同姓,取名一个捡字,字不弃。
那王姓婆婆无儿无女,丈夫原系村中猎户,已于十数年前在山里狩猎之时,失足坠崖身亡。村里人见她年老可怜,遂让其在村里做些女活,挣点吃食艰难渡日。
那王姓婆婆自从于山中捡回拾柴少年王捡之后,更是茹苦含辛,半饥半饱,一天天将他拉扯而大。抬柴少年王捡自幼聪灵诚笃,懂事甚早,几岁时便已知世事之艰辛。为不让婆婆过度辛劳,他从很小时起,便为村里各户人家干些苦役杂活,只为图那一瓢糊口,一衣遮体。再长几岁,便跟着村中的山樵猎户们,进山砍柴狩猎、采药摘果。只因整日奔行于崇峰秀岭之中,倒也锻炼得身骨轻健,脚力过人。
王捡长居山中,对山里的气候变化甚为了解,今日因见雨水将至,恐是绵绵之雨,短时难停,便想在绵雨前多拾些干柴备用,却不料遇上那等奇闻异事,自此小小心灵之中,已对哪一青一白酷似神仙般的身影,烙下深刻记印。
他急匆匆赶回家中,放下背兜,喘息片刻,大声唤道:“婆婆,婆婆,孩儿回来了。”
一个白发皤然、满面皱纹的老婆婆撑着油灯,痀偻着身子从里屋缓缓行出,边行边道:“捡儿,你怎生回得这么晚?今日外边风大雨急,衣裳都淋湿了吧,快去灶边将湿衣烤烤,可千万别着了凉。”
王捡应了声好,走进里屋,来到灶边坐下。见灶内火已将熄,遂用干草细枝重新将火引燃,再加些大柴烤火。
他眼望着灶内忽明忽暗的火光,心中尽想着那两位身着青衫白绫、来去如风的神仙身影,不觉怔怔出神。
那婆婆想是因天气寒冷,见王捡回来之后,立时便脱鞋上榻,倦缩于床褥之中。她见王捡愣神坐于灶边,不言不语,干咳一声,缓缓说道:“捡儿啊,锅中还有两只红薯,你拿到灶内用火烤热,吃了早些歇着吧。”
王捡想是饿了,也不管冷热,将红薯拿起便吃,边吃边道:“婆婆,刚才我在林中捡柴时,见到了神仙!”
那婆婆闻言一愕,从卧榻上坐了起来,惊讶问道:“神仙,甚么神仙?”
王捡囫囵吞下口中的红薯,大声道:“就是一青一白、一男一女两个神仙身影,他们自天上飞来,还站在树巅讲话。肯定是神仙,我还从未见过模样生得如此好看之人!”随即便将刚才树林里瞧见的一幕,详细告知了婆婆。
那婆婆听后闭口不言,半晌后方道:“捡儿啊,你所看到的,并非甚么神仙,想必是山里修行的奇人异士。当年婆婆我,也曾在山中见过类似之人哩!”
王捡一听,大奇问道:“甚么山中修行的奇人异士?”
那婆婆咳嗽几声,微微一叹,随后说道:“记得我年轻之时,先夫时常带我同本村猎户一道,进山捕猎。一次,我们数人在峨眉半山,捕着一只野狼,正准备带下山来,却见那山中尼庵里修行的女尼,个个手持明晃晃长剑,于树梢之上飞掠而来,只几个起落,就从视线里消失了。随后更听得有金铁交鸣之声,还不时传来阵阵惨呼,只吓得我们几
人心惊胆寒,抬着猎物拼命往村里头赶!”
王捡听后不由暗自寻思:“这山中女尼,我也曾见过多次,每次遇着她们,不是匆忙来去于山中,便是整日整日在尼庵中颂经念佛,从来都是斯文模样,也未见这些女尼能飞啊!”
想到此处,开口道:“婆婆,你说这山中的女尼姑们,也能在天上飞么?我怎从来都没瞧见过呀?”
婆婆叹道:“孩子,你哪里知道,山中这些尼姑们平时看着斯斯文文,但半数以上,却都是深藏若虚的修行之辈。平日里,这些女尼从不会在人前显露半点本领,都是不经意间偶尔的施展,极少会被人瞧见。”顿得片刻,接着又道:“婆婆以前,就曾经见过一个老尼姑,仅用小小一粒石子,就将那正在捕食的苍鹰从空中击落,端的好生历害哟!”
王捡听得诧异不已,感慨道:“真没想到,这山中尼姑们还会这般好本事!婆婆,要是我也学会用石子打飞鹰的本领,哪我们不就天天有肉吃了么!”
婆婆笑道:“这样好本事,岂是你所能学得!婆婆我在此地居住数十年,也从未见山中女尼传些本事与山下村民。你别尽想这些不着边际之事,还是早些歇着吧。”话毕,翻转身子向里,沉沉睡去。
王捡初次见闻山中奇人异事,心绪如潮,更无丝毫困意,眼望着渐已熄灭的灶火悠然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只是想着树林里的奇遇,一会想道:“那一青一白两位神仙也似人物,不知进山所为何事?难道她们与山中女尼,还有甚关联不成?”一会又想:“不知山中那些女尼和这青白二人相比,谁的本领更高?”
凝思片刻后,暗暗忖道:“肯定是那白衣神仙姊姊和那青衣大哥哥的本领更高!”随后叹了口气,暗自又想:“要是我也会石子打飞鹰的本事,也就不会每天这么辛苦受累了!”如此一番胡猜乱想,直至半夜,方始入眠。
翌日天色微明,王捡便早早起身,听闻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也不知要落到何时?出门看那天色,入目一片昏昏沉沉、阴阴惨惨,雨势竟丝毫未有稍停迹象,心头陡然闷闷不乐,只得又重回榻上,假寐以待雨停。
岂料得这雨一落就是三日,直至第四天午后,方才渐渐停歇。其间,王捡也曾披蓑戴笠,冒雨出屋,踏着湿滑的青泥小路,行至那片树林之中,想再瞧瞧那两位神仙般的人物,但在林中呆立半日,却哪里还能见着,无奈只能怏怏而归。
一晃数十日过去,王捡心中虽不时惦记着那日所遇之奇事,但为图生活,依旧每天忙于平常活计。偶尔空闲时间,便向村里的山樵猎户们,打听些高人奇士的侠踪异迹。这段日子中,倒也让他又听得许多奇闻异事,幼小心灵之中,不由起了向往之心,暗暗动了入山学艺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