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尝穷人苦,安知世人贫
历代对社会表示严重不满的文人都有很多,杜甫的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足以概括世人对社会的逆反情绪。若以朝代而言,元代大概是自汉以来,中国统一王朝中社会最动荡的一个朝代。此时借文学作品大发牢骚的人特别多,有的恨不得摔了锅碗瓢盆、砸墙垂地,也要把朝廷骂得狗血淋头。
可是,古代的知识分子有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不当官、未做大官、做大官不痛快的人牢骚最多,他们上批朝臣,下悯百姓,然而真正地去写民间生活贫苦的却寥寥无几。即便一些不得志的士人生活在农村,也是一副甘食陋饭、乐得逍遥的模样,其实穷困潦倒,不然元代也不会有“九儒十丐”一说。
宋遗民谢枋得在《送方伯载归三山序》中讲:“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此话的意思是,文人甚至比娼妓还要不如,仅仅高于乞丐而已,一些士人常常吃不上饭,过着乞讨的生活。倚篷窗无语嗟呀,七件儿全无,做甚么人家?柴似灵芝,油如甘露,米若丹砂。酱瓮儿恰才梦撤,盐瓶儿又告消乏。茶也无多,醋也无多。七件事尚且艰难,怎生教我折柳攀花。
周德清《折桂令》坐在破烂的窗前,抬头屋顶漏,低头水积洼,家里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必需品都凑不全。柴如灵芝般珍贵、油如清晨甘露般难采取,大米贵如丹砂,其他的所剩无多。生活七大件短此少彼,倒也真够贫穷。人过得是这样的日子,哪还顾得上去“折柳攀花”、放浪生活呢?
这曲《折桂令》是当时著名的音韵学家周德清所作,他乃宋词人周邦彦的后人,《录鬼簿续篇》对他的评价极高。周德清对作曲、作词甚有心得,终生未出仕,说不上是真的不想做官还是没做成官。至于他的生活是否真落魄到粗茶淡饭的地步虽无从考证,但也不能否认曲子里写的人不是他。
元人亡命天涯的不少,如周德清般的著名儒生都度日艰难,更别说其他人了。根据史载,元中期名臣吕思诚未当官之前,家境贫寒,时值旱灾,家中没米没粮,他要把自己唯一的儒袍拿去典当,妻子非常不舍。为此吕思诚曾自嘲:“典却春衫办早厨,老妻何必更踌躇。瓶中有醋堪烧菜,囊里无钱莫买鱼。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吃完上顿吃不上下顿,穿的是破衣烂裤草鞋,那落魄滋味肯定不好受。文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普通百姓,对百姓来说,啃树皮、吃草根或许才是家常便饭。
士人之窘总是难以启齿的,所以那些生活再落魄的才子,诸如乔吉之辈,饿着肚皮时也从未写自己吃不上饭的情况。对他们来说,宁饿死也不低头,可周德清显然不这样认为。在他曲子的末尾,流露出对“气节”的鄙视:没饭吃的人还想着风花雪月,不是太不现实了吗?
羁客乔吉曾深深眷恋扬州名妓李楚仪,五体投地地拜在她的石榴裙下,把她奉为掌中珍珠,可自己的困苦身世容不得他为李楚仪付出更多。最后扬州路总管贾固将李楚仪纳为禁脔。乔吉曾自比杜牧,每每想起杜牧与妓女张好好貌似完美的恋情,就幻想自己与李楚仪还有“可能性”。不过李楚仪还是成了他快到嘴边的鸭子,飞走了。
乔吉活得很不现实,而周德清远比前者要清醒,也比一般的士人更回归现实。在他看来,没有本钱地隐居避世,注定要“享受”苦日子,有今天没明朝。
元朝民间极端困苦有着奇怪的社会根源,生活在宋代的人虽然并没有过上小康般的生活,但至少宋人大多数不会挨饿。可元王朝就大不相同了,官方施行的混乱的经济政策仿佛故意恶整百姓一般。中国历史上除了混战时期在货币发行上比较乱以外,数元代币制最混沌,且比战乱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代和金代流行纸币分别为交子、会子和大钞、小钞。忽必烈即位元皇帝之后立刻统一了币制,并规定政府每年发行纸币不超过十万锭银。可是币制实行十几年后,国家发行纸币数量年复一年暴涨,到了元朝中叶通货膨胀已经无法抑制,许多官吏和商人从中作梗,获取暴利。官商勾结贪污受贿、垄断市场坐地分赃、强取豪夺鱼肉乡民的事情时有发生。活在这种情况下的穷人更穷,不聪明的富人也成了穷光蛋。元曲人苏彦文仅存于世上的一篇《斗鹌鹑?冬景》,即是写饱受官商摧残之后的穷苦人生活境况。地冷天寒,阴风乱刮;岁久冬深,严霜遍撒;夜永更长,寒浸卧榻。梦不成,愁转加。杳杳冥冥,潇潇洒洒。
【紫花儿序】早是我衣服破碎,铺盖单薄,冻的我手脚酸麻。冷弯做一块,听鼓打三挝。天那,几时捱的鸡儿叫更儿尽点儿煞。晓钟打罢,已到天明,刬地波查。
【秃厮儿】这天晴不得一时半霎,寒凛冽走石飞沙。阴云黯淡闭日华,布四野,满长空、天涯。
【圣药王】脚又滑,手又麻,乱纷纷瑞雪舞梨花。情绪杂,囊箧乏,若老天全不可怜咱,冻钦钦怎行踏?
【紫花儿序】这雪袁安难卧,蒙正回窑,买臣还家,退之不爱,浩然休夸真佳。江上渔翁罢了钓槎,便休题晚来堪画。休强呵映雪读书,且免了这扫雪烹茶。
【尾声】最怕的是檐前头倒把冰锥挂,喜端午愁逢腊八。巧手匠雪狮儿一千般成,我盼的是泥牛儿四九里打。
苏彦文《斗鹌鹑?冬景》曲子开篇交代的是穷人的生活背景:广漠的洪荒宇宙被寒冷所充斥,容身于苦岁严霜之中,夜似乎更加漫长。冷侵床榻,卧不成眠,人心苦不堪言。篇首的一句“杳杳冥冥,潇潇洒洒”,不是说人冷得要命还要“美丽冻人”,而是曲中人对衣不蔽体的自嘲自叹。曲中的主人公为疾苦而惆怅沮丧,眼巴巴期盼着快点天明,挨过一时算一时。然而天明日暖没有多久,飞沙走石、霜雪烈风又袭长空,漫天雪花飞舞,主人公却毫无欣赏的心情,因为他只知道苦寒和过冬的难处,而感受不到丝毫的天地之美。
穷人过冬唯一个“苦”字能形容,没有风花雪月的好事,也没有踏雪寻梅的风雅。所以在“紫花儿序”一曲中,接连举了数个典故,提醒世人在冰天雪地中是极难遇到好事,也无欣赏雪景的情致。
第一个典故指晋代周斐的《汝南先贤传》中的“袁安卧雪”。晋时,一年冬天大雪封门,洛阳令到州里巡视灾情,见家家户户都扫雪开路出门谋食,全城只有一户人家门口没有动静,雪封路途,不可通行,正是城中名士袁安的家。洛阳令以为袁安已经冻死,叫人凿门而入,看袁安窝在被里不动,便问何故。袁安说:“雪天人人饥饿受冻,我不想出门去麻烦别人。”洛阳令被袁安度人的心意所感动,将之举为孝廉。
苏彦文在《斗鹌鹑》里所描写的寒士,与袁安一样贫苦,但却不可能像袁安般走运。不仅如此,寒士连像南朝宋代的吕蒙风雪天到寺庙讨食的事情都不敢做,因为他怕与吕蒙遭遇相同的尴尬,被人赶回寄居所。又比如韩愈获罪贬谪潮州遇雪感叹、孟浩然灞桥风雪寻梅、柳宗元江上看渔翁垂钓、孙康映雪苦学、宋人陶氏扫雪烹茶的雅事,这些事情更不是贫苦寒士所能奢求。一个人如果冷得要死了,也就不会想到风雅之事。他只盼冬季快点过去,端午快点到来才好,那时天朗气清,空气暖和,容易觅食,也不用受冻。
未尝穷人苦,不知世人贫。生活不够艰难,同情之词不过都是站在高处的观望之语。久在外漂泊的苏彦文大概是曾经历过《斗鹌鹑》里所写的困窘日子,是以字字见血,声声控诉。而他也成了元代仅有的几个关心农村生活的曲人之一。虽然他那无可考的生平无法断定《斗鹌鹑》的生活一定是他所经历过的,但可以断定,他的心是真正与底层社会的人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