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诗文就是他数年前所写的《蒿里行》:‘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徐奕瞟了司马懿一眼,见他正认真听着,便继续说了下去,“这篇诗作中的忠义之气、仁厚之意,当真是沛然而溢、扑面而来!本座每一念及,便觉心有戚戚焉!人生在世,若是有幸遇得大人君子,须当与其同驰于道、共济苍生,奈何与山林禽兽而杂居乎?所以,司空大人的辟书一来,本座便欣然而赴,以为有若鱼之归水、鸟之入林也!”
司马懿静静听着,频频点头不语。
“另外,司马君,徐某对你在建安五年时任河内郡上计掾时‘铁腕执法,肃贪锄奸’的壮举亦有耳闻,一直是钦佩不已。”徐奕见司马懿神色隐有松动,便又娓娓而道,“你大概对许都城里的近况不甚了解——自今年年初以来,曹司空委托荀令君和毛玠大人典掌选举,刷新吏治,其所举用者皆为清正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正纲纪、明官箴,拔敦实、斥华伪,取忠直、弃贪秽,进冲逊、抑阿党,由此天下之士莫不俱以廉节自励,虽贵戚勋臣而舆服不敢过度,真可谓是‘吏洁于上,俗移于下,肃贪倡廉,弊绝风清’!司马君,面对这百年难遇的升平治世,你难道仍是无动于衷而隐卧不出吗?”
司马君听了,心底暗暗激动不已:自己当初在河内郡上计掾之任上,迫于形格势禁不能一展抱负,如今曹司空、荀令君乘时而进、澄清吏治,确实圆了自己心中之宏愿啊!但是,北方尚未底定,自己的学术修养亦未臻圆融之境,一切还得从长计议啊!于是,他仍然只得装出僵卧病床的模样,微微颔首赞许而不肯明确表态。
徐奕以为他心有所动,继续说道:“本座今日一见司马君,便知你实乃圆融通达、洞机应变之奇士,决非那食古不化的腐儒可比,绝不会一味固执门户出身之偏见而自障其目!你看,当今天下,荀令君乃千古一圣,杨太尉居清流之冠,孔大夫为高世之才,他们尚与曹司空交游共事、相得甚欢,我等晚生小辈又岂可自缚于流俗之见?况且,司马君之兄长司马伯达更是曹司空一向倚重的心腹能臣。礼法有云:‘弟从兄行。’以孝悌之义言之,司马君亦当进司空府为你兄长分忧担责。”
“徐大人言出至诚,如此殷勤开解在下,在下感激不尽。”司马懿终于缓缓开口讲话了,“而且我家兄长也多次来函开导教诲过在下,在下早已有心投身曹司空门下效劳,但自己这身体实在是不争气啊。”说罢,他目光一收,看着僵直如木的下半身,面现凄然之色,似是被哽住了一般,不再多发一言。
徐奕瞧得他脸上悲痛之情似乎是真,微一转念,便回头向坐在自己左侧的御医高湛示意道:“高御医,司空大人此番请您前来,就是希望您能为司马君细心诊断一下他所患的风痹之症症状究竟如何?断一断可有治愈之方,有劳您上前一诊。”
那高湛自司马懿进入客厅以来,便一直在暗暗观察打量着他的病情。现在听得徐奕如此吩咐,他就从身后推过一个一尺见方的牛皮箱匣来,提在手中,起身向司马懿所躺的榻床走去。
吱的一响,打开牛皮箱匣,高湛从里边拈出了五六根银亮的长针,夹在右手指缝之间,坐到了司马懿的榻沿上,左手缓缓伸出,在他的双腿肌腱之上不重不轻地揉捏起来。
见此情形,司马寅站在榻旁不禁微微变了脸色,暗暗侧眼一瞥另一侧站着的牛金,却看到他脸上竟是若无其事一般。
司马懿却仍是那么懒懒地半躺在榻床之上,任高湛的左手沿着自己的腿膝一路揉捏下去,竟如木头人一般全无反应。
突然,高湛的左手在司马懿右膝的环跳穴处蓦地一停,按住了穴位周围的肌肉——然后他右手倏地一动,众人只见得银光一闪,一根细细的长针已深深扎进了司马懿的环跳穴之中!
“不好!”司马寅在心头暗呼一声,心都被提到嗓子眼儿上——然而,他低头一看,却见司马懿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银针扎在他右膝部穴位上一晃不晃,右腿依然僵直如木,毫无反应。
高湛也不作声,右手又是忽起忽落,银光闪闪之际,司马懿的双腿五六处重穴之上都在转瞬间扎上了银针!
可是,他这一双腿脚仍然像失去了任何知觉一般,似乎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任何的刺激与颤动。
高湛这时才罢了手,他自己好像因为这一连串剧烈而迅疾的动作损耗了不少体力,伸手揩了揩额角的汗珠,然后静静地观察起司马懿的反应来。
过了许久,他看到司马懿仍是毫无知觉,便问他道:“司马君——老夫这几针扎下来,你双腿可有什么感觉?痛么?痒么?发胀么?”
司马懿闭上双目努力地体味了片刻,方才睁开眼来,摇了摇头,有些黯然地答道:“高御医……在下这双腿就好像根本没长在自己的身上一样……您的银针扎进来,在下没有任何感觉……”
“唔……”高湛神情有些凝重地微一颔首,然后轻轻拔掉那些扎在他腿膝穴位之上的银针,放回了自己的牛皮箱匣之中,缓步退回到徐奕身侧的席位上坐下。
“高御医……”徐奕转过头来有些急切地向高湛问道,“您瞧司马君的这风痹之疾……”
“司马君所患确是风痹之疾。”高湛十分肯定地答道,“而且他这风痹之疾还十分严重:双腿脉络壅塞、血流不通,只怕是神针国手也难医好啊。”
“唉……”徐奕听罢,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满面痛惜之色地说道,“天生奇才于斯人,而又降下恶疾以绊之——实乃世间大不幸之事也!司马君,徐某今日好生为你惋惜。”
“不过……”高湛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疑点,终于还是忍不住吐露出来,“徐大人,这事儿也有些奇怪之处,司马君确是身患风痹之疾无疑,只不过他的腿部肌腱竟丝毫未曾萎缩——高某刚才按捏之下,仍能感到他的肌肉颇有弹性与活力。”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徐奕听了,急忙又问,“这么说来,他的风痹之症还是可治的?”
高湛对他的问话却只能报以一脸的苦笑。
司马懿这时才开口慢慢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家父这几年来为了帮助在下早日康复,特地从邻县请来了名医高手,每天都要给在下进行舒筋活血的全身按摩……他这也是身为人父而勉尽人事以慰在下之心罢了。唉,在下遭此天降恶疾,纵有报国尽忠之心,却无振翼奋翔之资,一切都成梦幻泡影矣。只能听天由命、终老庐下了。”
“唉……司马君不必自悲。”徐奕闻言,心底一阵怆然,安慰他道,“万事皆有转机,祸福变幻无常——以司马君之大才与大福,他日定能化险为夷的。”
高湛却在一旁连连点头称道:“哦……原来你每天都在进行舒筋活血的按摩啊!这就对了!难怪司马君的肌肉保养得这么好……说不定,真如徐大人所言,有朝一日天降奇迹亦未可知!”
这时,坐在他左侧的征辟车队侍卫统领吴茂远远望了司马懿一眼,只是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脸上犹有不置可否之色。他倒是不会怀疑高湛会为司马懿掩饰造假,而是他遵照曹司空的密令,自有一套秘密手法来探查司马懿究竟是否在装病不起。只不过,眼下,并不是他出手试探的最佳时机。
徐奕终于率先起身,领着高湛、吴茂等离席而立,向躺在榻床上的司马懿告辞道:“司马君,勿沮勿丧,请好生休养调治。我等今日已将曹司空殷勤纳贤之意转达,即刻便返回许都复命。你的一切情形,我等会向曹司空据实禀明——曹司空爱才心切,说不定还会赐以轩车轮椅,如齐王聘孙膑一般前来征辟你入仕呢。”
“在下何德何能,怎受得起曹公如此美意盛礼。”司马懿在榻床上闻得徐奕此言,顿时抚胸而泣、涕泪横流,直到徐奕等人皆辞别出门离去之后仍倚在榻背之上哀不自胜。
客厅之内,终于只剩下了牛金、司马寅二人陪伴在他榻旁。过了片刻,司马懿才收泪而止,慢慢抬起头来,满面悲容早已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一派凝神冥思之色。
“二公子……你刚才真能忍得住啊……”司马寅再也憋不住了,失声惊叹道,“那么些银针扎在你腿上……你居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司马懿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向牛金瞥了一眼,淡淡地吩咐道:“你且将我的穴道解了罢……”
在司马寅惊疑莫名的目光中,牛金应了一声,然后俯下身来,右掌一翻,运足掌力,在司马懿的脊背之处轻拍了两掌。
只见司马懿顿时有若全身一松,整个人倏然间神采焕发,与刚才的委顿衰弱之相截然不同——而且,他双腿一动,踏下了地,竟又从榻床上稳稳地坐了起来。
“多谢牛金你用管宁师父所授的玄门气功绝学封住了懿的下半身所有穴脉,否则高御医那几针早就让懿痛得龇牙咧嘴地露馅了!”司马懿转过脸来,迎向牛金微微而笑,“他们今天这一番登上门来的公开试探,懿总算是熬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司马寅听了,不由得欣然而道,“如今二公子已经顺利通过了徐大人、高御医的试探,你从此完全可以安居府中高枕无忧了……”
“完全可以安居府中高枕无忧?依懿看来,恐怕暂时还未必能行。”司马懿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徐大人、高御医这两关,懿算是侥幸闯过了。只是,那个车队护卫统领瞧着懿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对头。”
“那个车队护卫统领是一个身手不凡的武学高手。”牛金面无表情地发话了,“从他一进客厅起,牛某就感觉到他全身煞气笼罩。”
司马懿闻言,抬头深深地看了牛金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浓浓的赞许之意:“牛君对他的观察可真仔细啊!不错。他可是当年闯进洛阳太师府公然行刺董卓的大刺客。懿那时曾与他有一面之缘。只不过,他现在已经认不出懿来了……”
“这个人不可不防!”牛金讲话一向是简洁扼要,“他有可能会故技重施,乘人不备刺探你。他才是曹司空派来探查你虚实底细的最后一张王牌。”
司马懿神情凝肃,只是缓缓颔首无语。
曾经如此地接近死神
徐奕、高湛等征辟使者从司马府中辞别出来之后,便纷纷登车而去,返回了许都。只有吴茂与他手下几个护卫行到半途却停了下来,声称奉了曹司空之命须前往获嘉县巡视军情。
因为吴茂的真实身份是曹司空的贴身侍卫副统领,堪称曹司空身边最亲信的心腹,加之他们一向负有暗探密访、监视百官举动之职,所以徐奕、高湛纵是有些怀疑却也不敢多问,便任吴茂带着几名手下精兵锐士策马扬长去了。
然而,吴茂等一行马队到了获嘉县、温县两县交界的三岔路口时,他们却径自驰进了前往温县的路口——朝着先前的来路疾返而回。
到了孝敬里,在密林丛中他们脱下甲胄,换上破烂的流民装束,易容成普通的庶民农夫,在附近暗暗潜伏下来,筹备着进一步刺探司马懿的虚实。
七日之后的一个晚上,吴茂在脑际里早已记熟了司马府中的房屋布局图,穿上一身夜行劲装,乘着月黑风高,在数名卫士的掩护下,避过司马府家丁的巡查,飞檐走壁地潜入了司马府院内,一路寻到司马懿的卧室,猝然一声大呼,提刀破门而入,直奔那榻床上砍杀去!
室门破开的一刹那,他一眼便觑到司马懿还是僵卧在床上一动不动!面对凛冽的刀光和突兀而来的刺客,司马懿猛然惊醒,满脸吓得煞白,双拳擂得床两边的榻沿木栏咚咚直响,口里大呼着“救命”,然而整个身躯在被盖下急促地、滞重地扭来扭去,却始终站不起来,也爬不开去!
飒飒飒连声轻响,吴茂的刀锋如顽蛇飞鱼般在他的布被上迅捷绝伦地游走着,一团团棉絮随着那一道流转如电的刀芒不断地上下翻飞着——它们纷纷散落在司马懿的头顶上、额角上、肩膀上、脸颊上,弄得他全身上下到处白一块灰一块的,显得有些滑稽而可笑!
可是,司马懿却还是像一尊木偶一般,反应十分迟钝又吃力——甚至当吴茂锐利的刀尖已经戳破他的衣襟刺及到他的肌肤时,他仍没能跳起来拼命抵抗!
“波”的轻轻一响,司马懿的颈侧肌肤被刀锋一划而破,一串殷红的血珠倏地滚落——他双目一闭,嘶哑地喊了一声:“我命休矣!”
那刀锋并没有再深刺下去,而是紧贴着他胸颔之间的肌肤,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划来划去,它就像一片寒冰一样,划到哪里司马懿身上的哪一块肌肤上就随即寒毛倒竖、肌肉绷紧——这简直是比一刀杀了他还要难受的痛苦折磨啊!司马懿感觉自己的神经正在被一丝一丝地割破、撕裂……
他声嘶力竭地号哭着、哀求着,僵卧的身躯却终究没有因为心底的惊惧而弹跳起来——终于,他听到了那个刺客从喉间深处发出的一声轻轻叹息,然后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刚才还架在他脖子边的那一弧尖锐而又坚硬的寒意一下便消失了!
窗外,一片家丁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喊打声、呼救声与驱贼声混杂而起!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倏地睁开了双眼,面前空空如也,静静如也,那个吴茂已然不知去向!
灰影一闪,牛金从室内屋檐之上一跃而下,屈膝跪在他的榻边,满脸钦佩之情:“恭喜二公子——这个刺客没有探查出您的丝毫破绽!”
司马懿却一言不发,只是躺在床上沉沉地喘息着,双手紧紧地抓着床沿,臂上青筋暴起,背心的衣衫已被冷汗沁得透湿!
在刚才最危险、最紧急、最不可捉摸的关头,他放弃了一切的权谋与行动,凭着自己那最深沉的一点直觉与毅力,和那个刺客在锋利的刀尖之上赌了一把,最后他赢了——这个刺客果然被他这最真实的伪装骗得收刀罢手离去!
如果在最后一刻他禁不住吓得跳了起来,或是失手露出了破绽呢?也许,他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罢?
两敌对垒,生死一线之际,谁能算得更准、谁能更持得定、谁能更熬得住,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这就是司马懿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深夜里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出的一个最深刻的斗争真谛。这段经历和这个真谛,将会影响他以后一生中无数次的生死较量!只要一想到今晚这一幕惊险至极的情形,他便会对自己面前的那些对手暗暗嗤之以鼻——我曾经那么接近死亡,而且是放下了一切的抵抗去接近死亡,结果死亡却在我的直面之下黯然而退!那么我现在还有什么危险不敢冒呐?还有什么难关不敢闯呐?又有什么坎坷不能坚持过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