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听女儿如此说,又哭起来,说:“你这样收场,叫做爹的怎不肝肠痛断。你是委屈的,是我做爹的对不住你呀!”玉凤却不耐烦起来,说:“这是命里注定,我也知足了。”她自言自语的叫了一声蕊生,因又与青芸说:“你六叔给我办来的人参还有一截,你去煎来我吃了去。”及至煎来吃了,她又要坐起,青芸连忙去扶住,她要梳子自己梳头,梳好扶她睡下,她就咽气了。当下楼上诸人一齐举哀,扬声号哭,看看日影正是上午八点钟,中华民国廿一年,旧历五月廿五日辰时,享年二十八岁。
是日我在俞家吃早饭,正是玉凤咽气时,义母还在搬肴馔,叫我先吃起来,我举起筷子,无缘无故一阵悲哀,那眼泪就直流下来,簌簌的滴在饭碗里。我赶忙放下碗筷,去床边坐一歇,心里还是悲悲切切。及义母叫我,我才又去吃了半碗饭,她想是从我脸上有所觉察,但是不说什么。
饭后我说要去胡村,义母说:“真是,你也该回去看看了,放着家里你的妻在生病。”我不答,也不说要钱,起身就走了。此时只觉忧患亦是身外之物,我惟是要看看玉凤,好比我是花神出游,忽然要回到她的本命树,仍是一枝寂历的桃花。我的本命树就是玉凤,我与玉凤是二人同一命。
我走了十里,尚不到半路,就遇见四哥来赶,听他说王凤今晨殁了,可是我一点亦不想要哭泣。我与四哥,就到章镇,四哥去看棺木,我去成奎家借钱。
成奎借我家厅屋开酒肆药店起家,有迭石村人的慓悍,早年他依靠体力兼人,在山乡木石之间创业过劳,今年才过四十,已身体都败坏了,后来就转向放高利贷。创业时他极有胆识,且学起折节下士,敬重神道圣贤,但现在他变得害怕迷信,早先的节俭也变成刻薄,才气也变成对愚者弱者无同情。现在是因山乡有匪警,他才避居章镇的。我从小承他看得起,我才向他开口借六十元治丧,焉知他简单一句话回绝,说没有。但他且是殷勤留坐,我也且歇一歇脚,只默然喝茶。
这时外面又来了二人,也是问成奎借钱的,借票写五百元,利息长年一分半,当场现款点交。我一气,站起身要走,成奎又务必留我吃了午饭,我想想还要走路,空肚是不行的,吃饭就吃饭。饭罢出来,我关照了四哥一声,就急急趱行折回俞傅村,一路上怒气,不觉失声叫了出来“杀!”
一到俞家,在檐头看见义母,我就说现在我要六十元去治丧。她不问亦知玉凤已死,也自感慨,但是脸上一点不表示出来,却道:“你也说话好新鲜,家里哪里有钱呀?”我说你拿钥匙来,她就把带在身上的钥匙掷给我,我开了钱柜,见有现洋七百,包做七对齐齐整整排列着,我打开一封,取出六十元,关好钱柜,交还钥匙,拔步就走。义母笑道:“到底还是我被打败了!”说时眼圈一红,喉咙都变了,我也不答,管自出大门而去。
赶到章镇,四哥已看好棺木,他原是木匠,所以内行,我付了钱,即由四哥与同来的人抬回家去,章镇去俞傅村二十里,去胡村也是二十里,路上四哥说,这具棺木值四十元,三十五元是便宜的,在路亭歇息时,也与过路的乡下人讲说,大家都说好料子,我得意非凡,只觉这具棺木果然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我又与四哥计算丧事开销,剩下的二十五元也都够了,四哥说来年做坟,就在下沿山,砖头现成有,今年且殡在郁岭墩爹坟边,这样的排场总算体面,我听了益发高兴。论理我是应当悲伤的,但是人事的艰难竟成了另一种庄严。
我们走到日影衔山才到家,只见堂前设起灵帏,亲宾都到齐,他们见棺木抬到便都出来庭下观看,漆匠连声赞道好材,就动手施油漆。此时我听得堂前青芸说六叔回来了,她与守灵帏的堂姐妹们当即举哀,我亦仍是那样的好精神,自以为做了这样一桩大事,玉凤见了我必要夸赞,说我能干的。
我上灵堂搴帏进去,见玉凤挺在板上,盖着心头被,脸庞变得很小,像个十二三岁未经人事的女孩,我只觉诧异,立在她枕边叫声“玉凤,我回来了”。但是我想到应当哭,便也急不暇择的努力使自己哭了一回。哭过之后,我仍站在板头看她,俯身下去以脸偎她的脸,又去被底携她的手,轻声叫她,忽然我真的一股热泪涌出,来不及避开已经沾湿了她的面颊,我一惊,因听说亲人的热泪不可滴在亡者脸上,她下世投生要成痣。但是成痣也好,因是我的泪,来世可以认得,玉凤呀。
我携玉凤的手,她的手仍是很柔软的。又见她眼睛微微露开一线,我轻轻抚她的眼皮,她就阖眼了。她脚后头点着一盏灯,在世为人时,她是皆在莲花路上行的。
我出灵帏,到正房见母亲,母亲含泪带笑叫我蕊生,那一声叫里有万种怜惜,我不觉又哭起来。其后入殓。入殓时杵作把玉凤抬起,我与启儿捧头,青芸捧脚,放进棺内,又把玉凤要带去的东西都放好,看过都端正了,就阖上棺盖,我不能想象这是最后的一面,从此不能再见了,听众人一齐举哀,心里竟也不能悲切。其后做道场破地狱,四岁的启儿浑身缟素,伏下地去喝那碗红糖水,为生身之母喝干血污池,这里的母子之亲,而他还如此幼小,我看着一阵凄凉酸楚,不觉眼泪满眶。
第三天出殡,许多人送上山。出殡了回来,下午的太阳荒荒,楼上楼下空空落落,惟见母亲坐在灶间,我走去叫得一声“姆妈”,就伏在她膝上放声大哭起来。有一种悲哀竟不是悲哀,单是肝肠断裂。
此后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路入南中
玉凤出殡后过得两个月,我到广西去教书。是崔真吾介绍,除了我还有马孝安与陈海帆,真吾亦同行。行前我把俞家赠我的竹园卖了,价银一百二十元,三十元留给母亲安家,九十元我做路费。俞家庶母当然不快,却装得洒然,而我亦不顾。
从上海去香港的海船上,孝安海帆言谈甚豪,他两个与真吾都是新文学者,有钱人家子弟。独有我的情形难比他们,且因玉凤新亡,鲜言寡笑,每每一人到甲板上看月亮,听风涛打击船身。真吾贺我丧妻是从旧式婚姻得了解放,我当下大怒,差一点没有发作。孝安与海帆又笑我的草帽陈旧,在房舱里拿它抛掷为乐,我很不喜这种轻薄。他们都算是五四运动以来的新人,真吾倒没有改,孝安海帆却因家境在逐年走向下坡了,慷慨也变得不自然,待人不免为势利分出上落,想起卓文君的白头吟,“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我不禁为他两个难受。他两个都捧真吾,三人凡在说一桩事情,总是一股正经,我只可在局外。但我的一生中,令我自惭形秽的漂亮人儿与庄严事儿,后来本色相见,原来都不漂亮庄严。
船过厦门时,我跟他们上岸游公园,此地已是炎方南中,只见一派海气骄阳,白云急雨,采得红豆回船。他们各把红豆寄给爱人,我把红豆放在衣箱里三年。及到香港,我跟他们住了两天旅馆,一同上街饮茶吃叉烧包,茶楼里招待的广东姐儿们倒是洒落挑挞,却自有一种正直。孝安海帆到公司买衬衫,都是上等货。我不买。
后来到梧州,却听说教育厅长李任仁提出张海鳌当一中校长,省府会议通不过。原先是张已内定了,李厅长同意他聘请我们的,现在我们可是还去南宁不去呢?真吾说已经到得此地,还是去,请李厅长另外设法。孝安海帆齐声道:“此行原为南中有朋友山水之乐,若为一百二十元月薪,那里去不得,要这样路远来教书?我是到南宁看看,好就多玩几天,不合心苗就鞭马而回。”惟有我不言语,只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倒也心里一横。孝安还说:“只是兰成的情形不同,此去但凡有个机会,我与海帆就让给兰成。”当下我听了亦不接口。
到得南宁,同去见李厅长,李厅长倒也负责,但各处中学已于前一两天开学,且三人都是文史教员,临时要安插实在也难。我们且搬到真吾处暂住。真吾在党部及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政训处做事,住的公寓是称为白屋的一幢洋房。入夜楼下院子里夜来香浓烈得一阵阵如潮水般涨溢,楼上听得见街上的夜气暑气也都像是有万千言语,时有卖唱的人吹箫管经过,那种箫管我在别处没有听见过,吹的调门是粤讴,那声音的繁华只能是生在海市如沸,村中桄榔叶暗,木棉花红的南中。
第三日李厅长叫真吾来说,一中有个空缺,问我们三人中谁去?我不好开言,海帆想要说但是难为情,却听孝安对真吾道:“我还是下午就搬行李进去呢?还是先去见了校长,也带便看了教员宿舍?一中的房间若好,我住校亦可以的。”一中就在南宁。翌日我们到校里去看过孝安一回,果然已经诸事舒齐。再过星期,李厅长又叫真吾来说桂林三中有个空缺,问我与海帆谁去?我仍不言语,海帆就诉说他出来时家境已相当为难,他需要职业,且桂林山水是他所想望一游的。翌晨真吾与孝安送他上汽车,我亦去送他的。
如此只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这公寓白昼很静,诸人皆去机关办公,楼上连屋瓦与走廊都发出骄阳的音响。我初来不服水土,就病倒了。却不知是什么病名,亦不延医服药,时时发热谵语,醒来只仰面看天花板,此时惟有一个念头,等病好了我去江西加入红军,但此念是从平静的心底生起,对人世一点仇恨亦没有的。我病在床上二十日,忽一夜梦见玉凤,她煎药给我吃,醒来浑身汗津津,顿觉神志清爽,天明就起来得,也吃得饭了。当天我出去到街上稍稍散步,回来却见桌上有李厅长的介绍名片,到这时候一中竟还有教员出缺。我就补了进去。
一中教员广东人多,他们没有江浙人的文气,却吵吵闹闹,大说大笑,呼朋引类吃东西,这我倒是喜爱。星期一在大礼堂开纪念周,学生在台下,校长教员在台上,教员中忽有七八个一齐头戴红顶子瓜皮帽,坐在那里一笑亦不笑。在教员宿舍里常常追逐为戏,学生见了亦不以为意,有时已打上课钟,教员房里还在角力,一个被揿倒在地,背上搁一枚板凳,凳上把面盆茶壶茶杯墨水瓶等什么都搁上,面盆里又满是水,好让他起不来,那一个就管自去上课了,这一个却一撑起身,豁啷啷把面盆茶壶都打翻,也神色泰然去上课了。我当即与他们相习,往往看过一回书,便到同事的房里去撩:“我们来打一架好么?”他也放下事情道:“好呀,不打架还是人么!”如此就又角力。
同事中惟国民党员与桂林籍的风雅之士,于我性情不宜。公民教员黄钧达是省党部委员,大家与他少有来往,训育主任姓潘,他每每讲述白副总司令的饮食起居,我亦不喜听。一中与女中的教员一晚在省党部联欢聚宴,这潘主任坐在我旁边,听他又讲说,我时已醉,因道:“你们广西人真小气,我家乡近地出了个蒋介石,我都平然。”他一怔,却笑问:“那么你不佩服白副总司令?”我怒他这句话问得阴毒,乘醉大声道:“他也不过是白崇禧罢了,而我自是胡兰成。”他再拿话引我,我大怒道:“你是想引我说出反对白崇禧,你听着,我就叫一声打倒白崇禧!”当下我只见席上凌乱,女中的体育教员,我今已忘了她的姓名,大约是个共产党员,常时倒待我很好,今见我闯祸,她就领头叫众人都唱歌来掩盖,我被用汽车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