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德出狱之后不到两星期,陈独秀彭述之他们不悔过的,亦因国民政府联合各派抗战,都释放了。颂德还去见过陈独秀,说起生鸡蛋变黑之事,陈独秀道:科学岂有这种迷信。颂德亦自己疑惑起来,等他明白是失了节,他这样的人怎会如此,当然惊痛。但他收了怯色,亦不辩解求情。时已南京陷落,国民政府西迁,他亦到武汉,自己办刊物,还是忠于托派,刻苦到冬天夜里拿报纸当棉被盖。这回是竭了他最大的精魂,托派亦为之惊叹感动,惟党纪对他已覆水难收。
而他到底矢尽刀折了。及武汉又陷落,政府退到重庆,他遂东归。他回斯宅看母亲,住了两个月,忽忽遂成狂疾,说“我是乌鸦”,又见到处都是菩萨。他仍绰了出去到上海,狂疾愈甚,嫖娼,散钱与街上乞丐,严冬亦惟穿单衣无寒色。他对自己的一生,真是女娲补天,再也补不得周正。
战争第三年我在香港,曾招请颂德办刊物,不知他已病废,而他也还翻译了一篇论世界黄金数字的英文稿,他的学问的底力实在使我看了心里难受。他对我惟说要养母亲。淋病的事便是那时他告诉我的,他至此已只信菩萨,淋病与失节悔过,乃至革命,他皆已心里不再难过了。他说坠楼亦不死,吃二两胡椒亦无事。我只得赠资遣归。及我应汪先生之召到上海,颂德的二娘舅来商量送他到市外疯人病院,一年的费用便由我预付。其后竟死,他母亲去运柩回来故山安葬。现在我避难斯宅,只到了一到他的坟前。
维摩诘经里有比丘悔罪,舍利弗告以补过,维摩诘言:“舍利弗,毋加重此比丘罪,当直除灭。”这用中国民间的话来说,即是“事情做也已经做了,错也已经错了,不要还放在心上难过。”这当下解脱,原不必经过大彻大悟,求道者的大彻大悟往往亦即是魔,颂德的一生,是到底以乌获孟贲之勇,亦不能自举其身。
颂德的妹妹雅珊,在学校里数学第一,且是全国女子体育的选手,性情刚烈,从小娇养惯,不听家里人的劝告,北大毕业后嫁了空军飞行员,战时那男人从重庆飞昆明,飞机失事跌死了,遗下五岁三岁两个男孩,大的男孩又急病不救而死,她把亡夫的遗物与亡儿的服玩,于祭奠时全都焚毁,自己带了小的一个孩子到中学校里当数学教员。他们兄弟姐妹中就只颂德与她像是希腊的,但亦是民国世界的浪涛泼溅。
老三颂久,更性如烈火,憨直得不得了,却极其服善,兄弟中惟他读书最差,就去进了军校。他是战前阵亡,已事隔多年。此外现存的几个兄弟虽态度思想各有不同,但都有一种烈性,他们在军政界,做国民政府的官,倒亦是生于北伐后中华民国的平正明达的一面。惟誾誾最温柔,也是她最明白道理,待人大方。
可是我觉得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及他们的父母,那是民国初年的日月山河。民国世界后来多少有点浊乱了,我便亦有这种浊乱。他们兄弟姐妹说话,对彼此的作风都不怎样心服,便对去世了的父亲,他们亦觉得彼时人的思想与科学知识总不大高明,这是因为父亲去世时他们都还小。但是母亲现在,他们对母亲从心里佩服,自觉怎么亦不能及。而母亲对他们却不批评干涉,因为中华民国的一代之事,一代之人,只是这样的,连不可以选择。
斯伯母所以对我亦不说一句批评话,我应当是个善恶待议论的人,可是斯伯母如天如地,如桃李不言,到了她跟前,我遂亦是不着议论的了。维摩诘经里有一节写天女散花,不着佛身,不着菩萨身,我亦如此,罪福一时皆尽,不着于身。
斯伯母与我惟说:“胡先生你住在这里,不要紧的。”此外连不盘问,亦不寒暄,更不说安慰的话或如何打算的话。她心里当然在为我思前想后,想种种法子,因为忧患是这样的真。她没有一点戏剧化,这就使我亦能处忧患以净,一切皆是真实的了。我与斯家的前情,斯伯母亦不叙旧。她惟谢谢我待颂德的一段,因颂德已死,这个谢意只有娘来表。至于战时老五老四到上海,我几次赠资,虽是为斯伯母,但是斯伯母不掠小辈之美,让小辈有小辈的面子交情,报恩亦是他们兄弟的事,所以她不谢,她在人世就是这样的谦逊,不僭越。而且斯家待我是分宾主之礼,仍像在杭州时的有个内外,惟老四陪我,而斯伯母与媳妇,有时是姨奶奶,则除了奉茶饭点心,扫地抹几,白天无事不进我房室,且敬客之礼无杂谈。
姨奶奶我跟他们家里人叫她范先生,她十八岁守寡,廿三岁那年进杭州蚕桑学校,毕业后,在临安蚕种场当指导员,一个人为挣志气,有多少热泪如泻。战时杭州临安沦陷,蚕种场停歇,她回斯宅,一般采茶种地,还去兰溪做单帮生意,共同维持一家吃用。她的做人完全是自己做出来的,到处有人缘,得人敬重。她的人只是本色,生长城里,而亦有乡下人的简明,只觉她生在官家亦配,生在巷陌小门小户亦配。她的服装与派头,叫人看了只觉顺眼,不去想到贫富,亦不生时行与陈旧,新时代与旧时代的议论,她只是民国世界的人。她安详有胆识,是十足的女性,但在男人淘里她也自自然然。她本来皮肤雪白,明眸皓齿使人惊,但自从二十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皮肤黑了,然而是健康的正色。她有吐血之症,却不为大害,她是有人世的健康。她比我大一岁,但是使人只觉对年龄亦没有议论,可比见了菩萨像,个个都是她那样的年龄似的。
我与她很少交言,但她也留意到我在客房里,待客之礼可有那些不周全。有时我见她去畋里回来,在灶间隔壁的起坐间,移过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长裤,那样沉静,竟是一种风流。我什么思想都不起,只是分明觉得有她这个人。
越陌度阡
斯家堂房的大哥哥,今亦一家避匿在外。可是昔年在杭州,他亦不过是第一中学的总务主任,斯家逢大哥哥大嫂嫂来望婶娘,竟可以是人世的锦上添花。亲则不论,敬则不议,此即人世依然安稳深邃,不是无常的贫薄的了。
斯家现在是与小叔叔家在一宅洋房里分居,小叔叔病殁归葬,今惟小婶婶与颂禹在着,偏他们一家都是冷淡残刻之人。那小婶婶还是郭忏的妹子,武汉从我走后即开到了郭忏的军队。但这位妹子是一点威仪亦没有,做人做到四邻不亲,亦惟斯伯母还能与她相处得心里不难过。颂禹有肺病,只读过中学,如今年已廿七八,也不娶亲,也不出外做事,成天在家动脑筋,心思都用在放高利贷与侦伺左邻右舍。
斯君先带我到陈蔡中学,他原在那里教书,叫我与那班教员打牌,住了三天。老四在同事中与一个体育先生最要好,惟对他说出实情商量过,但是商量不出法子。我不免要责怪老四冒失,幸得那体育先生至终守口如瓶,还关心我。学校里在举行庆祝胜利,我看了倒是不觉得刺心。陈蔡离诸暨县城四十里,往时县城沦陷,县政府曾搬来此地。我一人去散步,走到街后冷静的庙里与祠堂里,尚有抗战部署的痕迹如新,为之正襟伫立久之。
于是去到琴弦冈老四的姑母家。琴弦冈是个山村,村端有黄土冈,那黄土且是清洁滋润,自然形成波纹,条条平行如琴弦,有松有茶,有玉蜀黍与桑竹之属,山坡开垦出层层的田亩与园地,村中人家闲静,使人想起卧龙冈。那姑母家却有些城里人式气,对亲眷人客大模大样,却值她们家的女儿从县城回娘家,大家即坐在檐头谈天。那女儿与女婿都在县立农林试验场做事。我单是听她说话,看看她。以前辛亥革命时的军人,民国元年的议员,五四运动时代的女学生,北伐初期的国民政府官吏,乃至诸暨嵊县乡下男女,到杭州上海进纱厂与当娘姨的,皆有民国世界的明亮与洒然。而现在是抗战胜利,连琴弦冈的女人亦这样的理直气壮。
斯君只说我是杭州客人,他哥哥的朋友,无事带我来游玩。于是又打牌,因为想要逗留,除了打牌无可借口。那村中有个中年地主,曾在杭州安定中学毕业,与斯君相识,他就来凑了一个搭子,歇了牌还请我们吃饭。我在逃难时处处注意别人,原为避凶趋吉,但多半是闲情,只顾仔仔细细的看。那地主是个孱头,在地方上到处被欺侮。他的人,他的家里,没有那一桩是眉宇轩朗。看了这个,我真不喜地主。他的妻却是十七八岁的小妇人,皮肤很白,眼睛且是秀气,在檐前抱着一个婴孩喂奶,我心里为她难受,大约那男人亦是要保不牢她的。人无烈性,真是虽生何益。
翌日我们到邻村,离琴弦冈只二里路,那里也有一家乡绅与斯君是世交。我最不记得别人的姓名面貌,到过的地方亦易忘,惟现前相逢即是今生的直证。我今即如此行过那村子里的石砌路,与井头桑园边,且在一家的堂前作客,吃了点心。随后与斯君去看村里的小学校,已放了晚学,祠堂里惟有课桌与黑板,我若能在此地做先生亦好,但是没有这样的机缘。是晚仍宿琴弦冈。
斯君与我还是只好且回斯宅,为避人眼目,路上挨到薄暮才走到家。可是在村口溪边即遇见步哨,原来有一团兵开到,团长即借住在斯家。
我不知如何是好,自已索性什么法子也不想,只听从斯君安排。他又带我到许村,有四五十里路,与他的一个女学生同行,三人走了去。那女生家里是许村的乡绅,父兄出外经商,倒是门庭人物轩朗。许村人烟茂密,青山沃野,是个大乡,办的小学也是完全小学,斯君即想介绍我在那里当教员,但是向那父兄推荐,说话总不得法,住得两天只得又回来。出许村五里,在路亭里且坐下歇息。路边田稻都已收割,稻茎蔀头好整齐,触眼都是秋天的净。下午的阳光照进路亭里,淡得闲远,有千年悠悠之思。
这次回到斯家,一住住了七八天。斯君怕我气闷,也陪我到村端溪边山边闲散。一日下午到山上看看玉蜀黍,正值范先生在,斯君与我说话,她却不兜搭,惟倚锄立在一株桐树下,俛首视地,楚楚可怜,但她其实是个亮烈人,从端正里出来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
范先生倒是连日为我肚里策划。她见斯君几次带我出去想托托亲友,总没有苗头,就自告奋勇,由她陪我到她的女友处。那女友姓谢,是她在蚕种场的同事,有个男孩认她为义母,两人算得要好。范先生与我走到县城,再坐船去还有三十几里水路,一路上好天气。傍晚到了那女友家,原来跨上船埠头即是。范先生只介绍我是她的表弟,造了个什么缘由,说想要在这里养静一年半载,只借个食宿,我的人品与所需费用,一概由她负责。不料那女友答应不下来,说是男人来信,明春要移家安庆,她的男人在安庆当银行职员,但这多半是托词。范先生听了不乐,因为如果换了是她,她就有这个义气与胆量答应得下来。
既被拒绝,一宿即要告辞,那女友却殷勤挽留,又多住了一天。此地是临水人家,范先生陪我也去看看村前村后。走进一个庙里,见没有人,她才告诉我昨晚临睡前与那女友商量的经过。虽然说话不多,却因情势困难,她待我更当作自己人,我亦分明觉得,只此即有人生现前,所谋不成,我亦不忧急难受,我就是这样的木肤肤。所以村人见我们两人像无事闲散,在我倒不是装。第三天又雇小船到县城,走回斯宅,半路在陈蔡亲戚家过了一夜。在船上时,两人说话要留心,莫牵涉我的身世,防船老大听见启疑。在县城来去的路上,两人长长的走,亦说话只像平时,因为虽在忧患,亦天地间并无特别事故发生。但亦因是范先生,她是女性的极致,却没有一点女娘气,我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女性以朋友待我,这单单是朋友,就已壮阔无际。
后来还是斯伯母的主意,叫我暂且到枫树头住在雅珊的奶妈家,那奶妈知我是从前住在杭州斯家时的胡少爷,我后来的事她亦都知道,所以不必瞒她,当下她毫无难色,到底斯伯母考虑一桩事情不会落空。那奶妈就改口叫我舅少爷,对邻舍只说是范先生的表弟。她对南京政府的人,与对国民党,心里没有渣滓,一概看人看事来定是非,何况是太太付托,且又与我向来认得,知人待客自有礼意,还比是非更大,如此是非才不落于宗教,所以收容逃亡而不惊。原来大侠才能的慷慨义烈,民间寻常男女便能平然行之。韩信感激漂母,感激自身,说他日必有以重报母,焉知漂母听了很不然。与这一样,我想我逃难到过的地方,与见过我的人,将来要因我而得名,却不知民间的伟大竟是荡荡莫能名。
枫树头是个小村落,离斯宅十五里,在到县城去的大路边,山势逼拢,都是些种田垦地的小户人家。奶妈家也贫薄,但是可以过日子,她早年丧夫,一女已嫁,现在家里只她一人。她年已五十以外,却因去过杭州,活泼洒脱,她叫我住在此地尽管放心,不要紧的。我宁可自己留意,不和村人搭讪,白天只到小涧边玩玩,有时跟奶妈上山掘番藷,下田里拔豆。奶妈家里起坐间联接灶头间,夜饭吃过,她一面洗碗盏,一面与我讲太太的好处,讲打仗时的日本人,那时日本人几次在枫树头经过。
奶妈道:“头两年里来的日本兵都年轻相貌好,后来几年,一批不如一批,渐渐变得相貌不好了。”她这话竟可比吴季札观乐,而知国之兴亡。她又说当翻译的最坏,一次日本兵投宿她家里,要酒要米,要花姑娘,但是都给她哄过了,那日本兵倒好,翌日开拔时,把用剩的一块肥皂留给她,那些兵都已走出到了大路上了,那翻译却又转身来问她要了去,肥皂值得几何,而况两国正在交兵,可是日本人只要有一分礼,中国民间亦还是心领的。
还有是去年,日本兵已经开走了,夜里又回来,因有一个日本兵在半途掉队,被中国游击队打死了,他们来寻人,把枫树头包围搜索。村人见来势不对,一齐都逃,好在是夜里,微有星月,大家上山的上山,来不及的去躲在麦田里。奶妈才逃到麦田里,已被对面一个日本兵拦住,左逃左兜,右逃右截,背后隔得几条田塍,大路上又都是日本兵的声音与手电筒,说时迟那时快,那个日本兵已擎着枪刺向她直冲过来,相去不过一丈,她一惊,却正色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呀?”竟像是大人叱责小孩,而亦居然给她逃脱了,现在奶妈讲到这里,仍是那种惊惶的带叱责的笑。这样的惊险关头,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对人,不是神面对着魔,或魔面对了神。她那笑是人的发扬极致,是真风流。
枫树头要算那一次劫最重。村中有个妇人被日本兵捕获,赤体反绑在路边树上。又有个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来看护父亲的病,不能丢父亲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逃脱,被几个日本兵冲上楼来,当着他父亲把那女儿来非礼。后来婿家倒亦没有异言,这可真是心思干净。如今日本已败,奶妈说起这些事,竟是不杂感情。人世原来是非分明,但亦惟如天道福善祸淫就好,若必不胜其恨恶,那是自己已被敌人之业所缠住,不得个豁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