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蚕上簇,城里人就来胡村开秤收茧,行家水客即借住在村人家里。他们戴的金戒指,用的香皂与雪白的洗脸毛巾,许多外洋码头来的新鲜物事儿,妇女们见了都有好意。而且也有是从城里来的少年郎,不免要调笑溪边洗衣洗菜的妇女,但她们对于外客皆有敬重,一敬重就主客的心思都静了,有调笑的话亦只像溪水的阳光浅浪,用不着羞傍人。茧客年年来,我小时却不听见说有过罗曼史。
这时家家开簇拆茧,皎洁如雪色,都是妇女与小孩拆了,由男人挑到茧行去卖,茧行在各乡及三界镇上都有开着,路上都是挑茧的人,互相问答,评较各家的价钱,卖茧得来的是新铸的银元,照得人眼里心里明明亮。有价钱不合,亦不等钱用的,则自己缫丝再拿到城里去卖,但各家妇女亦多少都要留下一些茧,缫丝收藏着,为应急或私房积蓄,总总是人世之事。
清明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看姣姣”,但是灯市台阁要到嵊县上虞城里去看,我乡下也不放风筝,且上坟没有姣姣可看,因为陌上路上相见都是相识的姊妹,嫂嫂。但是女子有她的正经,恰像桃花的贞静,乃真是桃花了。苏轼初出四川到帝京,过汉阳时作诗,有云“文王教化处,游女俨公卿,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纪晓岚批说稚拙,但我很欢喜,这首诗也写出了苏轼自己是个志诚年轻人。
上坟做菁饺,我小时就管溪边地里去觅艾菁。菁饺与上坟用的酒馔,只觉是带有风露与日晒气的。还有是去领清明猪肉与豆腐,上代太公作下来的,怕子孙有穷的上不起坟,专设一笔茔田各房轮值,到我一辈还每口领得一斤豆腐,半斤猪肉,不过男孩要上十六岁,女儿则生出就有得领,因为女儿是客,而且虽然出嫁了,若清明恰值归宁在娘家,也仍可以领。若有做官的,他可以多领半斤,也是太公见子孙上达欢喜之意。我母亲把这些都备弁好了,连同香烛纸钱爆竹,及上坟分的烧饼,都把来装在盒担里,由四哥挑了,一家人都去上坟,母亲是只上爷爷娘娘的坟她也去,因为她是新妇,此外她是留在家里看家。
清明太公的坟是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去上,要用鼓吹,各房都要有人去拜。上过太公坟,吃清明饭,各房全家到齐,妇女都穿裙,打扮了去。在倪家山众家大堂前,有四五十桌,小菜自己带去,饭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备弁,坐拢来都是同一个太公的子孙。吃清明饭在傍晚,其时日子已放长,吃了回来,许多人纷纷渡过溪桥,我跟着母亲,只觉暮色像早晨白茫茫天快要亮时,胡村人还要出去到外面打江山。
上坟要上许多天,各家有迟早,一家祖先的坟都上遍有的也得两三天。坟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山脚下,有的在半山里。上坟去的路上,只见茶叶已不久可采,地里谁家的蚕豆今年种得这样好法,麦已晾花,桑叶已成荫,还看得出去年桑树的枝条剪得非常齐整。此地是整个田畈都齐齐整整,日色映溪连山,又照在村子里,只见人家的乌瓦白墙益发显明。做生活有这样勤谨,所以坟前拜扫人也个个都是孝子顺孙了。
我五六岁时,大嫂还在家,我顶与她要好,听见谁家上坟我就与别的小孩去接烧饼,有时一个,有时一双,不舍得吃掉,都交给嫂嫂,嫂嫂给我盛在一个瓦罐里,搁在灶梁上,吃时我也总要分给嫂嫂。嫂嫂是大人,当然不在乎这种一两文钱一个的小烧饼,但她也当大事替我保管,有时近处上坟她也去接烧饼,要帮我积成十五到二十个。嫂嫂去井头拎水,我跟去,她烧饭时我与她排排坐在烧火凳上。可是他们夫妻不和,母亲说两人都不好。他们两人常时打拢来,我帮嫂嫂不得,就一面大哭,一面抓打大哥,但因人小,只打得着他的腿与腰身,大哥道:“我难为六弟。”总算不打了,因为大哥也是顶喜欢我的。可是嫂嫂又动了气,当下整整包袱必要回娘家,我牵住她的衣裙不放,叫:“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只得又坐下来,骂大哥道:“我是难为六叔。”她不走了,打水给我洗脸,我还哽咽难言。
嫂嫂在后屋与堂姊妹们做针线,叫我坐在小竹椅上,拿手中的鞋面布比比我的脚寸。比对过了,她一面做,一面唱:“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说道:“黑良心就是你大哥。”
采茶
我乡下山地高寒,采茶先从平阳地方采起,自己的采了便帮人家采。亦有谷雨之前采的,叫雨前茶,但只是少量为供客之用。胡村人是什么都要长成了才拿来派用场,蚕豆必要荚里的豆粒七分饱满才摘来吃,黄瓜南瓜茄子才结下来也不作兴就摘来尝时新,像城里人的吃雏鸡乳猪当然更没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来,他用一只酒瓮覆住竹笋,那笋在瓮里不见天日,弯弯曲曲,长得很大亦仍是极嫩的黄芽笋,我母亲见了亦不许,说是罪过的,要让它自然长大,作了肴馔亦饶有日月风露。依这来说,今时把未成年人来派政治的用场,当然亦与暴殄天物是一样。何况采茶是有个旺时,前山后山处处山歌,而采雨前茶则单是那冰冷淅索就不成风景。
茶叶旺时,沿江村里来的采茶女,七八人一伙,十几人一队,一村一村的采进去,多是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她们梳的覆额干丝发,戴的绿珠妆沿新笠帽,身上水红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只茶篮。她们在胡村一停三四天,帮茶山多的人家采茶叶,村中的年轻人平日挑担打短工积的私蓄,便是用来买胭脂花粉送她们。还有买大糕请她们,大糕是二寸见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禄寿禧”,映起猪油豆沙馅的褐色,流流动,留出雪白的四边,方方的像玉玺印。这大糕在绍兴城里长年有,胡村则只茶时有人蒸来桥头路亭里卖,年轻小伙子一笼一笼买去茶山上送给采茶女。他们又给采茶女送午饭,顺便秤茶叶,背着爹娘,把秤棒放给美貌的,五斤半秤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调笑,女的依仗人多,却也不肯服输。
白天采来的茶叶都堆在堂前地上,叫青叶子。吃过夜饭在后屋茶灶镬里炒青叶子,采茶女与主家的年轻小伙子男女混杂,笑语喧哗,炒青叶子要猛火,烧的松柴都是头一年下半年就从山上砍来,劈开迭成像墙头的一堆堆,晒得悉嚓粉燥,胡村的年轻人惟有做这桩事顶上心。我小时就帮烧火及搬青叶子,茶灶镬底已烧得透红,一畚箕青叶子倒下去,满满的一镬,必烈拍啦乱爆,采茶女立在灶前就伸手下去炒,要非常快,本来有茶叉的,但是她们不用。她们左右手轮换着炒,茶镬里就像放鞭炮,水蒸气直冒,热得她们只穿贴身一件水红衫,系一条长脚管柳条裤,粉汗淫淫的,额上的干丝发都被汗贴住。她们一面炒,一面哄笑说话唱小调。等到青叶子浅下去,爆声也小下去了,就可盛起,是用畚箕覆向镬里一阖,随手翻转就盛起,再用棕帚掸两掸,镬里不留一粒,这都要手脚快,不然青叶子会焦掉老掉。然后夹手又是第二镬。炒过的青叶子倒在板桌上,男人双手把它来搓揉,揉成紧紧的一团,碧绿的浆水微微出来了,才又抖散摊在竹匾里,明天用幽幽的火炒。
夜里炒青叶子,主家的老年人都已先睡,由得一班年轻人去造反为王。他们炒青叶子炒到三更天气,男女结伴去畈里邻家的地上偷豆,开出后门,就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一田亩里都是露水瀼瀼的。他们拔了大捆蚕豆回来,连叶连茎,拖进茶灶间里,灯下只见异样的碧绿青翠,大家摘下豆荚,在茶灶镬里放点水用猛火一煠,撒上一撮盐花,就捞起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
但是也很少听见恋爱的故事,因为青春自身可以是一种德性,像杨柳发新枝时自然不染埃尘。以胡村来说,上下三保大约一百五十份人家,我小时十年之中,听人说有男女暧昧事情的也不过六七件,其中两件是五十以上的鳏夫,二件是店员,对象皆是中年妇人,尚有四个年轻妇人是在上海做娘姨的,到时到节回来家乡,有些引蜂沾蝶,但未出嫁的女儿则没有过一件。
沿江来的采茶女是头年下半年挑私盐去就约定的。胡村人下半年田稻收割后,身刚力壮的就结队去余姚挑私盐,他们昼伏宵行,循山过岭,带着饭包,来回两百里地面,要走六七天,用顶硬的扁担,铁镶头朵柱,力大的可挑一百六十斤至一百九十斤,一个月挑两次,一次的本钱两块银洋钱变六块。但也有路上被缉私兵拦去,又亦有与缉私兵打起来的,五代时的钱武肃王及元末浙东起兵的方国珍,就是这样挑私盐出身。胡村人挑私盐经过下沿江,村村保保有相识的采茶女把他们当人客款待,而亦即在此时约定了明年茶时与女伴们再来。
采头茶时养二蚕,采二茶时是秧田已经插齐了,畈里被日头气所逼,田鸡叫,田螺开靥,小孩与燕子一样成天在外,摘桑椹拾田螺,拔乌筱笋,听得村中午鸡啼了,才沿溪边循田塍路回家,赤脚穿土布青夹袄,有时身上还穿小棉袄,满面通红,一股热晒气。
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楼上养二蚕,大路上及人家门庭都静静的,惟有新竹上了屋檐,鹁鸪叫。鹁鸪的声音有时就在近处,听起来只当它是在前山里叫,非常深远。灶头间被窗外的桑树所辉映,漏进来细碎的阳光,镬灶砧板碗橱饭后都洗过收整好了在那里,板桌上有小孩养在面盆里的田螺。母鸡生了蛋亦无人拾,“各各带,各各各各各带!”的叫。而忽然是长长一声雄鸡啼,啼过它拍拍翅膀摇摇鸡冠,伸直脖子又啼一声。我小时听母亲说,龙的角本是雄鸡的,借了去不还,雄鸡啼“哥哥哥!”就是叫龙,可是此刻青天白日,人家里这样静,天上的龙亦没有消息。惟后屋茶灶间里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搓揉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
端午
小时每年端午,总是我去拔菖蒲。来日本后,新宿御苑的菖蒲花前年大前年我都去看过,今天我住在龙云院,方丈的侄小姐学插花,前天又是先生来教,插得一盆菖蒲摆在我房里,起先我还当它是水仙,但我乡下溪涧边的菖蒲是一股辛辣气很强烈的,小时我对它很有些敬畏。而且菖蒲的根生在水石里非常坚韧,小孩用力不得法,一拔拔断,人会仰天跌一跤。我拔来菖蒲,母亲便把来剪成像两股宝剑,用红纸黏在门上。我四哥是拿了柴刀去斫来黄经草,一大把堆在庭前燎烟,也是一股辛辣气味,除蛇虫百脚的。又吃雄黄酒,把雄黄放在老酒里,浓浓的,各人呷一口,还用指头蘸了在小孩额上写个“王”字。只是我乡下不像城里人的还挂钟馗,且亦没有枇杷,惟吃黄鱼。
端午也是出嫁了的女儿归宁娘家的好日子。秀煜叔叔家的阿黄姊姊出嫁头年,被接回来娘家过节,不知如何她就变得是人客了,脸上擦的水粉,项间戴的银项圈,见过了父母见四邻,我母亲请她吃茶,她安详的坐着说话。我走近去望望,她叫我六弟弟,而且站起来,她在家做女儿时是颇为骄横,和我没有这样亲热要好的。
阿黄姊姊带来的婿家节礼是一付盒担,此外一担毛笋。盒担揭开来,一盒一盒是馒头、黄鱼、活鸡,都用盘盛着,还有松花糕饼印出“梅兰竹菊”或“状元及第”,又一对桂圆白糖包,及团扇、桃子扇。桂圆白糖包是专敬爹娘的,馒头糕饼扇子分赠四邻,我分得的是一把桃子扇,扇面是白纸上画一只带有枝叶的大桃子,枝叶是绿的,桃子半边擦的红色像胭脂渗开来,扇的竹骨是竹肉的本来颜色,没有加工过,这种十文钱一把的扇子我可是很欢喜,只觉节气真是初夏了。
白蛇娘娘
我乡下不晓得屈原,只知端午节是与白蛇娘娘的事。白蛇为许仙,真是宛转蛾眉马前死,都只为人世的恩情。她又是个烈性女子。而她盗取官库,且偷了天上的仙草,对白鹤童子及法海和尚都是舍了性命去斗,这样叛逆,也依然是个婉顺的妻子,中国民间的妇道实在华丽深邃。
长江流域民间故事最伟大的一是《梁山伯祝英台》,一即是《白蛇传》,一代一代有几亿人听讲说。以前晋朝时有许旌扬斩蛟,那还是楚民族的,而《梁山伯》与《白蛇传》则出在汉文明的平人的天下,《白蛇传》里西湖香市之盛,即是庶民的,而许仙亦不过是店伙,白蛇娘娘与她随身的青蛇丫鬟亦不过是众中女郎。生在这样的人世,即使毫无缘故,亦使人觉得有一种知恩感激,所以白蛇娘娘在众人中见了许仙,她即刻心里对他非常亲。她作法下起一阵大雨,向许仙借伞,又借故还伞,要许仙第二天到她家去取。她等得许仙来了,献茶置酒殷勤相待,便自己开口提出婚事,中国民间原来只说婚姻是终身大事,还比谈恋爱更意思绵密深长,当下是许仙惟老实,白蛇娘娘则珍重叮咛嘱咐,而单是这样,彼女亦已可以不羡瑶池了。
佛经里有“善心诚实男,法喜以为女”,梁山伯与许仙就都老实到简直叫人生气,倒是女的大胆,祝英台不用说,连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亦远比唐伯虎调皮,白蛇娘娘与许仙也是白蛇娘娘主动,且凡事会得安排。白蛇娘娘与许仙成亲后,便一个口称“官人”,一个叫她“娘子”,娘子见了夫家的姊姊姊夫及四邻便有做新妇的礼。许仙是在姊夫开的药店里做伙计的,现在娘子便和官人商量要自己开店,这都是民间新做人家理该有的志气与打算,娘子是为此作法盗取了官库的银子,中国民间的气概,要打就打江山,要偷就偷官库,《白蛇传》里便也有像《水浒传》里阮小七在水泊用篙撑渔船在官兵面前唱的歌声。但是过得几个月,库银事发,遭了官司,许仙虽然不知情,到底被递解充军,白蛇娘娘与丫头青蛇是差役到了家门被遁走了。王母要白蛇娘娘来人世,恰如贾老太太给宝玉的一件孔雀裘,吉日良辰才穿得一回,可可儿的就烧了一个洞。
结果是白蛇娘娘去多方营谋,才了得官司,许仙回来又夫妻团圆。可是偏又来了个法海和尚,这要怪许仙不该去金山寺看香市,法海和尚给他点明了,教许仙端午节要白蛇娘娘吃雄黄酒。娘子因是官人相劝,不忍固拒,又想自己也许抵挡得住,就接来饮了,勉强又坐得一回,央请官人出玩一回,自己掩上房门,到床上就现了原形。许仙偏又急急回家来,青蛇拦阻也不听,开进房去,只见床栏帐顶盘着一条碗口粗细的白蛇,他当场吓死了。这个法海,实在可恶,人家的事与他何干,要来僭越干涉?白蛇娘娘得了人身这件事他最最恨,亦不知他是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