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珍住在新宿,是李小宝租的房子。爱珍是看在小妹妹面上,说起来她男人单身在外,做继娘的岂有个不照应他的。小宝与之来往的几个人我看样子不像,一日向爱珍直言了。爱珍听了我的话,也在另觅住居要迁出,与小宝分开。可惜迟得一步,李小宝因麻药下狱,爱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调查。我向来懒怕动的人亦只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饭,到检察厅,到麻药课。如此一回又一回,连同到入国管理局,回回都是感情激动。虽然结果无事,但是那两三年里,有几个强调刺激的出版物还到时候又把爱珍的假名来登一登,有一个杂志《全貌》,且说到了我头上来。
名誉的事,我不甚在意。一个人的名誉若那样容易就会被毁损,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了。我连佛经里的护法都为法委屈,何况护名。而且我的名誉在日本人中已经太好了。开汉朝四百年天下的刘邦,未起时即名誉不见得好,连萧何亦不信他,说:“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我今大事未举,而先已有小小的名誉,这毋宁是我这个人已经快要没有出息了。借这回来打破,也是天意,可惜没有被打破多少。
我有一个大缺点是君子的洁癖。我从小学以来受的教育,对于鸦片海洛因,感情上有一种不可饶恕。可是看了李小宝这次,他竟没有一点抱愧。连爱珍说起小宝这次的事来,亦没有一点道德上的责备。我听了诧异而且生气。
爱珍前次被拘捕调查,还说是自己亦有不好,不该与小宝住在一起,但后来一次连一点因头都没有,也拿她关了二十天,爱珍气得哭了。中国妇人本来激烈,我是爱珍一哭就会起杀心。
爱珍被拘留时,一日我行至日比谷,春阳里街上的电车与前面层层大厦,紫气叆叇,如蓬莱仙境,可是我想着爱珍,唉了一声,不觉停下脚步,面前的街景就像雷峰塔的摇了两摇,因为白蛇娘娘被镇之故。京戏里落难之人穿的褴缕衣裳,亦是簇新的缎子质她,原来人的贵重,果然是这样的。
我去拘留所面会,爱珍被一个警察开她出来,在铁栅窗里坐下,那种派头,亦好比是在画堂前,于鼓乐中行步,于众宾上头就坐。爱珍是后来她在店里卖酒,立在柜台里与使用人一起,亦风神仍如当年,她的华丽贵气是天生在骨子里。这样的人,不是天所能富贵贫贱她。她自己就是天。文天祥被元兵俘虏北去,道中作诗,有云:“天崩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我逃难在温州时读了很震动,但是心里不以为然,今更好得有爱珍在现前。
爱珍在日本的遭遇,好比是有麟游于鲁,鲁人不知,锄而杀之,孔子往视之,曰:麟也,为之掩泣。真幸喜爱珍依然无恙。后来一回是爱珍在福生刚刚开了一间酒吧,夜里正上市,麻药课忽又来了二三十人,把酒吧抄查得沸沸扬扬,像风雨无情,摧了蜘蛛辛苦织成的网,她只说:“可怜呀,可怜呀!”而我在东京,翌日才知情,到麻药课办公厅去探望,她见了我纷纷泪落悲怒激越,当着麻药课的诸众向我说:“我是最爱体面的人呀,他们为什么几次要拉破我的体面!”可是官司过后,她随又如常,做事有心有想。她进来房里,把账本与钱钞一放,冲过来一跃扑到我身上,双手抱住我的项颈,身体悬空荡起。这是她老做,她的人又大,我险不被扑倒,笑喝:“好啦,不行!不行!”可是今又见她这样顽皮,我心里喜慰,不禁要流泪,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的脸,这回她瘦了好些。
许多事情只能说是时运,大约我交进四十九岁是大败流年,那年春天我、爱珍、李小宝,及士奎夫妇游日光,我与爱珍新为夫妇,是我拗气,她要我同拜观音菩萨我不拜。五月小宝就出事,以来两三年,诸般顺经,但也官司到底过去了,连小宝也保释回澳门去了。
小宝还是那副老样子,一点不改,他这人还是有窜头的。他不及前辈吴四宝,是四宝比他心思细,调皮的地方比他调皮,要紧关头比他信实稳重。李小宝这回是上了别人的当,而且有些地方变得不写意,似乎继娘还欠待他好。但爱珍仍给他设法了保释的费用及买飞机票的钱,然后叫堃生通知小宝女人不用来信,有点像一刀两断。爱珍是自己待人如何,不愿明心迹。了解不了解是人家的事。做人本来各有自身庄严,爱珍又不是想要靠傍他人。简太太与可成生前那样敬重爱珍,那样深的交情,这对夫妇若在,晓得今天爱珍的艰难,帮忙闲话一句,但是爱珍也没有想到这些上头来重新惋惜。对于知己尚且如此,对于不知己,她是更譬得开。她只是做事有手脚,待人全始全终,若觉得不好相与,就此后少来往,不像我的决裂。她是好比天无绝人之路。所以人家后来回头想想还是她好。
爱珍算得小心谨慎,但还是招了这些麻烦,这只可以说是她的命,谁叫她生得这样调皮呢。她道:别的也都罢了,我只求老佛爷保佑老公,也教俺夫妻们自己有一宅房子,可以做份人家。她给我誊清了《山河岁月》的原稿。她服侍了我割盲肠。她为与我两人可以生活,去开了一个酒吧。
那年六月里我患盲肠炎,住在下高井户秋田外科病院十日,都是爱珍服侍,还有咪咪小女儿也晓得服侍爷。咪咪是一年前才由池田带她从香港来日本。来秋田病院的患者都是割盲肠。我住楼上单人房间,楼下是普通房间,热闹如许多人家同住,来看护的家族你也淘米洗菜,我也炊茶买水,爱珍每下去见了,都说与我听。楼下那些病人割过盲肠第三天就在吃粥,第五天已在吃饭,家人在整治给病人吃的肴馔,简直没有禁忌,爱珍都一一看在眼里。她是于他人的事有心有想,前住在新宿时与她游御苑,她也是看花的少,看人的多,在她是世人皆成风景。本来大学里说的在亲民,也就是爱珍这样的,所以世人亦与她亲,有朝一日回上海,她还是顷刻之间叫得应千人万人的。
我先在家里肚痛,还对爱珍强,说那里就会是盲肠炎了,所以送病院迟了,手术后变成肠胃麻痹,到第五天始喝米汤,第七天始吃粥,头几天肠里的瓦斯放不出来,昼夜喊痛,简直危殆,输了三次血。我向来对于病是硬汉,这回因有爱珍,我还是不趁英雄,宁可做小孩,爱珍说我是一点也吃亏不起的。
疾病本来雾数,又正值黄梅天,阴多晴少,好得爱珍不忌便溺污秽,她把凡百收拾得烁清,病房里也好像一份新做人家。谁说世路穷蹙,不看看爱珍的做人响亮,做事山鸣谷应?她为服侍我,人都瘦了一壳,但我亦不怎样感激,因两人皆没有忧患苦相。及退了病院回家,先一日爱珍已把家里洒扫布置得眼目清亮,床被单都洗过,好像是做了官回来,马腾人喧。
其后爱珍就去福生开酒吧。爱珍初来日本时手头尚有钱,为李小宝的缘故用去了。而还有是因为慷慨,见人为难,就借钱给他,她无凭据期限利息,到头被吃没了。以前在上海,民间自有礼义,吴家又有声望地位,纵使有小人想要吃没也不敢,原来人间是要有威严,才可不用凭据。可是现在国家丧乱,在外华侨就多无这样的忌惮了。好在爱珍亦吃亏得起,我对于小人不免要一刀两断,爱珍劝我不要,让人去好花自谢。她总不拉破他人的脸皮,所以虽怎样的小人当着她的面亦多少知耻,大事情对她不起,小事情还买她的面子。所以爱珍到得那里,还是比人一倍有人缘热闹。她在这样的乱世,而能使小人亦多少保持礼义,真可比女娲补天。
有姓夏的一对夫妇,刻薄成家,与人并开料理店,人事不和,要爱珍救他们一家一当,连儿女七条性命在内,赶着爱珍叫姊姊,又赶着我叫大哥。但一等到利用过了,即刻就反脸傲慢伤人。那酒吧便是夏家卖给爱珍的。我发怒与这对男女一刀两断,但是只有更坏。这种她方,我不及爱珍量大。所以去年爱珍生日,他们为设宴,虽今年他们亦还叫儿子拎来一只蛋糕。可是,对我今年的生日,那夏家就全不卖账。
我在东横买得赤樫素振二挺,爱其有日本刀之形神,题句曰:
人世荡荡,恩怨历然;
匹夫廉立,秦王可斩。
爱珍一生真是恩怨历然的,但因人世荡荡,故不小气罢了。只看她连与李士群夫妇都不决裂,人家说不共戴天之仇,她却与恩仇共此世。她是与天下人同在。人家不了解她,她不分辩是她的侠气。而亦不决裂,则是她的能行于无悔。她不过是经过这一番,晓得了就是了。虽爱珍吃官司时,一股冤屈之气,她悲痛发怒得急泪如雨,亦仍只是个直道,而且如火如荼,遂使人世不可有阴惨残酷。论语里亦说以直报怨,但是还有这种感情的如火如荼更难得。
一天我听见爱珍在电话里回答夏家那女的:“一个人活在世上时,人家不知她的心,等她死后,才会晓得她是怎样待人的。”当下我不以为然。常时爱珍被我见怪,她也不分辩,只说:“你把我萝卜不当篮里菜,等我死了,你就会想爱珍,想也想不完。”她这话好像伤心,其实像李延年的歌:“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一样的激烈。可是对夏家那女的也犯得着这样说?原来爱珍是与一代人皆披心沥胆。弘一法师教人敬僧,不可因其是高僧或破戒之僧而生分别,孟子视途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创业之主乃与市井之徒相披心沥胆,故能得天下,爱珍对于世人便有这种广大平等。
开酒吧我本来不喜,但因是爱珍的事,我才亦不反对,总之家计若到了要紧关头,有我是男子汉应当养妻子,她要开店且顾由她去开。如此爱珍与咪咪便住在福生,我一人仍住松原町。那酒吧的建筑倒是大,爱珍住的房间朝东南,她便收拾得好像一份人家,看看兀自得意,她说:“等店里生意再好些,赚得钱了,来造住宅,留出一间给老公做书房。”我听了只有笑。爱珍是对于大楼大屋与小门小户的欢喜得意亦都平等。
爱珍真是贵人。因为她的眼睛里无贱役。我听她讲说,只觉来饮酒的美国空军与陪坐陪舞,出去旅馆陪欢的日本姑娘,我亦可以与他们如与普通人的没有阻隔。老子说:“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从来打天下就是亦要与小人为伍的。是故世界若尚有繁华,爱珍总是繁华之人。她开这爿吧,收拾得无一处不清洁响亮。虽然外国语是难事,也会给她搞得通,而且姑娘们与配酒的都与她相亲。那些人虽是娼妓一流,原来亦要人拿正大待她们,何况还肯知疼着热。爱珍说待人是以心换心。而她还有说是人骗人,虽亲生儿女亦不过骗骗爷娘欢喜,就已经是好的了。这两句话就有一个礼乐之世,也真心真意,也假仁假义。
爱珍多有得意。如一次六月天,她热烈欢喜的告诉我:“刚才我去后园,捧着一面盆湿衣裳要晒,穿着一双木屐,雨后泥地一滑,半个身体都已经倾倒过去了,心里一震,赶忙把脚收住,仍旧给我站住了。”我听了亦觉果然应该称能。爱珍又多有诧异。如一次春天,她对我说了又说:“店里窗前小院里的草木都爆青了!过得一夜看看,雨后都爆青了!”一交春天,爱珍的人亦好像那草木。
自与爱珍结婚,我这里就常有女子来往。一个是应小姐,她在香港开有一爿小店,卖日本的小些头东西,如饰物人形之类,来日本是为办货。应小姐原是我的前妻,昔年为了张爱玲,发脾气离了我。她是个柔和硬气人,待人心思好,我问了她的别后种种,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亲。她今年还只三十二岁,她的人品与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药。我一生就是对好人叛逆,对汪先生,对应,对爱玲。可是我也不悔。与应小姐是天上人间重相见,该是悲喜都净,但她这样来做做客,我随又会言语冲突起来,好好的一句话,我也会肝阳火旺。应小姐与爱珍说起我时,倒是她们两人越发成了知己。
应小姐说起兰成的脾气至今不改,爱珍道:“所以我与他还是分开住两处的好,若住在一起,总是叮叮对对,不得和顺。”其实我与爱珍经过重重风浪,两人成了一条性命,也该可以悟彻了,岂知不然,虽现在我对爱珍,亦她的有些地方使我一时难以承认,乃至不乐,乃至不安。原来谁也不能怪谁,不知又是谁像曹操的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叫人与之相处不惯。爱珍笑道:“我不能浓妆,从前上海一班太太小姐们吵着把我打扮来试过,我本来皮肤白,脸如银盆,再擦粉就像曹操司马懿,叫人汗毛都竖起来。再点胭脂,也不知是俗气,也不知是火气,总之吓杀人。”她倒也自己晓得。
还有是慧英与绣椿。在东京的中国人亦多有叫爱珍为过房娘,惟慧英是点起红蜡烛磕过头,投过红帖子的,所以又自不同。慧英原姓徐,苏州人,是个美人胎子,行动得人怜,男人生活在有理有秩序的世界烦腻了,见了她就是得了解放。她胆小而强横,卓天捣地,就是这个卓头势吃她不消,又明知她爱说谎话,到处多有是非口角,有她的凶头势,不肯让人,但我与爱珍亦还是喜爱她。她原是好人家的小姐,做了好人家的少奶奶,而她自十五十六那时起,如红杏摇荡春风,至今香梦沉酣,奢侈糊涂不醒。这十余年来,上海苏州经过朝代变迁,她的身世亦经过流离变故,而她尚在妙年,亦还是不管天高地低,不知人事艰难。
慧英在日本两年,也是卓天捣地,有事就来寻姆妈,爱珍亦喜她的亲热,叫她小众生,无有一处不照应她。直到她离婚回香港,爱珍虽有些地方不以她为然,亦吃不消她的烦头势。但是仍处处顾到她的体面与前途,临行她还向姆妈开口要些什么,做姆妈的总做到全始全终。梁漱溟先生战时在重庆北碚办有勉仁书院,这“勉仁”两个字就是爱珍的会做人。慧英到香港之后,有人见她日子过得很好。她来过两封信,爱玲不曾回得,去年她托人带来两双绣花鞋,爱珍就托原手带给她一把伞。爱珍待人不腻。便是亲人,她亦只要晓得对方生活是好的,同在这世界上,就如桃李不通消息也罢了。
还有邓绣椿也叫爱珍姆妈。绣椿原是航空小姐,她做人许多她方像爱珍,直直爽爽,不小气,所以到处有人缘,男朋友女朋友都与她好,她却又是好不调皮。她生得瘦削,又是广东女子皮肤黄,又青春自身是个奢侈,不晓得保养,又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尖端,犯胃病与失眠,饶是这样,亦笑起来使人觉得她脸如满月。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人风光欲流。她一点也不用功,我送她一本《山河岁月》,她说看了不懂呀。她连张爱玲的秧歌亦看了不懂,这才是不可饶恕,但我随亦释然。她只是与读书无缘罢了。
绣椿的婚姻不称心,到底分离了,娘家在上海又都靠她,也要算得忧患,而她过的日子却又与忧患亦不切题似的。她是吃惯穿惯,只晓得要打扮得好,且迷住在几只麻雀牌。而她亦说要节省,生活问题使她惊,要自己出发做生意了。
这几位年轻女子各有爱珍的美,至少是各得其性情的一节。爱珍的美原是生在中华民国一代的众女子中。但爱珍的美是还在性命中洗炼出来的。她做人是滚过钉板来的,别的美貌女子近她学她,是好比欧阳修的《明妃曲》: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
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闲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