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兰成自传:今生今世
6401700000049

第49章 瀛海三浅(9)

还有是应小姐称赞日本的巴士好,她说:在香港你赶巴士,买票的明明看见你赶到只差几步了,他偏“当!”的一声拉铃开走,而你就成为可笑,可是那买票的亦不笑,单是一张刻薄发青的面孔,因为这一切是这样的无味。又在巴士里的乘客,把人家的鞋子丝袜乱踏,你想他为何这般无礼,不免要看那人一眼,你不看还好,你一看,那人反为笔直的问到你脸上:“你该几多家私哩?你该家私就坐私家车罗,也无须搭巴士!”香港人是这样的,见人先把你从头看到脚,估量了你有多少家私,然后答言。你要打量人的贫富,或者是装作不在意的察看,但香港人是笔直的望到你脸上。

应小姐说罢,我只觉冰在心头,许多日子都难消。后来我转述与池田听了,池田骇怒道:“啊!”我却没有一句愤慨的话。我对于这样的事,宁是文明与堕落的对决,第一要判断那种败坏的耻辱的风气有多少势道力量。我是这些年来已养成这样的习惯,如临阵前,只觉不可轻敌。

史记淮南王列传,伍被言秦之季,天下人欲叛者十之六七,客有说高皇帝者曰:时可矣。高皇帝曰:未也,圣人当起东南间。现今是波兰匈牙利暴动了,而中国民间亦略试试,觉得时机尚未可,就又赶快收住。这种动心忍性,这种柔弱,是好比早春兰芽初见,莺声尚涩。老子真是一部打天下的书,他说草木之生也柔弱。

我今且亦做个柔弱的人。小时同在胡村私垫的一班同学,几年之后我到杭州读书,暑假回来,只见他们有的已在商店当学徒出了师,有的则当起了小学教员,有的也和我一样还在杭州读书,不过他们是进的安定中学与法政学堂,现在见面,他们都变得老三老四,无论说话动作神情。惟有我仍旧幼稚,老练不出来。再后来,我教书、办报、做官,亦只见人家是做一样像一样,说话谈吐,老得来烧不酥。而我简直是不近人情。我仍是昔年的蕊生。一次忽然想起中庸里的慎独,也许就是这样解释的。便是现在亦华侨的各种行事少有与我相干。惟前时有个留学生李瑞爽,他在东大学印度哲学,会吹洞箫,比我又另是一种幼稚,倒是与我常往来。我同他带了箫到新宿御苑,又暑天夜里他邀我同去田园调布,两人在月亮地下走到多摩川大桥上。如此两年,后来他转学到美国去了。

这李瑞爽,有一次带我到镰仓一个佛寺里去见铃木大拙。铃木大拙是禅学大师,昔年与小说家幸田露伴、哲学家西田几太郎为友,称为三杰,如今年已八十余,经常在美国及欧洲讲学,地位甚高。他此番回国,小住一两个月就又要走的。他以为我是李瑞爽一样的学生,为我们讲说西洋是征服自然,东洋是天人一体。我只在留心看他的人,喜爱他的动作活泼。他解开一包馒头请客,说了两次,我与瑞爽不吃,他当时就生气,把馒头又包包好收起,于是什么话都没有了。我与瑞爽就告辞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在人前这样的柔弱幼稚,真的非常好。

我其实亦不宜于与谁称知己。若有称得知己的,亦只是与街坊人家的人们。我于岁月人事每有悠悠千年之思,可是要我参观古物展览,我宁可喜爱百货公司的应时货品。还有我对于现代西洋的批评,是与昔年释迦对于埃及、巴比仑、希腊、波斯的批评相同的,而且一般的严格。但是我亦仍可与之相忘。一日我从涩谷趁急行电车去横滨,是新车,车开时播送贝多芬的交响曲,随着钢铁的轮声,向河流田野中驶去,我忽然发见这交响是与古代波斯及不丹、尼泊尔等地的高原音乐,如传入唐朝的青海波等曲调,有相通处,所以今天我听了觉得它好。

还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转弯角里迎面开来一辆汽车,我避过路边,那开车的西洋妇人对我一笑。因为年轻,因为是在早晨,只觉她的人非常美,可比我为黄泥墙头一盆单瓣粉红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那芷草花美,也不知是那风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怀。

我原来是忧患之身,每与池田出行,在火车里、在酒宴终席,他会入睡,我总耿耿清醒,比得过高僧的修行不眠,数十年胁不着席。而我的清醒又是这样柔弱的。宋儒有戒昏沉、戒掉举的话,我先不喜做什么工夫,焉知一个人生于天下的忧患,自然就是这样的,君毅前时写信教我要收敛,我总算也不负良友的规劝了。

但我不是理睬什么宋儒。我宁是喜爱能乐里演的义经出亡至渡头一出。义经于源平战争中,勋略盖天地,徒以不得于其兄赖朝,日本人至今哀之,而戏里锦衣佩剑,以小孩扮,为他的柔弱清和。我看得要流泪,然而这是真的。

这一晌我起得早,今晨五时起来,出去散步,松原町人家都还关着门,路上清清的,只有一个送牛奶的骑单车走过,又一个收拉圾的推着车子走过,我心里都对之敬重。路灯还是煌煌的,灯柱下钉有小小一块牌,写道:“电是国之宝,昼间请关熄。”我读了不知如何有一种太平时世的感觉。我就一路把灯关熄过去,大约也关熄了四五十盏,我成了熄灯行者了。

回来在观音像前点香。观音于我或者只是陌路之人,便相识亦不过如同朋友,而我因是中国文明里出身,也许还有比她高的地方,可是我亦仍旧拜拜。观音的本色是法华经里的,但来到中国,她就成了另有一种人情世故的好。可比是我现在对着爱珍,即是对着天下人。

随后吃过早饭,我伸纸提笔待要写些什么,却睨见爱珍收拾好了厨下,在倒茶吃,我道:“啊哟唻,我的老婆好能干,自己会得倒茶吃!”爱珍笑骂道:“十三点!”

我就索性不写文章,只顾看爱珍。我说爱珍是插雉鸡毛的强盗婆,爱珍道:“那么你不去叫小周来?”我说小周大约是彼时就到朝鲜战场当看护妇去了。她不会来见我,如同我不会再去找一枝,是因为尊重。爱珍又问我不找爱玲回来?我答不找她。爱珍道:“也许爱玲来找你呢?”我说她必不找我的。爱珍笑道:“可见做你老婆的个个都是红眼睛,绿眉毛,要算秀美最良善,但她也是个会蛮来的,总不单单我是强盗婆。”

焉知新近收到爱玲写来的一张明信片,是由池田转来的,信里并无别话,连上下款亦不署。只写:

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的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

请寄(底下是英文,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

当时我接信在手里,认那笔迹,几乎不信真是她写的。她晓得池田的住址,是前年池田去香港时留下的。那次池田行前,我搁在心里许多天,到底只说得一句:“你到香港可以去看看张爱玲。”此外我也无信,也无话。而池田去了回来,我亦不问,他亦总不提起。又过了数月,我才淡然的问了一声,他说没有见到。我也知道爱玲不会见他。她今信里说的两本书,是我以前在《中华日报》与《大楚报》的社论集。

我把信给爱珍看了,爱珍先头一呆,但随即替我欢喜,她一向只把我当作是她的,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欢喜看我是天下人的。她催我写回信,催了几遍,我写了,附在信里还有我新近的照相。我信里写道:

爱玲: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惟《今生今世》大约于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后寄与你。今生今世是来日本后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兰成

赤地之恋与秧歌皆是爱玲离开大陆到香港后写的小说。我读自己的文章时,以为已经比她好了,及读她的,还是觉得不可及。《山河岁月》是香港小报曾提到有人以此书问张爱玲,她不置一辞,我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总也不见得就输给她,所以才爱玲的来信使我感激。我而且能想象,爱玲见我的回信里说到把她的文章与我的比并着来看,她必定也有点慌,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

可是爱珍也好笑,她只管催我劝我,要我与张小姐陪个小心,重新和好。她说她要写封信去也劝劝张小姐,当真她就写了,我一看信稿,简直想也想不到,我必不许她去寄。爱珍本来辣手辣脚,她对我与一枝的事,丝毫没有容让。爱珍亦反对小周,说她做人道理上头有大不是。她道:“你若尚存有再见小周之心,现摆着爱珍,劝你快快息了此念!”爱珍是丈夫有了她,即不能再有别人的。惟有对秀美是作别论。她道:“秀美与你是患难交亲,她若来时,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也莫想再见我了。”可是这回爱玲一来信,我未糊涂,她倒先糊涂了。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少好!”我说爱玲也不会来,她若来了,你怎样呢?她道:“那时我就与你莎哟那拉!”问她如此不心里难受?她答也不难受。中国人真是个理知的民族,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干净。

今生今世付印了十个月,上卷才得出版,我快快寄去美国,又写了信去。但是爱玲都无回信。想必是因为我不好,寄书就只寄书罢了,却在信里写了夹七夹八的话去撩她。原来我每到百货公司看看日本妇人的和服,就会想着爱玲,对于日本的海鲜也是,自从接到她的信之后,更还有折花赠远之意,但是又不当真。我信里虽没有多说什么,可是很分明。原来有一种境界,是无用避忌,而亦着不得算计图谋的。

爱珍笑道:“你呀,是要爱玲这样对付你。想起你对人家绝情绝义,不知有几何可恶!”但是她教我写信寄书时用双挂号,爱玲接到了总得在回单上签字。我惟说都不是为这些,因问你若换了她,也写回信不写呢?”爱珍道:“当然不写。其实呢?她想来想去,这封回信也难写。”

可是回信到底来了。写的是: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十二月廿七。

我看了只觉一点法子亦没有。马上也给爱珍看了,受珍诧异道:“果然厉害!”随即笑起来,说:“该!该!她叫你不要误会,以为她有心思朝着你了。她告诉你信与书都收到的,今生今世下卷等出版了仍请你寄去。嘿!她就是不写信与你了。你这人本来是也理睬你不得!”她这样的单是照信里的话叙述一遍,也不知是因为晌午好天气之故,还是别的什么之故,即刻那信里的话都成了是忠厚平正的了。

爱珍道:“但是你偏去撩她,写信与她,你说我没有误会呀,你自己不要多心,我们来做个学问上头的朋友,你说好不好呀?”我接口道:“两人写文章可以有进步呀!”爱珍道:“是呀,你就这样撩她,你说我是要向你请教请教学问呀,且看她如何说。”我道:“她也不如何说,单是我写信去,她一概不看。”爱珍道:“不会的”。我道:“怎么不会,你做女儿时,人家写来求爱信,你就一概不看”。爱珍道:“你与爱玲的情形不同。”

我亦不辩,因道:“上次我写去的信里就有撩爱玲,我说她可比九天玄女娘娘,我是从她得了无字天书,就自己会得用兵布阵,写文章好过她了。我这样撩她”。爱珍道:“你还可以信里请她来日本看樱花。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只当没有收到这封信,越发写信去撩她”。这简直是无赖,我虽不依着做,可是真好。

我与爱玲的事,本来是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不用郑重认真到要来保存神圣的记忆,亦不用害怕提起会碰痛伤口。后来隔了许多日子,一次爱珍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写信去给爱玲?”我道:“不写。只等书下卷出版了寄去给她,总之现在信是不写。”爱珍正容道:“你这说得是。而你与爱玲,亦实在是两人都好。”

旧历正月十五夜,在松原町,月明如昼,我倚楼窗口看月亮。生在这天下世界,随来的将是一个采取大决断的时代,但今天的日子还是且来思省。前此还住在一枝家里的时候,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好得不得了,我作了一首唱词,当它是山西大同女子配了弦索唱的。词曰:

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

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转觉惝怳难说,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当年亦只谦抑,

他们各尽人事,忧喜自知,

如此时人,如此时月,

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王羲之有自誓文,新年我若亦有所誓,即是要做一个现代的文明人,不受委屈。美国的情形较好,但是亦如张爱玲的,他们画报里的小孩有苹果与牛奶,你要就只可选择这个,我看了不知如何总觉得委屈。一次灯下我写信给君毅,忽然想起伯夷,觉得自己的心意竟是像他,可是无从说起。

西洋人对于世界的前途本来看得黯淡。中国人看历史,是由小康之世到大同之世,将来有朝一日是天下为公。日本人亦说历史弥荣。可是西洋人说世界末日。这就是西洋人对于核兵器战争的劫数,缺乏道德的力量。他们虽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但那只是一种知识,不像中国人的礼运与日本人的弥荣是生在情意里。西洋人的情意是基督教的末日审判。

他们说要禁止核兵器,有如上帝的禁果决不可尝,潘多拉的禁箱决不可开,然而那两次都犯了禁,这一次看来也难保。托尔斯泰有说:“一个骑脚踏车的生手,全副注意力对付前面的障碍物,念念于‘闯不得的呀!闯不得的呀!’如此就偏偏闯上了。”西洋人原来是不能与物相忘。

人情不能因为核兵器战争的恐怖是无限的,而放弃了每天例行的有限的生活。如今美国与苏俄即如此不肯放弃外交的有限的争点。他们随时在说虽大战亦在所不辞。读苏俄国防部的核兵器战争操典,竟是和往常的步兵操典一样的有确信。现代人的营营,可比洋老鼠,你给它踏轮,它就踏得来有心有想,单单行为即是生命的现实。

原来无明的东西毕竟是无常。前一晌我看了电影沛丽,沛丽是一只小栗鼠,洪荒世界里雷火焚林,山洪暴发,大雪封山,生命只是个残酷。它随时随地会遇上敌人,被貂追逐,佯死得遁,而于春花春水春枝下,雌雄相向立起,以前脚相戏击为对舞,万死余生中得此一刻思无邪的恋爱,仍四面都是危险,叫人看着真要伤心泪下。众生无明,纵有好处,越见得它是委屈。文明是先要没有委屈。

现在原子能时代的就是这样的蛮荒世界,核兵器就是大自然界的风潮。我有时在电车上看看广告画,画的绅士淑女,有的眼睛又大又圆,亮亮的,就像栗鼠的眼睛。又或是夸张细肢体,使人联想到螳螂。我再看看车厢里的乘客男女,忽觉人相若如栗鼠螳螂,在美学上亦皆可以成立,宁是这两足动物的自古以来被欣赏赞美,几乎要不可置信了。因记得往时住在杭州小客栈里,卧看墙上水渍,皆成车服美人,不像现在的看人反为皆成昆虫禽兽之形。

以此我非常忧伤。有一部日本电影,是恐怖片子,廉价的花纸与木板搭的舞场,粉红肉体的酒吧女,在桥底下阴沟的黑流中跋涉。我看了回来赶快打水洗面,可比方才是到园子里走走,被蛛丝黏住了。现代世界是这样的不乐意,或许核兵器的战争也不过如同打水洗面,洗去了铅华与蛛丝。可是现代人能像三国周郎赤壁的风流人物,谈笑不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