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客人
官寨地下三间牢房改成了两大间库房。一间装银子,一间装经黄特派员手从省里的军政府买来的新式枪炮。
黄特派员带走了大量的鸦片,留下几个军人操练我们的士兵。官寨外那块能播八百斗麦种的大地成了操场。整整一个冬天都喊声动地,尘土飞扬。上次出战,我们的兵丁就按正规操典练习过队列和射击。这次就更像模像样了。土司还招来许多裁缝,为兵丁赶制统一眼装:黑色的宜贡呢长袍,红黄蓝三色的十字花毡色镶边,红色绸腰带,上佩可以装到枪上的刺刀。初级军官的镶边是赖皮,高一级是豹皮。最高级是我哥哥旦真贡布,他是总带兵官,衣服镶边是一整头孟加拉虎皮。有史以来,所有土司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支装备精锐的整齐队伍。
新年将到,临时演兵场上的尘土才降落下去。
积雪消融,大路上又出现了新的人流。
他们是相邻的土司,带着长长的下人和卫队组成的队伍。
卓玛叫我猜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他们来走亲戚。她说,要走亲戚怎么往年不来。
麦其家不得不把下人们派到很远的地方。这样,不速之客到来时,才有时间准备仪仗,有时间把上好的地毯从楼上铺到楼下,再用次一些的地毯从楼梯口铺到院子外面,穿过大门,直到广场上的拴马桩前。小家奴们躬身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充当客人下马的阶梯。
土司们到来时,总带有一个马队,他们还在望不见的山馆里,马脖子上的泽铃声就叮叮吟吟的,从寒冷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地传来。这时,土司一家在屋里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细细啜饮,一碗,两碗,三碗。这样,麦其土司一家出现在客人面前时脸上总是红红地闪着油光,与客人们因为路途劳累和寒冷而灰头土脸形成鲜明对照。那些远道而来的土司在这一点上就已失去了威风。起初,我们对客人们都十分客气,父亲特别叮嘱不要叫人说麦其家的人一副暴发户嘴脸。可是客人们就是要叫我们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们带着各自的请求来到这里,归结起来无非两种。
一种很直接,要求得到使麦其迅速致富的神奇植物的种子。
一种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儿嫁给麦其土司的儿子,目的当然还是那种子。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使想谦虚的麦其一家变得十分高傲。凡是求婚的我们全部答应了。哥哥十分开心地说:“我和弟弟平分的话,一人也有三四个了。”
父亲说:“咄!”
哥哥笑笑,找地方摆弄他心爱的两样东西去了:枪和女人。
而这两样东西也喜欢他。姑娘们都以能够亲近他作为最大的荣耀。枪也是一样。老百姓们有一句话,说枪是麦其家大少爷加长的手,长枪是长手,短枪是短手。和这相映成趣的是,人们认为我不会打枪,也不了解女人的妙处。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冬天里,麦其家把所有前来的土司邻居都变成了敌人。因为他们都没有得到神奇的罂粟种子。
于是,一种说法像闪电般迅速传开,从东向西,从南向北。虽然每个土司都是中国的皇帝所封,现在他们却说麦其投靠中国人了。麦其家一夜之间成了藏族人的叛徒。
关于给不给我们的土司邻居们神奇的种子,我们一家,父亲,母亲,哥哥三个聪明人,加上我一个傻子,进行过讨论。他们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脑子,所以一致反对给任何人一粒种子。而我说,又不是银子。他们说,咄,那不就是银子吗?
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叫我把话说完。我是想说,那东西长在野地里,又不是像银子一样在麦其官寨的地下室里。
我把下半句话说完:“风也会把它们吹过去。”
但是没有人听我说话,或者说,他们假装没有听到我这句大实话。侍女卓玛勾勾我的手,叫我住口,然后再勾勾我的手,我就跟她出去了。她说:“傻瓜,没有人会听你的。”
我说:“那么小的种子,就是飞鸟翅膀也会带几粒到邻居土地上去。”
一边说一边在床边撩起了她的裙子。床开始吱吱摇晃,卓玛应着那节奏,一直在叫我,傻瓜,缮缮缮缮……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但于这事能叫我心里痛快。干完之后,我的心里就好过多了。我对卓玛说:“你把我抓痛了。”
她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说:“少爷,银匠向我求婚了。”
泪水一下流出了眼眶,我听见自己用很可笑的腔调说:“可我舍不得你呀。”
他们正常人在议事房里为了种子伤脑筋。我在卓玛的两个乳房中间躺了大半天。她说,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服侍一场能叫我流泪也就知足了。她又说,我舍不得她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过别的女人。她说,你会有一个新的贴身侍女。这时的我就像她的儿子一样,抽抽咽咽地说:“可是我舍不得你呀。”
她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她不能跟我一辈子,到我真正懂得女人的时候,就不想要她了。她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姑娘,她配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该叫卓玛出嫁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那个下贱女人对我说了什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却用无所谓的,像哥哥谈起女人时的口气说:“我是想换个和我差不多的女人了。”
母亲的泪水立即就下来了,说:“我的傻儿子,你也终于懂得女人了。”
13.女人
桑吉卓玛没有说错,他们立即给我找来一个贴身侍女。一个小身子,小脸,小眼睛,小手小脚的姑娘。她垂手站在我面前,不哭也不笑。她的身上没有桑吉卓玛那样的气味。我把这个发现对卓玛说了。
即将卸任的侍女说:“等等吧,跟你一阵,就有了。那种气味是男人给的。”
我说:“我不喜欢她。”
母亲告诉我这个姑娘叫塔挪。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要是一个姑娘的名字,也不该是眼前这一个。好在,她只是作我的贴身侍女,而不是我正式的妻子,犯不着多挑剔。我问小手小脚的姑娘是不是叫塔娜。她突然就开口了。虽然声音因为紧张而战抖,但她终究是开口了。她说:“都说我的名字有点怪,你觉得怪吗?”
她的声音很低,但我敢说隔多远都能听到。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女才会有这样的声音。而她不过是一个马夫的女儿,进宫寨之前,一直住在一座低矮的屋子里。她妈妈眼睛给火塘里的烟熏出了毛病。七八岁时,她就每天半夜起来给牲口添草。直到有一天管家拐着腿走进她们家,她才做梦一样,到温泉去洗了澡,穿上崭新的衣服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只来得及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就有下人来带她去沐浴更衣了。
我有了空便去看卓玛。
我的姑娘,她的心已经飞走了。我看见她的心已经飞走了。
她坐在楼上的栏杆后面绣着花,口里在低声哼唱。她的歌与爱情无关但心里却充满了爱情。她的歌是一部叙事长诗里的一个段落:
她的肉,鸟吃了,咯吱,咯吱,她的血,雨喝了,咕咚;咕咚,她的骨头,熊啃了,嘎吱,嘎吱,她的头发,风吹散了,一缕,一缕。
她把那些表示鸟吃,雨喝,熊啃,风吹的象声词唱得那么逼真,那么意味深长,那么一往情深。在她歌唱的时候,银匠的子敲出了好听的节奏。麦其家有那么多银子,银匠有的是活干。大家都说银匠的活干得越来越漂亮了。麦其土司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家伙。所以当他听说侍女卓玛想要嫁给银匠的时候,说:“不枉跟了我们一场,眼光不错,眼光不错嘛!”
土司叫人告诉银匠,即使主子喜欢他,如果他要了侍女卓玛,他就从一个自由人变为奴隶了。银匠说:“奴隶和自由人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辈子在这院子里干活。”
他们一结合,卓玛就要从一身香气的侍女,变成脸上常有锅底灰的厨娘,可她说:“那是我的命。”
所以,应该说这几天是侍女卓玛,我的男女之事的教师的最的日子了。在这一点上,土司太烫体现出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最大的仁慈。卓玛急着要下楼。太烫对她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不会再有这样待嫁的日子了。
土司太烫找出些东西来,交到她手上,说:“都是你的了,想绣什么就给自己绣点什么吧。”
每天院子里银匠敲打银子,加工银器的声音一响起来,卓玛就到走廊上去坐着唱歌和绣花了。银匠的锤子一声声响着,弄得她连回头看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了。我的傻子脑子里就想,原来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她们很轻易地就把你忘记了。我新得到的侍女塔娜在我背后不断摆弄她纤舷细细的手指。而我在歌唱的卓玛背后咳嗽,可是她连头也不回一下,还是在那里歌唱。
什么嘎吱嘎吱,什么咕咚咕咚,没完没了。直到有一天银匠出去了,她才回过头来,红着脸,笑着说:“新女人比我还叫你愉快吧?”
我说我还没有碰过她。
她特别看了看塔娜的样子,才肯定我不是说谎,虽然我是爱说谎话的,但在这件事上没有。她的泪水流下来了,她说:“少爷呀,明天我就要走了,银匠借马去了。”
她还说,“往后,你可要顾念着我呀!”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梦里,就听到卓玛的歌唱般的哭声。出去一看,是银匠换了新衣服,上楼来了。桑吉卓玛哭倒在太烫脚前。她说的还是昨天对我说过的那两句话。太烫的眼圈也红了,大声说:“谁敢跟你过不去,就上楼来告诉我。”
土司太烫又转身对下人们吩咐:“以后,卓玛要上楼来见我和小少爷,谁也不许拦着!”
下人们齐声回答:“呵呀!”
银匠躬起身子,卓玛趴到了他背上。我看到他们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地走下去了。两个男仆手里捧着土司赏给的嫁妆,两个女仆手里捧着的则是土司太烫的赏赐了。桑吉卓玛在下人们眼里真是恩宠备至了。
银匠把他的女人放上马背,自己也一翻身骑了上去,出了院门在外面的土路上飞跑,在晴朗的冬日天空里留下一溜越来越高,越来越薄的黄尘。他们转过山不见了。院子里的下人们大呼小叫。我听得出他们怪声怪气叫唤里的意思。一对新人要跑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太阳底下去于那种事。听说好身手的人,在马背上就能把那事干了。我看见我的两个小厮也混在人群里。索郎泽郎张着他的大嘴嗬嗬地大呼小叫。小尔依站在离人群远一些的地方,站在广场左上角他父亲常常对人用刑的行刑柱那里,一副很孤独很可怜的样子。殊不知,我的卓玛被人用马驮走了,我的心里也一样地孤独,一样地凄凉。我对小尔依招招手,但他望着马消失的方向,那么专注,不知道高楼上有一个穿着狐皮轻裘的人比他还要可怜。马消失的那个地方,阳光落在柏树之间的枯草地上,空空荡荡。我心里也一样地空空荡荡。
马终于又从消失的地方出现了。
人群里又一次爆发出欢呼声。
银匠把他娇媚的新娘从马背上接下来,抱进官寨最下层阴暗的,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去了。院子里,下人们唱起歌来了。
他们一边歌唱一边于活。银匠也从屋子里出来,干起活来。锤子声清脆响亮,叮咣!抖抖抖抖叮咣咣!
小手小脚,说话细声细气的塔娜在我身后说:“以后我也要这样下楼,那时,也会这样体面风光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那时,少爷也会这样难过吗?”
她这种什么都懂的口吻简直叫我大吃一惊。我说:“我不喜欢你知道这些。”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可我知道。”
我问是哪个人教给她的,是不是她的母亲。
她说:“一个瞎子会教给我这些吗?”口吻完全不是在说自己的母亲,而是用老爷的口气说一个下人。到了晚上,下人们得到特许,在院子里燃起大大的火堆,喝酒跳舞。我趴在高高的栏杆上,看到卓玛也在快乐的人群中间。夜越来越深,星光就在头顶闪耀。下面,凡尘中的人们在苦中作乐。这时,他们一定很热,不像我顶不住背上阵阵袭来的寒气而不住地战抖。等回到屋里,灯已经灭了。火盆里的木炭幽幽地燃烧。我在火边烤热了身子。塔娜已经先睡了,赤裸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我看到她光滑的细细的颈项和牙齿。她的眼睛睁开了。我又看到她的眼睛,幽幽闪光,像是两粒上等宝石。我终于对她充满了欲望,身子像是被火点着了一样。我叫了一声:“塔娜。”唇齿之间都有了一种特别震颤的感觉。
小女人她说:“我冷啊。”
滚到我怀里来的是个滑溜亮凉沁沁的小人儿:小小的腰身,小小的屁股和小小的乳房。过去,我整个人全都陷在卓玛的身子里,现在,是她整个地被我的身子覆盖了。我实岁十四,虚岁十五,已经长大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我问她还冷不冷。她嘻嘻地笑着,说很热。真的,她的身子一下变得滚烫滚烫了。在桑吉卓玛身上,我常常是进去了还以为自己停在外边。在塔娜身上,我就是进不去。刚要进去,这个小蹄子她就叫得惊心动魄。
我要离开,她一双手又把人紧紧拥住了。这样一来一往,一来一往,山上、河边、树上的鸟儿都吱吱喳喳叫起来了,天快要亮了。
塔娜叫我不要管她,我这才一狠心进去了。我感到了女人!
我感到自己怎样把一个女人充满了!小女人真好!小女人真好!我感觉到自己在小女人里面迅速地长大。世界无限度膨胀。大地在膨胀,流水滑向了低处。天空在膨胀,星星滑向了两边。然后,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坍塌了。这时,天亮了。塔娜从身子下面抽出一张白绸巾,上面是鲜红的斑斑血迹,塔娜在我面前晃动着它,我知道那是我的功绩,咧嘴笑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而且一觉就睡到了晚上。醒来时,母亲坐在我床头。她的笑容说明她承认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一个懂得男女之事的大人了。殊不知在这以前,我就已经是了。但说老实话,这一次才像是真的。
我从被子里抽出手来:“给我一点水。”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夜之间就变了:浑厚,有着从胸腔里得到的足够的共鸣。
母亲没有再像往常那样把她的手放在儿子头上。而是回头对塔娜说:“他醒了,他要水喝。给他一点淡酒会更好一些。”
塔娜端过洒来,酒浆滑下喉咙时的美妙感觉是我从没有体会过的。母亲又对塔娜说:“少爷就交到你手里了,你要好好服侍他。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可他也有不傻的地方。”
塔娜羞怯地笑了,用很低,但人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回答说:“是。”
土司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串项链挂在她脖子上。母亲出去后,我以为她会向我保证,一定要听从土司太太的吩咐好好服侍我。可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说:“今后,你可要对我好啊。”
我只好说:“我将来要对你好。”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吗?”
她问:“我漂亮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老实话,我不会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是这样就是傻子,那我是有点傻。我只知道对一个人有欲望或没有欲望。只知道一个女人身上某些部位的特别形状,但不知道怎样算漂亮,怎样又算不漂亮。但我知道我是少爷。我高兴对她说话就对她说话。不高兴说就不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
我决定起床和大家一起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