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圆菇。”长发汉子解嘲似地骂了一句。这是四清运动时从干部口里捡来的。人家本来骂的是老顽固,让他这不通汉话的一念就念成了这样。又这样念着去问别人这句话的意思。人家当然是照着字音给他讲了,他还暗暗佩服那干部真会说话,打了这么好个比方。油腻的皮袍上转动着这么个光头,啧啧!不活脱脱就是一朵鲜蘑菇。
和尚没有搭理,半跪着把手支在地上,哼了一声才站了起来,把雪地瞪打干净一块。之后,便把皮袍下摆提起遮住那地方。长发汉子在下面把干草堆好,放上火绒,再盖上一点干草,正要打火,和尚却突然扭过身去。几团雪花立即落到干草上化掉了。
“站好!骚和尚。”
“马叫。”
“鬼叫!”
“是不是邮递员……”
“也许,”长发汉子说,“烧燃火再说。”他趴下身去正要打火镰,这时一声长长的凄惨的马嘶声撕开厚重的雪幕传来。“快!”不及收拾柴草,两人翻上马背,一夹腿,驰入了浓厚的雪幕里。
雪下着。
年轻的邮递员觉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
雪下得那么柔媚,又那么冷酷。简直就是那种美丽而又骄傲无情的姑娘。他觉得有些悲哀,合上双眼,自己感觉肢体正进人麻木状态。这样麻木到极端就是永恒?这个永恒可不怎么样,悠悠忽忽的,和生活,和理想都存在着距离。
牲口挣扎几下,又站了起来。低低地咴咴两声,看到主人毫无动静,用鼻子蹭赠主人冰冷的脸……一股温热,主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热。是马,砰砰响的摩托车也这样热,阳光在反光镜上一闪,一闪。也许,姑娘的吻……但他不知道,他知道邮件用大衣盖好了,而马,红得像火的马也烤不热我了,我的身体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检查检查这四肢吧,红色的,黑色的,或白色的,它们的肌肉和神经……”又是一句惠特曼,可惠特曼也救不了我……马却在空中飞腾起来,四蹄慢慢像翅膀一样展开,在嘶鸣。像一道闪电,把灰色的天空撕开,而温暖的雨滴闪闪烁烁……马昂首凄厉地嘶鸣起来……哦,那个快活的绿衣天使,骑红马的快乐的小伙子,也要把腿举起来,腾上天空,变为翅膀,而腿却不在身上了……马好像是知道主人不会再站起来了,便移动几步,用髙大的身躯遮挡风雪。他隐约感到脸上没有雪花了。雪片,不,分明是一封封信飞旋如鸽群,嚣叫着,随即,嗡的一声,便振羽四散了。
世界变得不真实了。连人也有些不真实。更别说那些死呀活呀,纯粹变成了空洞的字眼。和尚使劲把身子往前探着,双脚擂鼓般地磕着马肚子,但马在积雪中还是不能快起来,而自己头上反而升起了缕缕汗气。给人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
和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打马!打!”
“别嚎得像只饿狼。”长发汉子冷冷地说道。他心里知道,和尚怕的是人死,但更怕那个死字。自己也怕过,他因此鄙视过自己,更鄙视和尚。哦,这风,这雪……雪花在无休止地沉沉坠落。没有声音:人声,马嘶声甚至风声。没有声音反而显得实在一点。没有什么痕迹反而显得真实一点,反正有点什么痕迹也会很快被抹去。
“别害怕。”长发汉子安慰和尚说。
和尚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点点头。
和尚不禁想起了许多,都围绕着那个他不敢说出来的字眼。不知是因为迷信还是真的害怕。雪下得极大极密,视野所及只是一个帐篷大小的圆圈,一盏灯碗就可以照亮。天空像一个小小的罩子,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移动着。好多年前两人看过一场电影《白毛女》,悲苦的女人一出场就有一个光罩子罩着,也像现在一样大小。和尚那时就觉得十分神秘。一声不响地看完了,走在半路上,才叹了一声:“命啊。”
边看电影边喝酒已经半醉的长发汉子却说:“灯。”
“命。”和尚正言厉色地说。
进入眼前的东西也显得不很真实。
一匹红马在纷飞的雪花中静静地垂首站立着,用高大的身躯遮蔽着主人,一动也不动。漫天的雪花就在他们周围飞舞,无声息地悄悄坠落。马身上以及马身子没有遮住的人腿上已积起了雪。
两人在马背上呆了一阵,才啊了一声滚身下马。
一丝笑容还僵在小伙子脸上,不知他最后想到了什么。和尚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死了?”
“屁!”长发汉子一腔焦躁终于发泄出来了,“你才该死。”他从怀中掏出小酒瓶,喝一大口含在嘴里,扯开小伙子的衣服,喷在小伙子胸口上,由慢而快地搓揉起来。和尚赶紧把两条腿上的积雪扒拉掉,塞进自己怀里。
小伙子胸膛终于泛出了一片潮红,长发汉子把耳朵贴上他的左胸聆听着。和尚则从他笑容里也听出了心脏咚咚的跳动声,竟然忘记了祈诵佛语,一点亮光在睫毛下闪动几次,一闭眼泪水便滚了下来。
长发汉子抬起头来,寻视着,看见后边雪里还有一团东西:“妈的,我说那老头不在嘛……”走过去一扒雪堆,提起一件大衣,又提出一件邮包。“玩命!妈的,玩命……”长发汉子看着那衣服单薄的小伙子,鼻腔里阵阵发酸,但嘴上骂得更厉害了,“几张纸打什么紧,我们什么都不懂,报纸也不懂!”骂着,火气倒真的上来了,“全寨子哪个认得!”
和尚用大衣把小伙子裹好。
那红马又长长地嘶鸣起来,连帘幕似地下垂着的雪都颤抖了一下。
长发汉子从背上把还昏迷着的小伙子放了下来,“我嗓子要燃了。”边说便抓了一大团雪塞进口中。和尚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长发汉子扶抱着小伙子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烧火。烧!”和尚愣了一下,赶紧趴下身去。但刚才堆起的柴草全给雪浸湿了,只得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长发汉子掏出小酒瓶,倒一些酒在草上。碰碰火镰,没碰上。手已经冻得发木,寒气正在侵人脏腑,一身汗水马上就要在身上结成冰块。一急,再打一下,镰口铁撞在白石块上飞溅出一串火星,酒轰一下燃了起来。“啊!”他禁不住发出了快乐的叫喊,听起来又好似一直强忍着而未发出的呻吟。“好酒,一点就燃了,好酒……”他微笑了。很快,酒烧光了,草只是烤干了,并未点燃。摇摇酒瓶,空了。和尚诵佛语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又哆哆嗦嗦地从邮包里抽出一张报纸:“试试这个。”长发汉子盯了和尚一眼,便漠然地走到小伙子身边坐了下来。和尚知道这意思:“你连这个小伙子都不如。”而以后,这事又会让他耻笑一辈子。当然,这首先得他们不被冻死,才有完完整整的一辈子。和尚团起报纸,放在草堆上。但火镰下溅出的那丁点火星根本无济于事,报纸太厚,和尚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那匹红马慢慢地靠过来,低低地咴咴两声,便在昏迷的主人身边躺下了。长发汉子把自己皮袍脱下来,给小伙子裹上,让他斜倚着温暖的马腹躺好。自己则穿上那又轻又薄的大衣,靠在邮件上。和尚也默默地靠了过来,把小伙子的双腿揽进自己怀里。他知道,得听天由命了。这一来,脸上恐怖紧张的神情反倒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深沉的平静。
“我说”和尚犹犹豫豫地说。
“嗯?”
在和尚听来,长发汉子这一嗯里,潜藏着那么多的看不起。但只要他肯吭气,自己心里也就好受一点。“我说。”他想要说出那个正在向他们逼近的东西。“我们俩是几次遇到这个了……”但他还是不敢说出来。
“这个?这个什么?”
“死。”他闭着双眼,深深的一口气从胸中提起来,提起来,一使劲,才冲开了双唇:“死。”吐出这个字,他感到轻松,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长发汉子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深深地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三次。”而雪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地坠落。天黑下来,看不见雪花,只有一片簌簌落落的泳冷的声音,犹如一群不吉祥的黑鸦在头顶盘旋,带来厄运与死亡。告诉命运的不可抗拒与试图抗拒者的必然命运。
长发汉子把小伙子的头抱在胸口上,缓缓地开了口:“不是今天,我还早忘了我也跟你一样是和尚。你交上女人我还讨厌你不守规矩,骂你。”
“骂是应该的。可那女人也真正好。”那温暖的感觉又从逝去的某个年代隐秘地复苏了。
“像梦一样,唉!”
“梦一样。”和尚思绪还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口里只是发出一点回音。
在两人的感觉里,那种面临死亡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两人重新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刚解放,人们便传说两个年轻和尚死了。不准念经。庙被封掉。老喇嘛烧了庙宇连自己也烧了。他俩跑了出来。许多和尚也大多跑出来了。他俩就这样赶驮帮,念经,守着和尚的规矩。给寨里驮去茶盐、布匹。其它零碎东西则由邮递员捎去。而人们却仍然传说那两个年轻和尚死了。
说到这里,长发汉子不禁轻轻地笑了。
“后来,六八年……”和尚提示说,“我也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地断了。”他又急忙表白似地插上一句。完了,又有些羞惭地一笑。
那时,在传说里他们又死了。和尚是有戒律的,而工作队破除迷信,叫他们上山打猎。去了。套索套上了獐子,但那眼珠还在可怜地转着。放他们是不敢的,就让它死快一点,使它少受点罪。一棍敲下去,没敲中,再敲。天哪,这倒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于是,人们又传说他俩跳崖凄凄惨惨地死了,死得寃枉。
“可我害怕。”和尚一下变得十分坦白。
“打这以后,杀戒、酒戒都开了。头发也长了。”
和尚变得无所畏惧了。半跪起身子把刚才团皱的报纸抻平,小心地装进马褡里。之后,两人便沉默了。
横躺在地上的马不时地眨眨眼睛,用眼睫毛遮挡住眼眶里掉落的雪花。长发汉子聋拉下眼皮便没有再抬起来。和尚呆呆地和马对视着,从马眼里看到那灰蒙蒙的天空,看到无情飞舞的雪花。
背靠在温暖的马腹上,头在长发汉子怀里,脚在和尚怀里,小伙子渐渐暖和过来了……脚,扎着许多细细密密的小针,这些针闪闪烁烁的……一切都又消失了。小伙子动了一动。
“咦?活了。”小伙子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和尚悲切地说:“不如就死的好。”
“废话!他就一定要死?”
小伙子吸进几口冰冷的空气,渐渐清醒过来。白鸽群又驮着他回来了,然后又倏然飞散,剩下飘飘洒洒的白羽毛……雪花,多美的雪花。那么多蜂在腿上蜇着。长发汉子摇摇他:“嗯?”
“冷……”小伙子嗫嚅道。
“唉,没火,你还不如再睡。”和尚悲切地说。
“火。火……”小伙子明白了,口词也清晰了一些:“我有。”说完,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吃力地指指衣袋。长发汉子从中掏出一个打火机。但那堆草又让雪浸得潮湿了,打了几次火都没有点着。和尚又开始大声念佛。小伙子强撑着靠上来,拔出打火机下边的塞子,掏出浸满汽油的棉花,又让长发汉子从自己裤袋里掏出纸烟,撕下烟盒,堆在上面,再堆上草,一揿打火机,一串蓝色的火星欢悦地喷射出来。棉花团一下变成了一团淡蓝的火苗,火苗爬上香烟盒,厚厚的纸张变红,变白。火苗又爬上草堆,草堆嗤嗤地响了一阵。终于,一片红光升上三个人欣喜的脸膛。和尚赶紧放上小柴块,小柴块引燃了,又堆上大柴块,又压上草煤。长头发汉子让小伙子倚在自己腿上,拿起皮火筒一下一下打起来。三个人默默地烤了好久,又开始吃东西,吃饱了,仍然又吃下了许多东西。然后,便静听着雪花让火苗舔化的嗤嗤声。
“怎么老头子没来?”
“我想来一趟。”
“为什么?”
“我想写诗。”
“什么是诗?”长发汉子问。
“湿了没有?”和尚故作聪明地问。
“湿,没想到死吧?”长发汉子脸上闪过一些微笑,问。
“没有。但后来也知道了。”小伙子平静地说。而且,他相信他正在读着一首深沉的、雄伟的诗篇,他相信自己也许会变成一个壮歌的惠特曼。
“怕吗?”
和尚赶紧插了进来:“怕人家还用大衣盖那些报纸?”
“怕也没用了,也就不怕。”小伙子淡淡地一笑。
“你为什么那样?”
“那样死得也有价值了。”
“价值?”他们就像没听到过诗一样,也没有听到过这个东西。
“就是。”小伙子觉得很难解释。诗里总是很少解释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死得也光彩,像个人了。”对他们他不得不解释。
“哦。”
“那我们死了也像个人了。”和尚沉思着说。
“那两次可不算,不值得。”长发汉子说。
“守戒也不算?”难道过去那些日子就只换来三个字——不值得?和尚心里有些不甘。
“不算。”长发汉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什么?”小伙子听不明白。
“没有什么。”和尚淡然一笑。
“真的没有什么。”长发汉子说。
没有什么。只有雪地上的篝火带着一股似乎是不可理喻的力量轰轰地燃烧。火苗应着人心跳的节律伸缩着,火光时明时暗。三张沉思的脸庞时而显得深奥莫测,时而显得更强健。除此之外就是雪,就是无边际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