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欢迎得很!从省里来吗?”
“我们从州里来。”
“辛苦,辛苦!这位老同志五十年代采访过我。在查镇山那边。住下来,住下来,总算什么都跟五十年代不一样了。好多了!”
“我想写写东西,能住个安静点的房间吗?”桑蒂插进来问道。
“好!好!小房间都接待会议了。住个四人的房间吧,就收三个人的房钱。也比以前好了。那时这位同志采访我,就靠在膝头上写了大半晚上。”三个人取行李时,他背手慢慢踱向对面的墙根,然后绕过他们急步迈上台阶,消失在门洞的暗影里。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下去,一天红霞,衬出飞鸟黑色的影子,轻捷地滑过天顶,坠落到屋脊背后的什么地方去了。尽管是盛夏时节,凉风起于背后,仍然有一股惊人的阴冷。
司机把油污的工作服扔到那张空床上,点燃烟:
“记者,有意思。所长感念你当年栽培的功劳——不是你吹他,他还是裹件臭皮袍放牛——少收一个人房钱。”他翻身坐起来,“其实,那排平房全是好房间,留给官们的。门口都长满青草了!”
“我们给四个人的房钱。”老记者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显然缺乏兴致。唉!一个文人生涯的个中滋味……他摇摇头,“那时,我走了一百二十里路去采访他。”司机老关对着灯光眯缝起眼睛,啧啧嘴唇:“啊,记者,记者,挺有意思!”然后他又大大咧咧地对桑蒂说:“给我倒杯水,小伙子,你在我眼里就是小伙子。我把你父亲从牛屎堆中接出来,又送你回到牛屎堆里。”
水倒进水杯,发出的声音很响。
这时,月亮正在缓缓升起。窗外黑黝黝的几抹屋脊,以及屋脊外冒出的红柳梢头镀上了一层莹莹的银灰色。
“能找个地方去喝点酸牛奶吗?”老记者问司机。夜凉如水。月亮在车前晃荡。
“那家伙就要升科委主任了!”司机说。
“又有记者报道过他?”桑蒂问。
“有的吧?不过他们都会写材料,那种办法最方便自己报道自己。”司机老关又啧巴着嘴唇:“嗨!记者!”当一两顶帐篷从目光中浮出时,大家便又静默下来。
酸牛奶已经喝过了。女主人拨旺牛粪火,又侧身给他们续上奶茶,她总是固执地把脸部尽量隐蔽在阴影里。狗吠声在夜空中传布得很远,更远一些的什么地方有一只夜鸟在响亮地啼叫。
“请你唱支歌吧,月光这么好!”桑蒂激动地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身子一下僵直了,迅疾又恢复了自然。掩面长长叹息了一声。
“不要害怕,哈斯基,他们跟我老关一样。”女主人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扶在膝上,对司机老关深深地俯首。
“是这样,哈斯基,我们要住在这里,你到邻居那里挤挤吧。”
女主人这时才转过脸来,敛起衣襟,碎步从他们背后绕行而过,并不停地念叨:“谢谢了,谢谢。”司机盯着她悄然移动在月光中的背影说:“她母亲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她不是吗?”
“有人说不是。有人说是。”那时,她中学毕业回来,跟一个城里下来的知青很好。那小伙子给她画了一张像。小伙子的本事出了名,她的美貌也出了名。后来,那知青死了。她被许多人爱过,但她似乎谁也不爱。她曾有很多过夜的男人送的新奇东西。那时,也有人看见她在没人的河边柳荫下痛哭。“这是找自己的魂。”老人们这样说。我认识她是在一个中午,我开车送两个画家下来。他们决定画她。她梳好头,穿上干净衣服,斜躺在草地上,面对画架。画家则拿起画笔,她就扑倒在地,放声痛哭。像男人唱歌,像狼嗥一样后来,就任谁也再近不了她的身子了。
惹满阿姆。老记者突然想起这个名字。他愿意设想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女儿。惹满阿姆,哈斯基是你觉醒过来的女儿。在忍辱含垢的草原上觉醒过来。
牛粪火早已黯淡下去。
老记者在马鞍做的枕头上靠好,把充做被子的羊皮袍一直拉到颔下。他又嗅到了陌生了的强烈的腥膻气味。这种气味,是他关于许多草原夜的回忆都充溢漾动的气味。他贪婪地大口呼吸。从和记忆中一样半映半掩的帐篷门外望,月光皎洁,充溢着记忆中一样的静谧,一样的芬芳。月亮悬浮在一座小丘背后,天空呈烟岚聚浓时那种钢蓝色。小丘顶上是两个骑手的高大剪影。他们对月下的草原了望一阵,然后隐没在山丘背后。那时你被从采访点上押回县城,走了一夜,走到早晨,押你的两个牧民让你上马,他们自己走路。你不答应。那时血红的太阳正艰难地从地平线上升起,两个牧民和你一起驻足眺望。那时,你是多么揪心地等待太阳完全升起,攒紧眉头,踮着脚尖。害怕刚露脸的太阳会砰然一声滑落回去。像一堆篝火,被风暴粗砺的笔触一下扫掉。或者被吹送到一个寸草不生,了无人迹的世界里白白地燃烧。而太阳应该照耀在地平线上,这道地平线上有那么多的草原人,以及你自己一一那时,你没有以为你将一去不返,你是在和草原诀别。那时,你要两个民兵回去,说你不会上山当土匪。他们给你留下了大团奶酪,然后驱马消失在草海深处。他们没有回望你一眼,但你却感激得泪水涌上了眼眶,默念着:“兄弟!兄弟!”在后来精神世界几近被毁灭的艰难时日里,那个早晨的太阳便来鼓舞你。你系念那些草原人,除此,你别无亲人。除了回到草原生活中去,你别无选择。
“那日出真美。”老记者忘情地说出声来。月光,青草气息,奶制品与皮毛的混合气息似乎都随之漾动了。还有钢铁与油漆的气息,但这不是那镣铐的气息。停在草坪上的汽车反射出月光,这堆钢铁,会被一双手点燃,从而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日出?”年轻人没有睡着。
“草原日出。”
“和大海一样的吧?”
“一样的吧。我没有见过大海。”
老关翻翻身,醒了:“日出啦,诗啦!记者,你们这些干坏事的好人!”帐篷里静默一阵,司机老关又打起了呼噜。
“明天我们去看日出。”
“……”
空气清新而冷冽,月亮已经沉落。点点星光在草叶、花瓣间的露珠上反射出来。几只牧狗在远处吠叫。
“狗。”年轻人打着颤,怕老记者没有听见,便提醒了一句。
老记者顾自顺着隐约的小路往前走,模糊的背影晃动着。天空中有云,灰暗的云,低垂着笼罩四野。
“真冷。”
老记者仍然一语不发。两个身影慢慢进入荒野深处。
“真冷。”桑蒂又说。
“看一次日出,顶得上你听过的一多半故事。”老记者转过身来。走到年轻人面前,沉静地说。
“好多故事你都没有讲完。”
“那是我还得去经历才能讲完的。”
这时,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一抹灰白,并呈弧形渐渐扩散。那曙光渗入云层,荡漾,摇曳,像一种火焰,一种深沉的吐纳之光。天顶的云回旋,叠合,亮出一角星光闪烁的天空,复又重新遮蔽。草叶悉率一阵,泛起点点幽光,又一阵凉风从背后吹送过来。
小路越来越窄,终于消隐到丛丛荒草中间。
“没有路了。”
“我们到那座山丘上去。”
“山上有狼吗?”
“我就想遇一次狼,三十年没见过狼了。”你突然一伸颈项,想学一声狼嗥,但刚呜呜出声,你迅疾克制住了。不要徒然增加年轻人对前路的疑惧。他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什么,你确实没怎么。你应该再给他讲点什么?激励他,而不要欣赏他的软弱。
1“我还是再讲点什么吧。”你问他还记得那个与狗同名的卡甲吗?记得。他说,这些故事会在心里扎下根。你说:你断言还太早了。那个卡甲是部落中惟一不信佛的人。那时,他每天骑马来到帐篷门口,喊:工作队,带路要吗?他勒紧了缰绳,但还用马刺剌马,马只好发疯似地兜圈子。跑起粪团、泥土、草皮,四处飞扬——那自然都是些天气很好的日子。他给我们带路。每到一个山口,他就使劲打马,吆喝狗,率先跑上去。捧着毡帽窝站在上面哈哈大笑。帽子里装了许多钱:银元、铜钱、纸币、镇币应有尽有。知道嘛呢堆吗?山口上有一堆石头标示方向,每人过山都要添上一块,信徒们还要上香、供钱。他把这些钱一古脑塞进怀里,然后大笑着把帽子扣上头顶。 ‘
“后来呢?”桑蒂眯缝起眼睛,远眺东方。天空依然静谧无声,那弧形的曙白又扩展了一点。与之相接的灰色云层薄薄的边缘映出淡淡的緋红。
“后来——”后来狗先他而死,朋友先他而死。他虔信了佛教。独自一人,每天从河边背上一背石头,背上山口,堆高一个嘛呢堆,又堆高一个嘛呢堆。“听说他身体还很壮实,冬天还赤裸着胳膊。”他们已经踏上小山的漫坡。天空转瞬间燃烧成一片通红,而且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夜色首先从山顶褪下,山丘顶部渐渐明亮,一些摇曳的草茎简直被照耀得通体光辉,仿佛只要再晃动一下,就会化为无形而自在的魂灵升入天庭。这时,背后掩映于雾中缓缓流淌的河流,将奏出宽广无比的和声,犹如夜色中传布的热巴老人关于天地、关于人、关于牧草、关于牛羊、关于女人的嘴唇、关于男人的胸膛的颂诗一样!他们带着几几乎就要令人窒息的激动攀上浑圆的山丘顶。而他们感觉到他们是在河流宽阔而悠远的吟诵中、在大地一样苍劲的颂赞之声中飞升而上。举目四顾,霞光正潮水一般向西方汹涌。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是无声然而恢宏的起始一~这样的静谧而且恢宏哪!回首,沼池、河流都绵亘在一片乳雾之中,浩漾无际。乳雾就这样均匀地展开。只是在表层上有点漾动的感觉。在地势稍高的地方,帐房、牦牛群、经幡,都被红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父亲是死在草原上的。他没有叛逃。”桑蒂猛烈地挥动手臂,“‘文化大革命’红卫兵要揪斗他,他胆子小,逃走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保护他。后来老人饿死了。他也饿死了。父亲临终肯定看到了太阳升起来。”年轻人侧对着老记者,粗重的鼻息把他花白的头发都拂动了。他觉得年轻人这姿态十分美丽。红光从侧面投射过来。他鼻梁高挺,额头棱角分明,肩头还柔弱,但会坚硬起来。他感到股热流从前胸一直贯穿后背。
“父亲看着太阳升起来……”
“……躺在自己的土地上……”
年轻人恣意挥洒泪水。
太阳升起来了!无声而且无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从深远的年代洞察世界上的一切幽微之处。那眼睛里饱含一种暗红的古老液体。那红色漾动起来,仿佛正从头顶、张扬的手臂上注入胸膛,然后随着脉搏鼓点般的节奏潜入血管。使人觉得躯体内部有着什么东西在迅疾地膨胀。
霞光已从深红烧成紫黑,然后猝然消散。太阳已变成白炽的一团,翻腾着从地平线上跃起,向八方投射出多彩的光芒。光芒的流荡中整个草原似乎都在晃荡。
那些金色光芒投射到脚前,瑰蓝色的则从肩头、头顶漫涌而过。耳中仿佛听到一种金属物体高翔时的啸声,直至音响伴随光芒把你充荡,使你感到晕眩。这时,低洼处的雾海也翻腾起来,这就更加强了人的主观感觉仿佛你所置身的山头也渐渐拔地而起,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澄明的天空。之后,这一切就都固定在高潮的顶端了。有感觉就等于没有感觉,没有听见声响反而意味着你沐浴于整个世界的回声之中,沉宏而壮丽的回声哪,以四方而来又从八方消弥!你已经被一种浓烈的东西充满,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就叫感情,或者叫理想、精神、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你将要通体辉耀一次,你要躺倒成草原一样,让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被太阳所驱动,淹没你,摇撼你,践踏你,使你化为尘土、化为烟岚,成为牧人吆喝牛羊出牧、女人呼唤孩子归家时那声音在蔚蓝炊烟里飘悠的余韵,成为瀬临死亡的人眼中对着天空、对着草原、对着亲人闪烁的最后一星亮光。成为花朵开启时最初的一缕芬芳,情人间抛下的最初一滴泪水。你是这一切,你又是挚爱这一切的一个个体。你清醒地站着,你又狂热地觉得你是所有已死将生的男人与女人。
太阳升高了。光潮渐次退去。
他们依然极度地亢奋,他们想呼唤: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远处,被牛群践踏得翻出黑土的小路上,两个人缓缓走向他们。并频频地把手搭在眉梢上向他们了望。背后的帐幕笼罩在一团倒卷向地面的炊烟里。那一团阳光便显得像湖水一样浅蓝。
“他们在等我们。”
“等我们回去。”
“司机和女主人。”
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呈现出新的景色。与碧空相接处是一条银光闪烁的河流。这是流渦在草原上的清澈的黄河辉映于明丽的阳光之中。河岸的公路上,卡车队扬起尘土。马群正在渡河。红、棕、白、灰的各色马匹驳杂在一起,在波浪中沉落、旋动,不断变换出色彩对比强烈而旋律感鲜明的画面。那些马首髙高昂起,激起一片水雾,在阳光下幻化出一道虹彩。马群涉上河岸,那虹彩也就随之消失了。有一个人翻身上马,飞驰起来。马群也随之飞驰起来,扬起一阵阵尘土,他们奔驰了很久,仍然在远远的地方。但他们觉得已经看清了驭手的脸,是卡甲,是惹满阿姆。他们在马上对你露出笑容,这个笑容是你所有感情的归宿。
“是司机和女主人。”老记者说。
“是卡甲,是惹满阿姆。”年轻人说。并把微笑着的脸转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