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旧年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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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环山的雪光(2)

麦勒只是说:“叫你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了。”

“好吧。看吧。”

“好,我们看吧。”

马头探进山口巉崖的浓重阴影时,他们勒转马头回望。五六列山脉从四方逶迤而来。只有他们走来的那脉山上有一条公路,汽车宛如一只只盛装经文的檀香木匣子。它们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驶,而是凭借某种神力飘浮在蔚蓝的大气中间。穿过冰凌参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那些扭结着舞蹈而来的山脉在这里同时中止,隔着这块草场相互瞩望。砾石在脚下成群地滑动,发出湍急水流那种哗哗的声响。麦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动的砾石,和随砾石一道下滑的金花与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后。

“多厚的草啊!”当时麦勒说,人像醉了一般,反复叨念的就是那句话:

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对他动心了,虽然心里仍横过那月夜强暴的场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他们不能再说我们没有草场。”

“他们不能。”

“我们,金花。”

“是的,我们,麦勒,我们……”

他们放起一把烧荒的野火,数百年积下的腐草顷刻间化为灰烬。麦勒翻下马背时,涂满黑灰的脸膛纵横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动情地为他擦拭。

嗨!”他说。

一阵泪水无碍地冲出了她眼眶。

他们又坐在一起喝中午茶,在牛虻的嗡嗡声和新盖的木屋所散发的松脂香气里,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移动。他们面前是两只茶碗,一把铜壶,以及稍远处躺在草中的一把镰刀,再远是那汪静寂的湖水。湖中的太阳闪烁着那把镰刀刃口上一模一样的光芒。

“该出山一趟了。”金花说。

“茶缺了?”

“不。”

“盐?”“不。”

“发电的汽油和火药都还有。”

“今年赏花节各家的帐篷一定很漂亮。”

“可能。”他说“以后我们做的比所有的都漂亮。”

这时,麦勒揩干手上的汗垢,开启了手中小小的计算器。随着一阵细微的嘟嘟声,一列数字跳到显示屏上。同时,他开始不停地叨咕:多少母牛可以产多少奶,提多少奶油,小公牛阉了可以卖给农户做耕畜,等等。

这样,到下年底就可收到八千元现款。

“不错吧?”

“不错,你隔三五天就算一次,我都背熟了。”她淡漠地说。

“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我闷得慌。我下山一趟吧,我去看场电影,不然带几本小说回来就够了。”

“忍忍吧,金花。”

“不,我要回家。”

“你哪里有家,你嫁给我了。这里就是你家。忍忍吧。钱凑到一万我们就去旅游,那时由你,先去广州还是先去拉萨。我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我想叫我妻子幸福,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我知道,我可是做梦都在想……”她仿佛被烙铁灼烫了一般,突然噤口不言了。

又一次小雪崩在环山上爆发,听着那低沉的崩塌声,两人同时抬头仰望那闪着彩虹光芒的轻盈雪尘渐渐飘散,终于只剩下满眼蓝空的寂寞。

麦勒手扶腰肢慢慢站起身来:“金花,我没有得到你的心,我知道。你在梦中叫他的名字。”

“麦勒!”

“你要记住他父亲害死了你母亲。”

“麦勒……”

“我,打草去了。”

太阳缓缓西移。

西侧山峰的雪光呈淡蓝色,东侧则渐次显出血样的殷红。南北两侧的雪峰上的闪光依然艳丽而峻洁。几团巨大的云影泊在草场上,浓淡不一。

麦勒走开已经很久了。

一股旋风陡然从屋后旋起一柱尘土,发出劈劈啪啪的一阵爆响。旋风又陡然消失,许多草屑和花瓣飘飘而下。

“梦”。她说“梦。”

刚进入这环山的第四天,她就梦见了。以后又多次梦见和那个梦境一样的场面。那阵放眼四顾,进入眼底的全是放了荒火后裸露出的泥土和石头。风扬起灰烬,黑色灰烬落下又飘起,环山的寒气在薄暮中从四方潜来。

一种孤独感涌起,麦勒扶着扭伤的腰站在门外嘶声吼叫,并击发手中的猎枪。她只看到枪口闪射火光,没有留意到击发时的巨大声响。月黑风高。

枪声在山环中来回撞荡。那梦便在她不安稳的睡眠中出现了。她,和眼镜道嘎一同被某种物体所运载。窗外缓缓滑过许多奇异的风景。道嘎用眼睛倾诉什么。她问,我们坐的是火车?不,飞船,他说。窗外的风景画片般一张张翻过。金花用手去寻找时,发觉是美术老师把十七岁的她张挂在舱室的墙壁上,那冰凉透明的玻璃紧贴着她的眼睑、鼻尖、耳轮,甚至动人的肩窝。她一挣扎,周身发出纸张的干而脆的刷刷声响。这时飞船陡然加速,一切物体带着蜂鸣声分解为碎片,或者和她一样变成一种又薄又平的东西。她惊叫着醒来,触摸到自己丰腴的冷汗淋漓的血肉之躯。

她只告诉他梦见了飞船。

他的牙齿在暗中闪烁一下,说格萨尔也有过飞船,只是当时没有这种名字罢了。

“我爱你。”她主动把身子凑过去。

“我要叫你爱我。”他说。

“我害怕做梦。”

“那就不梦就是了。”

但那梦仍频频在睡眠中出现。你想梦。你不想梦。你不知道自己想梦还是不想梦。她端坐在斜射的阳光中间许久,才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向那湖边。湖水无端漾动起来,湖水经过太阳整天曝晒,十分温暖。她脱光衣服,涉入水中,一时心中万念俱灰。她想这种境界恐怕就是死亡那种境界,那种纯净,那种安宁。太阳在水中,仿佛一滴溶金在水中来回滚荡。水居然托起了她略略下垂的乳房。只需再往前一步,水就会漫过头顶。她停住脚。

水面渐渐平静。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经过风抽雪打但依然年轻的脸,看到自己滚圆的双肩。水把她的乳房托举起来。她一边涉水上岸,一边拂去水中沾上肌肤的落花。

她嗅到自己散发出一种野兽的气息。

环山的雪峰簇拥在湖底,显得美妙而又缥缈。

她纷披着水淋淋的头发,张目四望。心中无所谓幸福与不幸福。只是想到得到幸福的不容易与不幸福的感觉居然总是缠绕在脑海中间。她居然想象到要是刚才再往深处走一步,那水会怎样漫过头顶,发出温柔的鸽子叫一般的咕咕声响。想到一个女人美丽的裸体上将生出一蓬怎样的水草。

以往,麦勒这时都要从干涸的地方出现,遥遥注视自己像一个水妖一样步上翠绿的大草滩。

而这次,他没有出现。

她平静地绾好发髻,悄悄地对湖水说:“再见。”然后微笑着说,“你爱他他不爱你。他爱你你不爱他。”

“啦……啦啦啦,嗒,嗒嗒……”她走上山坡时,愉快地歌唱。

飞鸟急急地横过天顶。牧屋笼罩在一片绯红的霞光中间。金花背倚门框等着他蹒跚着脚步来到面前。

“金花。”他说,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眼中浮起痛苦而又依恋的神色。

许久,金花才发觉,他的两个指头给镰刀拉开了深深的口子,他自己往伤口里撒进一撮火药,伤口掰开时,里面露出白瘆瘆的骨头。

“麦勒。”

“你明天就走吧。”

“麦勒,你有心事,你今下午想什么了?”

他低头啜饮碗中的奶茶,两个明显瘦削下去的肩头高高耸起:“梦,你,的梦。”

“你梦见道嘎。”他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我也梦见你。”

“梦见我时你发出尖叫,像那次一样。”

金花膝行到他身边,捂住他的嘴。他把她一双手紧紧捏在自己手中:

“你说老实话,金花,你有了吗。没有,那你带上去年卖牛的钱离开我,走吧,上学。我没有上过学,只认得钱上的几个数字。你走吧。”

金花俯身哽咽:“那你有多可怜。你和我一样,从小没爹没妈,你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你会叫我幸福,不是吗?那次是我在等你回来,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你只是无家可归。”

“你从监狱里出来。”

“你不是在等我。”

“月亮看见了我们。”

“月亮什么也不知道。”麦勒把头仰向屋顶。许多次,他都听任金花把那故事篡改得十分美丽在他耳边絮聒。现在他要撕开那虚假的外壳。

“我撕开你的衣服。”他毫不容情地说。金花绝望地举起双手:“麦勒,是我们脱下衣服在月光中沐浴。”

“你诅咒我,踢我。”“我要你的手放在我胸脯上,可是你害怕,你的手打着哆嗦。”“一大片绿草被糟践得不成样子。”“那草地上露水闪烁,花香四溢。你嘴撕扯下了我一绺头发。我口中喊着你的名字。”

麦勒扬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沉默半晌,金花抬起闪着绿火的眼睛说:“你知道画是怎么画的吗?我给你画了多好的一幅连环画啊!”

火塘中的火苗伸伸缩缩,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麦勒打了一天草,并吐露了最初他们结合的真实情况,就斜倚着墙壁慢慢睡熟了。金花仍跪坐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注视那脸,并听他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

她起身穿好身上的衣服,用嘴唇碰碰他滚烫的额角。麦勒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仍然没有醒来。

她跨出木屋的小门时,晨曦初露。

金花到外县做了流产手术后,又插入原先的中学学习。一学期后,接到村里捎来的一千元钱,并告诉她麦勒因为破伤风死了。他死得很惨,他从木屋爬到湖边饮水,那只感染过的手臂骨头都变黑了。那群牛已成为野牛,人们只好把它们开枪打死。这钱便是卖牛肉的钱。另有三百元付了那些宰杀牲口人的工资。她把钱塞进书包里,只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就回到灯火辉煌的教学楼中去了。第二天,她敲开美术老师的门,说:“我找你画画来了。”她锁上门,拉上窗帘。自己动手脱去一件件式样考究、质地精良的衣服。

美术老师激动得搓着双手。

她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屈在脑后,斜倚在墙上,戏谑地说:“老师,你的手不要打抖。”老师迅速钉好画布,一笔笔油彩附着在画布上。画好一半,她穿好衣服说累了,明天再来,推门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我那次在湖中沐浴,湖水是金色。背后是大片草滩,周围是闪着蓝光的雪山。明白吗,要把我画在这样的景色中间。”

老师说:“太美啦,太美啦。”

“可你不知道,那次我差点自杀了。”

“那时你觉得一切都非常纯净吗?”

“是的,非常安宁。”

第二天她果然看到自己的没有下半身的画像悬在那片准确再现了的环山的雪光中间。她想出一个办法,把穿衣镜从柜子上卸下来,倚在昨天倚靠过的墙上。她站在画架旁边,老师从镜子中看到她裸露的修长双腿和阴部那一大片阴影。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腿从画布上渐渐伸入金色的湖水中间。画中掩住阴部的是一瓣落花。

“你害了我。”她把玩着他刮油彩的小刀说。

“我?”他脸上显出一种非常天真的神情,她微笑着把那把小刀捅向他的腰部。他负痛倒地时,嘴里不停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她说:“要是没有你,你的笔……”看着画上的油彩被血迹污染。

一只蜷曲的男人的手绝望地伸向了那汪金色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