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了起来,水气和尘土弄灰了天空,太阳的颜色像融化的锡,形状像一个摊好的鸡蛋。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想起自以为梦中的那片美丽风景并不在梦中,而是他在公路上拣到的一块镜子后面的画片。镜面布满了裂纹,像冰上的纹路,也像他屋里一只瓷瓶的纹路。父亲临死时候对他说过瓶子是宝贝,现在干部们也把树说成宝贝,只是父亲把瓶子说成宝贝时神情和口吻都那么庄重而又神秘。干部们说树是宝贝时候太多,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树是羊子的宝贝。人们给他拍电视时,他差点就这样说了,可他知道要是这话录下来,人家会说是傻话。人家不要听这个。所以,他对着拿话筒的年轻姑娘甜甜的酒窝说,树可以建桥和修房子,还有烧火。姑娘说,现在国家保护资源,修了水电站,以电代柴,你们都用电炉做饭了,是吗?对,他说,解放前用柴烧水。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哄笑起来。话筒拿开后,他对那姑娘说,电炉子一月十几元,我们点不起,还是烧柴,姑娘说我们晓得。我们晓得冬天那么冷,水枯了电站发不出电,城里我们烤火还是烧柴,冬天水枯得那么厉害,就是山上没有树的缘故。那是春天,新栽下的树绽出了嫩绿的新叶。眼下,这些树叶都填了羊子的肚子。细细的树干已经枯死。他还要栽树。林业局那里,每栽一棵给他五角津贴。要是树活了一半,还可以拿到更多的一笔。但他不担心他们下来。一点都不。他这样想,绝然没有半点欺诈哄骗的意思,只是平平淡淡地觉得人生就是如此。那次,他对着话筒说,解放以前才烧山上的树当柴时,产生过这种恶作剧的念头。但姑娘说的那番话,叫他相信,什么人都欺骗不了,他甚至不能希望,他会不堕入一种更大的骗局。比如眼前这些羊子是不是真就是羊子。风是不是就是风,他父亲传给他的宝贝是不是就是真的宝贝。
那些电视台的人下了山,还频频回头,向他招手。起风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他想要是年轻时候,自己会哭起来。
这一切,我都看到了。不时有一束明亮的光芒照进脑海,那光芒瞬息即逝,但把一切景象都留在了我眼底。
而这一切促使我对同车的老头保持一种漠然的态度。老头属于这样一类人。写的东西清清楚楚。一句就是一句。而平时说话却夹枪带棒,大有深意,一句顶两句就是三句。他的语言滔滔不绝,叫你想到陷阱上疏松的土与翠绿可喜的草皮。
比如车中,他说:“你说那预感我真不懂,我老了,不如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就必须从相反的方面去理解。往常我会去安慰他,自我贬低几句,可今天是另一个老头吸引了我。晚上,我对他说:我不回去了。我觉得这次体验还不够深刻,我要再回去。他立即机警地反问我是不是觉得他是在走马看花。我说不是,绝对不是。他说他要睡了。我一出门他就哼哼一声,哼起一段川戏。
我回到甘村是三天后的中午。
那时我好像是把牧羊人忘记了,风把村道清扫得干干净净。我去寻访老医生。老医生已经死了。我这才感到逝去的十二个年头,只有村子的面貌依旧,只有远处山峰依旧是那样的形状,风中的太阳依然是风中太阳的颜色,我满身尘土,背着相机,在村子里穿行。狭窄的村道由两面房子的石墙夹峙。远望十分低矮的石墙在眼前高大森严,小巷深邃幽长。纸张,
菜叶,麦草在风中卷动,形成一连串小小的漩涡。这些巷子使我错了头,我也没去敲门打听什么地方可以通到村口。我受过伤的脚踝又在隐隐作痛了,我又想起老医生,他那一大把善良美天的白色长须,他用来使关节复位的白杨树皮,他白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他身上的草药气息。他第一次替我包扎时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说白杨树皮是很珍贵的东西。他自己从不去剥河边那些艰难生长的白杨树皮,他自己栽了一片,剥死一棵,他就补栽一棵。林业局的红卫兵说他搞自留山,打折了他的手腕。他又剥了一棵,包扎好手,又补栽了一棵,他见我被他吸引住了,一用力,叭一声脆响,脱臼的关节复了位。他把一颗光滑的卵石压在关节上,上面绑上浸湿的白杨树皮,白杨树皮是一整张,刚好绕着脚踝一圈,几个小时之后,树皮开始干燥收缩。就是这种原理使关节固定,那种医术,一大半依靠的是病人的忍耐力量。
我终于走出了村子。
一个摘辣椒的女子问我找什么。
“你找女人照相吗?”
“前几天,来了一个照相的,要女人脱下衬衣,照到奶子,他说照一张他给十块钱,他背了三架机器。”
“我照树子。”
“啥子树?”
“以前医生栽的白杨。”
“没有了。”女人沉吟一阵说:“医生一死,树子都被他亲戚们砍光了。嫁女的,修新房子的。医生是最好的人,他的亲戚嘛……”她没说完就又弯下腰摘辣椒去了。辣椒长得很细小,叶子因为干旱蜷曲起来。“
我说:“很久没有下雨了吗?”
“下雨也不管事,下点小雨也不顶事。风把一点湿气都吸干带走了。”
将近傍晚时,风渐渐停下,最后的太阳光辉变得温暖可人。尘土降落,空气中又渐渐充满从河上升起的水气。
我在村口,想起那个当年以锐利眼光看我的人。木桥面上的沥青几乎剥落殆尽了,露出了榫口和粗大生锈的铁钉。一群羊子正从山上下来。这一切景象我在那天早上已经看见过了,并且已经形诸文字。背后的低矮的石头房子也和我写下的石头房子一模一样。
那群羊子从山上下来。
背后石头房子散发出羊子的腥膻气息。而金黄的太阳光正慢慢爬上灰色的山坡,去把天上的轻盈白云映照得一片绯红。我返身打开屋前小院的栅门,我心中的什么也又一次洞开了。看到这篇小说已经结尾。结尾就是另一扇门已经洞开或将要洞开。
我摸到的栅栏门闩光滑而又柔和,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门闩上却还带着淡淡的温暖。羊子上桥了,杂乱的蹄声掩住了牧羊人掩嘴咳嗽的声音。蹄声过后我听到了轰轰的水流的巨大声音。
羊子从我扶着栅门的手臂下一一钻进了院子,整整三十二只。
“三十二只。”我说。
“对的。多一只就杀一只。”他说。他先我跨进院子。在门口把一小捆干柴放下,说:“你进来。”
“你把你栽的树子都扛回来了。”
“也是三十二棵,羊子把叶子吃了。今晚上火要烧得亮堂一点。”
天黑了,火烧起来了。
但一种尴尬的气氛却不知怎么降临到我们中间。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种豁达幽默的老头,肯定也不是因为经历特别丰富而深深沉默的老头。
他说我知道会有人来。
“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他眼里几乎是闪烁着仇恨的光芒,“那些拍电视的人,他们来拍医生栽的树。那些树没有了。就来拍我栽的树。你也想给树照相。”
“不是,我不是。”
“你肯定是。”他又沉默一阵,说:“或者我要叫你照一样宝贝东西。我父亲留下的。”前面我们已经知道了,牧羊老头有一个大概产于宋代的瓷瓶。
“你们总要照点什么回去。吃完饭我就叫你照。”接着他可能自觉失言,脸上浮起警惕的神情,看了那个墙角上粗笨低矮的柜一眼。这一眼就暴露了他藏着宝物的地方。
晚饭是酸菜下玉米糊糊。
刚搁下碗,他就哼哼唧唧地说气紧,关节痛,他说该睡了,叫我也睡。我只好睡了。没有料想的那样受到跳蚤和虱子的袭扰。我想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又回到了过去。我过去流浪的日子,我睁开眼,看见了石屋漆黑低矮的顶子,闻到灰尘和羊子的腥膻气息,并在心中怀念家乡的亲人。特别是把我赶出家门的父亲。身边的牧羊人动了一动。原来我醒着,牧羊人侧身起来,看了看我。他蹑手蹑脚地起来,我听见他暗中用脚找鞋没有找到,下了床光着脚在暗中摸索。他摸索着打开柜门,划燃了火柴,他确实有一只瓷瓶,可惜本人没有古物鉴赏水平。只是那有点破损的瓶颈确实十分优美雅致。他关好柜门,摸回床边,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看见我眼睛大睁,一哆嗦,火柴就掉在了地上。
我披衣起床。说:“点上灯吧。你确实有一只值钱的瓶子。”
他退回到柜子的方向。我点亮灯。看见他用身子护住柜子。
“我不会抢你。”
他像孩子一样问我:“你敢发誓。”
“敢。”
他没听到我的誓辞就绽开了笑脸。
“值多少钱?”
“一千,也可能两千。我不晓得。”
他话头一转,突然逼向我,眼露凶光,说:“那年就是你。”接下来,他讲的话,似乎是有根有据。十二年前有一个少年人偷他的宝贝,被人发觉了,跳墙时摔脱了脚踝,还是故去的老医生心好,给他治好了腿伤。那个娃娃后来悄悄地走了。那时,“那时你就是来偷这件宝贝吗。”
我却听得心里发酸,喉头发紧。
“我不大记得了。”我说:“不过也许那个娃娃不是要偷这件宝贝,是想偷几个玉米粑粑。”他沉默一阵,重重地点点头。
我说我要告辞了。
他说:“睡了。”
彻夜难眠,我在想在甘村治疗脚伤之前,我是不是有牧羊人所说的那种行为。我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忘记。我梦见老医生的那些树子。而这篇小说的作者在树叶中背诵叶芝的诗句。
自从青春的第一阵恍惚后,我日常的思想,就找到了山羊找不到的路径。
唱吧,也许你的思想中能够拔出一些草药,使我们的悲伤再不是那样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