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话
6407000000022

第22章

一次是上海打仗逃离到香港,随后又从香港回上海。两次都是拖儿带女,不但世俗,而且狼狈,没有诗意,因此对海也不再苛刻。有时只是偶然从舶舷旁边走过,或者从房舱的窗洞里望了一眼,那海就像要泼了进来,打翻一切,不去想它,也知道是人在海上。海不是供人欣赏的。

从前大臣们上奏章,皇上看了通常就一批:“知道了。钦此!”现在皇上是没有了,却有许多人还是以“知道了”来满足自己。他们看一篇文章,或一幅画,首先问这是什么派,知道了是什么派的作品之后,就即刻满意,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各处都踏勘到了,把所有的名目细细的问,一一都记住了。他们非常之注意向导人的说明,尊严一点的逐件参观,风雅一点的逐件欣赏。

十年前有过一个时期,史大林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到矿山、工厂、集体农场去,当场抽笔写成报告文学。这报告文学其实就是“知道了”文学。后来还想扩大范围,写“世界一日”。中国也有人打算照样做,不过后来似乎都没有下文,大概是因为“知道了”

一天之内在全世界发生的事,到底也没有多大意思。

中国文人向来是不辨菽麦的,民国以来忽然见到了女人的世面,就写成了鸳鸯蝴蝶派的作品,有诗有小说,才子配佳人。后来又忽然见到了政治动乱的场面,就写成了普罗文学,也是有诗有小说,英雄配无产阶级。没有烟士披里纯的是“知道了”文学,加上烟士披里纯的也仍然是“知道了”文学加烟士披里纯。前者是茅盾的《子夜》一类的作品,后者是巴金的《家》一类的作品。

茅盾的《子夜》久而久之没有人看了,虽是革命文学批评家也说不出其所以然。巴金的作品还有人看,也犹之乎张恨水的作品还有人看。那点子烟士披里纯倘使加在《江湖奇侠传》上,也一定还有人看的,不过如此。

读了《文学集刊》一二期废名论新诗的文章,讲诗的解放与人性的自由,实在很好。读了武者小路实笃论八大山人的画的文章,那意境也是相通的。可是一想起废名近来悟禅不免有点感慨。

在我所知道的人当中,起先都有过生之绮丽,后来一个个走到了禅悦的境界的,除李叔同之外便是废名。废名打仗时回到湖北乡下,起先还问在北平的朋友设法寄莎士比亚的剧本给他,后来却听说他悟禅了。比这更早,当他还在北平的时候,就已渐渐接近此道。一次他表现给周作人先生看,他恰如在一种睡眠状态,但又清醒的,他的肢体本能地动作着,有如舞蹈,周身的感觉如同鱼在水中游泳,得大解脱,有大喜悦。周先生看了还是怀疑,这使废名很惆怅。

周先生的怀疑确是冤曲他的。一个人把所有的念头都熄掉,肢体平时受意志的约束惯了,此刻忽然得了解脱,自动的游戏起来,这本来是可能的。听仲云说我乡也有这么一个人,快要修成正果的,会打一种拳,叫做“仙拳”,是让肢体自动舞蹈的。

不过这里边我以为并没什么奥妙。肢体的自动舞蹈只是清醒的梦游。如同海水,没有风浪的时候,不受任何驱使,也有一种荡漾,因为它是活的。所以清醒的梦游还是限于它是人身,并且是基于平时动作的游离。这游离是平时动作的带点反叛性的自由,但不是佛经说的解脱。佛经说的解脱是等于断线纸鸢,到头要堕落的。

废名便是欠考究到这一层。

他的诗论所引致的错误和他对肢体自动舞蹈的见解正相似。

表现于诗的人的感情,是生于事物的,但这感情一升华,就不再被事物的迹象所拘束,成为自我圆满的。但升华的东西还是有它的根。倘若根被丢掉了,升华的东西就只靠自身的水分来养它,鲜艳也只得一时。如果是从枝上折了下来的花朵,可以经得起一宿,而从现实的人生折了下来的禅悦,则或者可以经得起几十年。那几十年,还是靠的前此的现实人生的残余的水分养着的,如同离了水的螃蟹,吹着从江湖里带来的口沫濡湿着自己,久后到底是不行的。

一个人可以后半生做和尚,靠着前半生绚烂的余情来润泽自己,到他坐化的时候还不涸竭。但倘使不是一个人,而是人类来这样做,那就会遭到可怕的涸竭的。因为做和尚的人,不但以他自己前半生的余情来润泽自己,并且是涵养在周围的人群的生活情调的反映里的。所以佛法须受十方供养。这供养不仅是物的布施,而且是情的布施。

废名在那诗论里指出生之感情的自由,用来发扬升华说是有功的,但他把升华当作解脱,终于走到了禅悟,这便成了艺术的还原,倒头阻碍艺术的发展了。

民国三十三年(1944)七月载于上海《天地》月刊。

闲记

宣统与我同年,读其自传,帝王家还不如民间之健康真实。民间的才真是富贵。

读《晋书》,于异族及草莽诸枭雄怎么的亦少有可爱想,其嗣子们如苻生等之愚而荒暴尤无趣,此是作史者之过。而文献诸人咏宋公宴集戏马台诗及唐人宫词,又何其文明。冯文炳论温庭筠词中之美人是被创造出来的,我说谢灵运诗中的天理人事,亦是被创造出来的。于是这班文人如陆机、嵇康、谢灵运、潘安仁等虽被杀,亦可无悔了。若无当时诸人的文章,若无当时百工制品,若无当时民间人之情意,则一代即成空过。

冯文炳的谈新诗,五四运动时代新诗是人与物的新相见,立地解脱了文字及定规了的感情。如禅宗有扫地掷石触竹的一声。但是人事必有下文,“五四”的新诗不久即告终。诗不但诗是写出来的,亦是做出来的。要使人事皆成为诗,此为《易·经卦》的辞。

冯之论诗自是写诗的基本,如日本俳句的觌面相逢,不需要介绍。我十七八岁时杭州蕙兰读书放暑假回乡,路过皋埠,见临江路边人家做木匠的,有女亦是十七八岁,青布衫裤,我若能像写新诗的一下把她写下来就好了,我若能把她像嗅香水花的人与花的香气只是一个慷慨的给与就好了。

甲辰(1964年)六月二日。

《易经》的传(大象传、彖传、小象传、文言传),该是文章论诗论的最丰富的内容。

虽不喜所谓福祉国家,而散步多摩川边所见人家房树,田地种作,辄又甚有民间的风和日美。于日本的大公司,其男女职员及其于国内外商场的情趣,亦深有韵致,公司里的人六月有六月的可喜。

六月二日。

岩渊先生说不希望有英雄出现,这话也是的。真的英雄该与三四郎是一辈人。有像夏目漱石的小说中的三四郎,与中国“五四”时代的青年们,此外果然是不需要英雄。英雄宁是像三四郎的无名目的大志,谦逊而于新世界之大茫然,且亦于自己的才能茫然,是从这样的青年中出来更拔萃的人,那是英雄了。

我自爱《今生今世》中所写的人与事物皆是未成形的。

六月四日

评鹿桥的《人子》

每次翻看鹿桥的《人子》,总要感叹一声:奇才奇才!说给自己听的,原也是只有这一句。但是答应了在《中国时报》上写一点,因又翻来看时,竟忽然无话中生出话来,像大海汪洋,永恒的境界里忽然有了人语。

《人子》的文章是世界性的,但首篇《汪洋》的那种境界却非西洋所能有,那只是印度与中国的。是印度说的涅盘,而亦即中国说的太极,现在物理学上则称为究极的自然。但西洋人还是对之无缘,明白提出究极的自然的话的汤川秀树是日本人(中间子发见者,亚洲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第一人)。

258中国文学史话但无论是哲学上的或物理学上的话,总是文章,才于我们亲切。如《华严经》里以普贤菩萨入三昧来说明涅盘,那就有一种具象的现实的感觉,所以好。但我更喜爱庄子的文章,他只随意地说无何有之乡,又说是浑沌。而现在则有鹿桥的文章《汪洋》,都是随意用的新名词。

这里是东洋与西洋的分水岭,在思想上与文学上。西洋人有天堂与地母,在世界的终末被最后审判,在地母那里得最后的休息,但是不能想象没有审判亦没有疲倦与休息的汪洋,那样辽润、壮健的。

汪洋没有时间与方位,乃至没有记忆,可是有着悟性,是万事万物的归趋,而亦是万事万物将开始未开始的一个含蓄。如此,汪洋乃亦可说做一个花苞。

《人子》的第二篇《幽谷》,写一株小草为了要选定最好的颜色,赶不及开花的晨光,别的小草都开花,惟有它的小蓓蕾枯萎了。这是个极悲壮的故事,然而鹿桥写得来真柔和。古希腊人的话“与其不全,宁可没有”,是稍稍带负气的决裂的选择。而这小草的却不是。她是谦虚的,她也是想要与众人一般赶得及开花的晨光的啊!

这株小草,惟有她是特别受传讯的花使所眷顾的。英雄觉得自己是独承天命,那自喜其实是像小孩。美人亦为一顾之恩而感激。

这小草的谦逊便亦是像这样的。她对平凡的小草,平凡的众小草对她,都是好意的,这个最难,惟有鹿桥能都做到了。

英雄的像小孩的自喜,使他敢于走在成功与失败的最危险的边缘。美人为感激于一顾之恩,至于可以虽死不悔。而这株小草便亦有像这样的强烈。谦逊与强烈共一身,和平与危险同行,有句时髦话是量子论的二律背反与相补性,此是鹿桥文学之所以有深度与幅,与变化多姿。

第三篇《忘情》,讲一个婴孩诞生,小天使们都送了礼物去,举凡人间的聪明才干与美德应有尽有,独忘了送“感情”这件礼物。我读了记起希腊神话里不死的半马人与王尔德的童话里没有灵260中国文学史话魂的人鱼。但希腊神话有一种冷严,王尔德的童话有一种哀艳的凄楚,而鹿桥的则有中国人的现实的世俗热闹,那送“感情”这件礼物的小天使误了时的焦急。

这篇《忘情》要与后面浑沌篇中的第八节《琴韵》并看。

《琴韵》里讲一位没有感情的王子吃下药顷刻间老了不止七十岁。这七十年里人性情感的险涛,他因为没有感情,轻易平安地渡过了,而他于此修成了明镜智。《琴韵》与前篇《忘情》似相关,似不相关。

鹿桥与我大大的不同。

我走的路是汉魏六朝荡子的路,生涯在成败死生的危险边沿,过的日子是今日不知明日,没有得可以依傍,当然说不上受记与保证了。而鹿桥的生涯则很安定,华盛顿大学东方艺术史研究主任,终身教授,日本东京大学的客座教授,在国际有名。他的人到处风光照映,而惟爱他的太太,对世间女子不谈恋爱。但是他前年来日本与我相识,读了我的着书《今生今世》,对我说很反省了他的安着生活。而如今这篇《琴韵》,则是他这反省的结论吧?他可以没有经验过像我这样的涛险,亦凭他修得明镜智,从那映出的法姿里的“尝到了爱情的无限的变化,无穷的情调及回荡无止境的韵致”。

《忘情》还有与西洋文学相通的,而《琴韵》则全是鹿桥的。

鹿桥的是中国儒家的与印度佛教的。他是一个大凡人;不是仙人是凡人。他的文章里就只是没有黄老的气息,这在下一篇《人子》里最显明的可以看出。

第四篇本题《人子》,讲老法师婆罗门教穿颜库丝雅王国的太子分别善恶的杀人剑与活人剑,为将来好治理国家,最后的一课,老法师分身为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要太子分别善恶,一剑劈了那恶的,太子把剑高举着,就是劈不下来。老法师知道这才华盖世的太子终究是不宜作国王的,遂收了分身,夺下他的剑来,一剑把太子劈成两半。

太子是怕分别不清,杀了善,从了恶,宁可自己在剑下丧生。

他不宜于作国王,但他成了佛。鹿桥写这个场面写得非常好。

可是这里留下了问题:善恶的判断毕竟是怎样的呢?最高的人果然是不宜于作国王的吗?

此在儒家,回答很简明:善恶判断无误是当然,判断有误是不当然,天子称为圣天子,当然是最高人格者。然在黄老,则以为善恶是可辨而不可辨,有点与婆罗门或佛教的相似,但是黄老以为天道有时不作分别,善人恶人都杀的。

但是鹿桥不能承认这个。去年在日本同游京都嵯峨野时,鹿桥说起我的《今生今世》里有一处说出一个“杀”字,他道:“这我是怎么亦说不出口的。”但我想那老法师若不是婆罗门而是黄老,最后的那一课他会教太子一剑劈下去,如果劈得无误是天幸,而如果错劈了善,那也是天意。而只要有这天意的自觉,这就是活人剑,高过亚历山大大帝他们征战的剑了。

第五篇《灵妻》,写野蛮部落选女嫁与神的故事,那应当是残酷的,然而读了只觉被一个庄严的东西所打动,令人正襟端坐起来思省。

那被选中为神妻的姑娘,与伴她帮她打扮的人都是这样的虔谨,喜悦,直至被送到山头,被彩绸把手足缚在一块大石土,等到那恐龙似的大爬虫来扑在她身上把她吃了,她一直还是这样的虔谨喜悦。这里不禁感叹鹿桥的笔力,只有他才能写得这样好。

史上的,凡野蛮与无知,乃至残酷的形式都可以成为过去,惟有那虔谨喜悦留下来,永远是文明的真髓。为忠君爱国,为亲为友,不辞舍身,临死亦还是有着这虔谨与喜悦的馨香。

日本古帝有崇神天皇,陵在大和地方,我有《参诣崇神陵望三轮山》诗:

田禾收净秋阳谧,古帝陵前怅今昔。

人世飘缈长有泪,梦里神山是真实。

缅想崇神天皇当年,我可以懂得陪葬的臣下与宫人们的殉死不一定是悲惨,他们感激天皇,乃是感激人世的真实。也许此意只可以与鹿桥共话;但是鹿桥就有本事凭空创出《灵妻》,而我只能说说史上的实事。日本是近世尚有日俄战争的名将乃木希典殉死明治天皇崩御的事。

第六篇《花豹》,是讲一只跑得顶快的小花豹,和还有别的几只花豹的事。那小花豹有平民的高贵性。他与别的花豹处得很好,一概没有骄傲与妒忌等不愉快的事情。这是鹿桥的作品的特色,不染人与人之间的辛酸苦楚与暴戾。小花豹更是故事亦没有似的,不过是跑跑好玩。后面《浑沌》篇的“天女”一节里写一位天女从散花途中带来匹可笑的小花豹,竖直着尾巴,尾尖上套着一个大白绒球,众天女们不散花的时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鹿桥文学里的便是像这样的,有着天上的与地上的和平。

那和平有点像《礼记·礼运》篇说的:至治之世,凤凰麒麟游于郊陬。而也许还有美国人的最好的一面,那幼稚的单纯性在内,但不是欧洲人的。然而小花豹的世界惟是鹿桥的,才能有这样的好玩。

《礼运》篇里说的至治之世与庄子所说的颇为相近,但礼运毕竟是儒家的,不是黄老的。黄老是宁有其像基督说的一面,“我来不是使你们和平,乃是要你们动刀兵。”我有一首诗:

马驹踏杀天下人,蛾眉一笑国便倾。

禅语不仁诗语险,日月长新花长生。

这诗的第一句,日本的文人保田与重郎先生读了就表示反感,鹿桥想必也读了不能接受。可是世界的数学者冈洁看了这首诗却回味寻思道:“是禅语不仁诗语险,这才日月长新花长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