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上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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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灵魂永生(2)

1989年,他最后一次去北京,参加劳模大会和“十一”国庆观礼。我看到他一张在长城上的照片。双眼微闭,不拄拐杖的那只手捂在胸前,登高远眺,他是在为中国未来虔心祈祷,还是在克制胃部的疼痛呢?这已经是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了。十月的秋风中又带着凛然的寒意了。但他仍然四处奔走,求见有关部门的领导。全国人大、国家民委、国家教委都留下了他奔走的足迹,使他能够安心的,只有对他所开创事业支持的保证。本来,他还想多看一看北京,但却十分疲倦了。

他不断对人讲第一次进北京时的情形。

那些贫乏而又疯狂的年代都过去了。

他进北京第一次是在中国开始的新的春天里。在人民大会堂,当时主持会议的科学院院长以一个诗人的奔放宣布:科学的春天到来了。转眼间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北京金色的秋天更多了成熟的宁静。站在长城上,只觉得天朗气清,满目红叶絢烂!

回到若尔盖,白雪已经降临了大地。经过了春天,夏天,秋天,在激情充溢的生长,创造和收获之后,草原伸展开疲惫的躯体安眠了。尼玛在藏文中学那两间居室里学习、工作。学生们也发现,他比过去更多地坐在那一道火炕上显出沉思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都在忙碌,进行十分具体的研究和行政工作。而现在,这个早年在宗教哲学领域有过深湛造诣的他肯定结合自己的一生作着形而上学的思考。思考生命和创造、生命和死亡这些最为本质的命题。

而窗外是飞雪在静静飘落,他的心中也充满了洞悉这一切秘密的絮语。他在静静地等待。他对前去看望他的州长泽巴足说:“你看看那对面山上的雪,等到它们融化时,我就要走了。”他说,“雪化的时候就是我离开的日子。”

一个人面对死亡如此坦然和庄重,叫人深感生命的伟大与美丽。这才是生命。生命是可以用种种方式放射耀眼光芒的!

1990年3月,尼玛先生抱病回到了纳摩格尔底寺。升坛为门巴札仓(医学院)举办医学讲座。消息传开,不仅寺院的僧人,远远近近他的学生们都赶来了。把整个大殿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聆听老师的教诲了。

《人民日报》记者金小明这样写道:“他让学生们把他抬上纳摩寺经堂,最后一次为藏医们讲授藏兽医理论。疼痛时不时使得他将头靠在背垫上,牙关咬得嘎嘎响。300多名藏兽医,教师,学生流淌着无声的泪听他讲……”这样一讲,连讲了三天。从沉思中振作起来,他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而眼前众多弟子听讲的情景也叫他感到了最大的欣慰。

这正是他孜孜以求所希望的啊!他眼前恍然出现1960年最初那顶风雨中飘摇的帐篷,他可以心安了!因为他奋斗了!因为他开拓的知识的土地上一代新人在健康成长!

因为大批的后继者跟了上来!

这三天超常的付出,使病情急剧恶化。尼玛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他病重的消息传开,省、州都派出了医生前往若尔盖为他治疗。人人都明白他患的是不治之症。但这个世界是多么希望也多么需要这无私而智慧的生命能多作停留啊。医院前的积雪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踏成了一片泥泞。尼玛记挂着的仍然是他的事业。县上的领导和学生都在病床前一一嘱托过了。州委、州政府领导又来专程看望。

尼玛对年轻干练的州长泽巴足嘱托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说不要在一个必然死亡的人身上浪费几百元一天的医药费用,要求把这笔款子转到红星,他所创办的学校上面。学校还需要发展和建设。

第二件事情,请求解决技术学校两名教师的公职和转干。

第三件事情还是请求在他身后继续关心学校的发展。

州长都一一答应了,除了中止治疗这一点。并指示院方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尽万分之万的努力。

提了这三点要求,得到圆满的答复,他才放心了。这才提出关于自己后事的安排。他说,自民主改革以来,投身到家乡的社会主义革命中,力所能及地进行了工作,成了一个共产党员。这是他的光荣和骄傲。但奋斗几十年,他没有家,也没积聚一点财产,前三十年,自己也是一个合格的僧侣。生前把自己奉献给了大众。死后希望能回到寺院。州长作了肯定的答复。

他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也是一个合格的佛教徒。他的人格,他的智慧,他的无私奉献使这二者在能够统一的地方完美地统一在一起。

而在尼玛本人,则更是对他生命最艰辛困难,也是他从愚昧走向智慧那个阶段的深深的眷恋!

病情进一步恶化,尼玛被转院到兰州进行治疗。检查证实,癌细胞已全面扩散。他的生命到了最后的日子。他坚决拒绝了治疗,要在死前回到草原。

行前,要求见一见著名的贡唐活佛。活佛身兼着政协方面的领导工作。从世俗的意义,更从宗教的意义肯定了他的一生。

回到红星乡,草原上已是初春的景象了。积雪正在融化,春草正在萌发。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

而正像尼玛预言过的一样,尼玛的生命正在消失。痛苦,极度的痛苦正在夺去他生命的活力。一旦从昏睡中醒来,他就感到春天正在到来,也越发清楚地知道生命正临近终点。而一切都安排和嘱咐过了。学校的进一步发展的规划和大家一起研究过了。手头的工作一项项有了交代,连正在治疗的病人也嘱托给了自己的学生。

侍奉左右的人听不见他一点呻吟。他就那样平静地躺着,他是沉浸在一生的回忆之中了吗?

终于到了那么一天,生命的最后关口,他清醒过来了。

这是1990年5月16日。

谁都清楚这种清醒意味着什么。尼玛对学生们说,还想最后看一眼自己创办的学校。这一天,当太阳升起后,学生们把他扶上担架,抬着他在红星这块他创立起来巨大功绩的地方巡行。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本书籍,一张课桌都是他操劳的结果。学生们也知道他们的老校长想看到什么。都以最认真的态度上课、实验,只有在担架缓缓走过以后才大放悲声。巡行完了,尼玛还不肯进屋,他就坐在门前设下的座位上,深情瞩望这片草原和学校的一切。直到学生们在他面前做完广播操才回到了屋里,躺下了。

到了门口,他又一次回过头来。这时学生们又进教室上课了。国旗下空旷的操场上只有静静的阳光和琅琅的读书声回荡。

躺下之后,他平静地对环侍左右的弟子们说:“你们忙你们的事情去吧,我要休息了。”

我要休息了,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之后,就沉沉睡去了。弟子们不断到他窗下聆听,却听不到痛苦的声音,只听到平静的呼吸声。确定是像一个疲倦的人在睡眠中休息。学生们都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第二天早上,那么多人聚集在他那居室的门口,希望奇迹会发生。看到他们的老师,他们的校长打开房门,带着他的思虑或微笑打开房门,走到他们中间。但他没有出来。

悲痛咬啮着每一个人的心,悲痛像阴云一样降临了。

格尔底寺的僧人们来了。

尼玛在这个时代成了他们的骄傲。寺庙里还给他留有简朴的禅房。既然他是从那里开始了他一生的寻求。在那里睁开了最初的智慧之眼,就让他在那里和世界告别。这时的他,几乎是完全昏迷了。

当载着尼玛先生昏睡中的躯体的车离开学校时,学校,乃至整个红星都被哭声淹没了。

一个无私的人正在离开我们。

他的心仍然在和命运搏斗,而躯体却越来越沉重了。沉重到每一个人的心都感到了那沉甸甸的分量。这就是那么多人目睹的生命的终结与死亡的庄严!

1990年5月18日,生命的帷幕终于悄然无声地陨落下来。

天也为之哭泣,春雨变成了洁白无瑕的飞雪。

那天,没有太阳。因为一轮知识与生命的太阳陨灭了。

释迦佛寂灭时曾是香花满树。而五月草原上一场飞雪使大地装点了无数的玉树琼花~旷明的空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经久回荡。伴在寂灭前说:“你们当用功,依教奉行,即是如来法身常住不灭!”

之后就是六月,鲜花开遍,千里草原万顷连天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