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帕拉五月的正午充满了浓重的槐花香气。这是说槐花香气是如此强烈,压过了泥土、岩石受到日光烘烤而散发出来的味道。浓烈的槐花香气浮动在这个小城镇的所有气息上面,陡然叫人产生一种美丽而又凄凉的感觉。一些人在树荫下躲避阳光,一些乳房肿胀的奶牛在马路上闲步,并安详地咀嚼着人们废弃的各种纸张。一切都像以往一样,具有一种梦境般的气氛。和三十五年前奥帕拉被匆匆建成时相比,这里只是增加了一种腐烂的木头的味道,车站依然空旷而冷清,停车场上明亮的水洼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出站口有小孩究售鸽蛋和樱桃,出站口对面仍然是那家无精打采的冷饮店,店主永远在扑打拼命扑向牛奶制品的苍蝇。他向我抬起头来,一点没有新奇的表情,就像我昨天还进过他的店铺一样。我面前立即有了一碟奶酪,一杯啤酒。我不必打听什么,眼光落到街上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眼光抬高一点,穿过日光的透明帘幕,远处是静寂碧绿的青山。
“我老婆又病了,”我听见他说,“还是肝子有毛病……税务所换了所长……上个月河里发了水,现在又清凉了……我女儿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家的母牛一胎下了三只小牛,不晓得这事情预兆什么……”我端坐在那里,沉浸在自己静寂孤独的心境之中。
这时,又一辆车进站了,车子转向时,窗玻璃把一束阳光反射进店堂,那道锐利明亮的白光中止了他的独语。这是一辆东风牌卡车,车上满载来自远方草原的牧牛人,他们将沿大渡河而下,朝拜菩萨。百年前那里一片山岩上泛出的盐碱,在青色的石壁上恰好勾勒出一个慈眉善眼的菩萨的轮廓,从此那地方成为圣地。年年,朝圣者络绎不绝。这种迹象在这一片布满山岩的地方出现很多,但那些盐碱在风雨的作用下又很快消失了。就是说这一切纯属自然的作用,但我更愿意相信绝大多数同胞都相信的那种说法:圣迹出现又消失是因为那些山水缺少灵性,生存其间的人类心灵受到了各种深重的玷污。
当镇上唯一一家旅店的木楼梯在我脚下发出熟悉的声响时,我才知道自己年年来到这个镇子和周围地区都毫无目的。现在,旅馆里特有的肥皂和洗衣粉昧道迎面扑来,还有灰尘的味道,许多人睡梦的味道。旅馆的木头楼梯擦拭得非常干净,日积月累,露出了请晰的木纹。我想,旅馆的这种味道中饱含着各色人等的奇特经历和种种细微的体验,而现在这一切都无法分辨。
月艮务员甲满说:“我还是给你开这个有桌子的单人房间。”
桌子干净而且十分宽大。
我说:“谢谢你。”同时思忖,在这样简陋的旅馆里有这样一张考究的桌子是不真实的。加上床也很宽大。烧劈柴的炉子放在屋子中央,门后是一个洗脸架,上面的镜子已经破碎了,上面还倒扣着两只搪瓷盆子。所有这些我都是清楚的,但我仍然逐一地重新发现了它们。我清楚所有这一切,就像知道奥帕拉镇的镇长因为无事可做,这个好心人就到辖下的旅馆来翻阅登记簿,发现有外来的公职人员就前去表示欢迎一样。我曾若干次受到他的热情欢迎。问我缺不缺什么东西,习不习惯本地饮食,如果不习惯,他妻子做得一手地道的饭菜,欢迎到他家做客。“我也是外地人,”接着他会这样说,随即陷入沉思,“我不过是在这里结了婚,又教会她做会了家乡的饭菜。好多跟我一起来的人都走了。”他叹息一声,“当然人家说我当上了镇长,而有人没有走也没当上个镇长,还有的人已经死了。”
然后,他说再见,一脸戚然。我握住他绵软的手轻轻摇晃,然后他倒退着掩上房门,然后我听见他穿过走廊的声音。我和他不能说十分熟悉,没有我们和周围过于熟悉的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所以,反而是他的话语触动了我的心绪,引起我对人物命运的种种联想,也许这就是我老是来到奥帕拉的唯一理由。月艮务员甲满又进来了。我坐在宽大的桌子前,望着桌子的漆面上映出的自己的模糊面容没有回头,只是嗅到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雌性生物所特有的气味。
“镇长有个漂亮女儿,”甲满说,“他的小女儿,想嫁到外地去。他因为这个才常来拜访像你这样有些身份的外地人。他另外两个女儿长得太胖,早就嫁给当地干部了。”
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前几次来这里就预演过的了。现在我不过在这寂静里,坐在这张宽大的桌子前铺开稿纸,提笔叙写这一切平凡而又多少有些奇异的事情。
我继续写道:服务员甲满会来叩门,问我“要不要阿拉”,也不管我是否答应了,就给我送来一瓶家酿的青稞酒。这种酒含着淡淡的酸苹果的味道,这对我的口味和心思。这里不是高寒山区,制酒的原料青稞显得珍贵。这一带山谷有人烟的地方都可以见到大块大块的玉米地和栽满苹果和梨树的大片果园。而这种阿拉用流经这些果园的泉水,在这些充满阳光与山林气息的空气中酿成。我的舌尖一接触到凉丝丝的浑浊酒浆,就品尝到了一种奇妙的味道。酒力冲上脑子,这一地区的空旷寂寥就发出了嗡嗡声响。
三年前,甲满说:“我女儿很乖,很听我的话。”
两年前她说:“她怀孕了,跟一个有婆娘的生意人。”
去年她说:“小妖婆给我留下一个娃娃,跟那个杂种跑了。”她还放低了声音说:“可我爱那个娃娃。”
背后果然传来钥匙在锁眼里旋转的声音,然后是一小瓶青稞酒放在了桌上。我放下正在纸上疾走的笔。
甲满磨蹭一阵,犹犹疑疑地开了口:“你带了新的票子吗?我要给我的那个娃娃换上一点。”
临来奥帕拉前两天,我刚从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中看到中国人民银行发行1980年版“壹佰元券”等四种新版人民币的公告,现在这个偏僻的镇子里就有人来找我兑换货币了。甲满从围裙底下摸索一阵,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旧票子。她说要像人家给娃娃攒各种邮票一样给娃娃攒下各种票子。她说不久前一支外国登山队来过这里,她已经换到了薪新的美国和日本票子。
“没有人给我写信,我只能给娃娃攒一些票子。”她戚然地说,并撩起肮脏的围裙擦拭发红的眼角,“这个娃娃好像我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我的钱包里没有新版人民币。
她叹息了。
我说也许其他客人有。甲满说也许吧,不过连你……都……没有。
识烈的太阳渐渐西斜,我坐在一大片辉煌的阳光中间。我喝完了甲满送我的那瓶酒。酒浆使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和这个镇子的气氛十分一致的东西。现在,我还知道,阳光正在渐渐降低温度,但那黄金般的光芒却愈益辉煌,而且还有洋槐花令人昏昏欲醉的沉香。这时,变化发生了,从花香中我感到了流动的风以及突如其来的静寂。我想挣脱这巨大静寂的压迫,准备出门,这时才发现四周的墙壁消失了,连带整个我把它叫作奥帕拉的镇子。我坐在一片草地中央,身旁有一只供人驱役多年后放生的白马。再远一点是一个老人。
“镇子到哪里去了?”我问他。
“你听。”他说。
我说没有声音。
“就是听这个没有声音。”
他的脸像一张风干的老羊皮。我外公在晚年和眼下这个老人也是一模一样。
在我们背后,流水正冲击罩在低矮石头房子下面的沉重木轮。我知道,这一地区所有的磨坛都是这样,来奥帕拉的道路两旁不时可以看到这种沉重木轮翻搅起来的雪白水花。溪水在我们面前注入大河,那里的海滩上群集着传闻中才有的鱼群。那些圆圆的蛙卵一样的鱼眼和那么多无声地翥合的阔大的鱼嘴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是害怕了。
我问“奥帕拉到哪里去了?”
“奥帕拉来了。”老头看看我,然后起身轻捷地翻上一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毛驴。他努努嘴,向着他在驴背上双手搂紧的那个老女人的背影。天很快变了。周围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像是出自一段感光不足的胶片。我突然领悟到自己是神游到了某个难以确定其性质的空间状态去了。这一来,草地、老人、驴都消失了,阳光又重新变得明亮了。我发现自己醉得不十分厉害,不然我就不会骑坐在旅馆院子前的木栅上,看—匹拴在苹果树下的白马懒懒地咀嚼草料。阴沟里的水经过树阴,使树阴也带上了一种朽腐的甘甜味道。马被役使得已经非常厉害了,瘦骨嶙峋,眼神空洞。我觉得这种空洞是应该逃避的,以免引来噩梦。
我跳下栅栏,来到街上。
又在这座年代并不久远但却处处显得疲惫破败昏昏沉沉的城镇中行走。这是今天的黄昏,今天的槐花香气,而不是梦境。我提醒自己对这一点给予必要的注意。但黄昏暧昧的光芒一经垂落下来,这提醒也就显得无济于事了。我看见一个退休已经好几年的同事。我知道他没死,但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遇见他他就在我眼中成为鬼魂。他向我招呼时依然显得拘谨,那副漂亮的眉毛下依然挤着那对细小的总是显得过于严肃的眼睛,双颊也以过去那种程度深深凹陷。
他用一种两片锡箔纸互相摩擦那种沙沙的嗓音向我问好了。他告诉我他仍然在搜集民间长诗。几年前他的一部民间叙事长诗《奥帕拉》寄给某刊。一年后一部由某刊编辑署名的同题长诗在某出版社正式出版。后来他就告病退休了。现在我和他在奥帕拉镇的街头不期而遇,他说原来出版的《奥帕拉》只是有关长诗主人公爱情的部分。现在他已陆续整理了另外四个部分,还有更多的部分等待搜集整理。
我问他以后在哪里出版,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一点忙。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了我好久,缓缓地摇摇头,说:“不,我只是写下来。不出版了。决不出版了!”他的眼光像舞台灯光一样变幻了,变得对他眼前的一切充满蔑视’“现在我是跟一个部落的人们去朝拜圣迹,那个能演唱《奥帕拉》全部的老人预言他将死于归途,我从他那里得不到《奥帕拉》全部了,你们也不能得到,我要给他送葬。”
“谁?奥帕拉?”
“那个老人。”我看见他细窄的眼缝里溢出了泪花。
这时,我们已经见到车站旁边的旷地上朝圣的人们燃起的篝火。他走近牧民们露宿的营地就消失不见了,只有那团篝火闪烁,照亮了那群朝圣的牧民,廂亮那些男人袒裸的臂膀、婴儿的明亮眼睛、母亲的饱满乳房。而街道两旁的树荫下暗藏着过去未来的自在的时间和一些疯狂飞舞的蚊虫。镇上出来纳凉的人们全部聚集在街灯下,几乎所有人都在用旧币换取新版人民帀。大多数人手中都有了面额不一的新钱。新钱在一双双手上扇动,发出的声响犹如一群麻雀受了惊吓同时腾飞时的声音一样。灯光照耀着激动的人们,奥帕拉因而焕发出烈日下所没有的生气。
最后是人们渐渐散尽。我为绕城而过的河水的声音吸引,来到镇外。河上是一座桥梁。我过了桥。
来到了对岸的草地上。夜露很凉,脚下的土地很松软。当然我并不期望碰到那个老人,那头驴。我只是绕着那座沉默的磨坊久久盘桓,天上星光灿烂。渐渐月亮起来,照亮了河水。我感到身子变得轻盈了。
回到镇上,白天人们活动引起的尘埃已经落定,凉风习习。登上旅馆楼梯时,那木板在脚下吱吱嘎嘎的声音并未惊动谁人的睡眠。
狩猎
我们三人是狩猎的伙伴。就像许多身份脾气极不相同的男人因为下棋打牌之类的事情凑在一起一样,我们三个偶然凑在一起,并发觉凑在一起总能有所收获,于是就成为长期搭档了。
军分区的侦察参谋,银巴;我;农牧局的小车司机,秦克明。
我们打猎的地方行政上属于四川,地理上属于西藏,目前总称为中国西部的地方,但我们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是美国或中国的西部电影中塑造的男人的形象。或许把我们的侦察参谋刻意打扮一番,可以勉强达到这个标准,尽管他打过仗,杀过人,藏族,但也只能勉强。秦克明总像是画民不足,青脸青色的样子,而且怕老婆。至于我自己嘛,穿了一身牛仔服,但依然敏感,身体一般,专业给文工团两个民歌手填写冒牌的民歌歌词。
共同的准则生活,按照镇子上约定俗成的较为特殊的准则生活。追逐猎物使我们忘掉许多,从而获得一些自在而且超脱的感觉。
每到周末,凑巧三个都在镇上,没有外出,就在电话上相约:“搞一次民族团结吧。”我们使用隐语。千百年来,猎人们都有自己特殊的一套隐语。我们喜欢我们这个隐语中神秘与调侃的味道。何况因为野生动物保护法,几乎我们渴望到手的飞禽走兽都受到法律保护了。马鹿、黑熊、苏门羚、獐子、马鸡、环颈雉,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数量稀少,而且善于奔走和飞翔的动物。除非顺便,我们不打那些小猎物。
之所以选用“民族团结”作为狩猎的隐语,也是因为我们各自血缘的关系。秦克明和银巴一汉一藏,我本人则本来就是两个民族亲密团结的成果。
像通常一样,星期六下午,我们把农牧局那台因换日本轿车才宣布报废而性能很好的北京213吉普猛开上几十公里,然后藏进树丛。背上枪、食品,还有一个帆布背包,沿着猎人小径向深山里进发。四周一片静谧。这种高山森林里几乎没有什么花朵。空气中的清新味道多半来自地下的苔藓以及云杉细密的针叶。这天似乎一切顺利。脚下的小径隐约可辨,上面布满松软的荅藓。这说明,以前曾有猎手云集的小径沉寂已经两三年了。后来,在树林变得稀疏的地方,出现了黑色圆润的新鲜獐子粪便。不开玩笑的秦克明也开起玩笑来了。“你”,他是指我,“闻闻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说:“是母的也不会给你打那种电话。”看着他的脸色黯淡下去,我意识到不该这样来打趣他。
沉默一阵,就看到了那个棚寮,那个以前许多猎手相继过夜,相继修缮过的棚寮。它有结实的白桦木的柱子,厚厚的苔藓和严密的杉树皮的棚顶。从幽暗潮润的密林中出来,看见被阳光照耀得一片金黄的稀疏灌木丛中的棚子,我们坐下来歇脚,望着一阵轻风掀动了棚子四周曾经用来作为帘子的残腐的兽皮。
秦克明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勾着头猛地咳嗽起来。一只獐子从棚子里飞蹿而出,连银巴也来不及举枪就窜下山坡了。
银巴说:“呛了口水要吃肉。”猎手们都有世代相传并信奉的禁忌与预兆。呛了口水就能有所猎获也是猎手们相信的预兆之一。银巴特别相信,他说他在越南能够立功杀敌也是相信这些东西的结果。
当我们在棚子里生起火来的时候,那只獐子出现在对面一座孤立的小山岗上,秦克明端枪瞄准,银巴按住他的手说:“明天吧,距离太远了。”
“好吧,明天。”
他口气里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并和枪一起躺到了干燥的地上。那只獐子仍然立在岩石之上向我们了望,以那些灌木忽起忽止的声响判断,还有另外的一只就在附近逡巡不去。看来,是闯到獐子的窝里来了。这是一件比较稀奇的事情,獐子这种多疑胆小的动物竟用猎人的棚察做了栖身之所。我们周围的腥膻的气味证明稀奇的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
“这又是什么预兆呢?银巴。”
“老祖宗们没有遇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