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时战争双方高级官员们不约而同都在做的事。英国外交大臣赫德只肯在装有收看CNN设备的旅馆下榻。伊拉克外交部长阿齐兹在接见外国记者时,都不肯把身后不停播放的CNN节目音量放小。美国国务卿詹姆斯·贝克和国防部长狄克·切尼都转向CNN了解外交和战争中发生的情况。中央情报局长威廉·韦伯每当从卫星系统中获悉伊拉克发射了飞毛腿导弹,便会立即打电话对国家安全顾问斯考克罗夫特说:“打开CNN,看看它落在什么地方。”海湾战争后,美国总统布什对其他国家的领导人说:“我从CNN获得的消息比从中央情报局获得的还多。”
CNN作为一个非政府的民间机构,收集战场信息的速度及准确性竟然超过了美国国防情报局和中央情报局。那些老式机构仍然采用信号破译、图片分析、情况汇总、逐级上报的老式情报处理方法,这在瞬息万变的危机中显然是过于缓慢了。
因为CNN的快速报道,很多政府甚至把这一新闻机构当作外交工具使用。
海湾战争准备阶段,土耳其总统厄扎尔通过CNN的电视节目看到有记者问布什总统:厄扎尔是否会切断通向伊拉克的石油管道?布什回答说他正要向厄扎尔总统问这件事。几分钟后,当布什拨通电话时,厄扎尔说他正在等待这个电话。
海湾战争期间萨达姆提出了一项和平方案,布什总统坚决反对。但怎么把美国的态度迅速通知26个盟国呢?白宫新闻秘书费兹沃特回忆说:“最快、最有效的办法是利用CNN,因为世界各国的领导人都在收看它。接到伊方建议20分钟后,我即刻来到电视台,通知26个盟国要继续战争。”
空前加快的战争节奏,使某些时刻已没有时间起草外交照会、没有时间等待高层决策者一一签署,也没有时间让驻外大使拜会各国外交部长提交函件了。人们目睹了美国把一件重大外交函件委托给一家私营电视公司向全世界发布。
没有人再小看特纳了。这个一直声称“憎恨新闻”、认为新闻邪恶的人,却从24小时滚动播出的新闻中获得了全球名声。
特纳集各种矛盾于一身。他在美国富翁榜上排名第26,却为从门缝里取出一枚硬币差点被旋转门挤伤。他的CNN从报道暴力活动和战争中获益巨大,他却一心想得诺贝尔和平奖,甚至提出要修改美国国歌,因为那是“战争歌曲”。他厌恶的东西造就了他,他喜好的东西却最终离他越来越远。
1980年,CNN开始全天播报新闻的时候,它的订户是170万户,1998年已经是8000万户。600多个国内和国际新闻组织采用它的节目。正是战争之火,使它成为全世界名声最大、收视率最高的新闻巨人。
CNN代表现代新闻界一个残酷的事实:战争使新闻产生巨大魅力。这个魅力使得新闻远远超出了战争本身。不论战争胜败,只要它还在不断地被渲染被报道,那么渲染者报道者就永远是胜利者。
新闻:推动战争与制止战争
战争先于新闻,但战争本身就是最大的新闻。新闻在不厌其烦、详尽描绘战争的时候,同时拔出了一柄双刃剑:一面是推动战争,一面是制止战争。可以看看日本新闻界在“九一八”事变前后发挥的推动战争的作用。
1931年七八月间发生的万宝山事件和中村震太郎事件,成为日本新闻界开展军国主义煽动的突破口。从7月到8月,日本各报社、出版社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人组织各种讲演会、座谈会,开始狂热地宣传“满蒙危机”。
1931年8月28日,《大阪每日新闻》发表题为《军部和国民》的社论:“国民与军队经常互相配合,以完成国防之大任。正如古语所云,二者是鸟之双翼、车之两轮。如果双方不协调,鸟不能飞,车不能转。无论军备多么精良,军人多么勇敢,没有国民的后援,恐怕连弱敌都不能战胜。现在的战争实际上不只是军人的战争。”
9月8日,《大阪朝日新闻》刊登一条消息:有部队用飞机向城市散发传单,上面写着“觉醒吧,我的国防!我的同胞!”
9月26日,《东京每日新闻》报道:“满洲事变突发后,报社的桌上堆满了从全国寄来的血书和慰问袋。截至25日,寄来的血书和鼓励信达两万封,其中有的慰问信中,夹着小孩积攒的1元、2元的零用钱及过节用的钱等,共收到现金两千多元,而且肥皂、毛巾、牙膏等慰问品更是难以尽数。”
10月16日,《大阪朝日新闻》报道,朝日新闻社决定“今后社会上的战争捐款、慰问袋等送往战地的请告知本社,明天开始本社将应募者的姓名、住址、金额公布出来”。
在新闻界的推动下,日本战争狂潮愈演愈烈。国民普遍认为,支持战争就是爱国,否则就是日本的敌人。
日本新闻界在完成战争舆论动员之后还不够,鼓动宣传逐渐朝向极端方向发展,由报道对侵略战争的慰问活动转向报道各种极端行为。
《国民新闻》报道:“两名第八师团的士兵因未被选派到满洲而悲愤自杀。大阪一名24岁青年因未被选派出征满洲,从新世界通天阁跳下自杀。”
9月26日的《东京每日新闻》报道:“两名公共汽车售票员在给部队的信中写道:一定要让我们去做战地护士”,“第十师团军医家中的女用人,为激励士兵出征,从山阳线列车跳下自杀”。
12月14日的《国民报》报道:“大阪步兵井上清的夫人井上千代子为鼓励丈夫出征,以短刀自刃身亡。她在遗书中写道:明天你就要出征了,我非常高兴地离开这个世界。不要为我难过,我的死算不了什么,唯一的希望就是能保佑大家平安,为国出力。”
这些极端事件经报纸作为“爱国主义材料”一加宣传,使日本国民的战争情绪更加激动,军国主义者则更加有恃无恐。
连不懂事的孩子也被卷人。
11月21日的《京都新闻》报道,12岁、7岁、5岁的一家3兄弟访问陆军部,大哥拿出1元、二哥拿出50钱、小弟拿出20钱捐给军队,使在场的人“大受感动”。还有一位老妇人带着4岁的孙子,拿出存钱盒说“这是我孙子存的钱,说是送给前线士兵,请收下。”
《北海道每日新闻》报道,12月12日,深川区东川小学给陆军部新闻班发了一封信,信中夹有5元钱和20多名3年级学生的签名。信中说:“我们把每天的零花钱积攒起来送去。老师说我们这里享受着温暖,过得很快乐,而满洲的士兵们却非常艰苦,那里已经很冷了。我们希望不管支那兵何时来,要毫不犹豫地给予最大的打击。”
看到这些宣传效果,谁还能说参与南京大屠杀的仅仅是陆军几个师团?谁还能说东条英机等十几个军阀就能承担所有战争罪恶?当日本民族整体踏人误区、其战争狂热像富士山喷发一样的时候,日本新闻界对形成其国民举国一致的战争喧嚣,难辞其咎。
再看看1999年3月24日爆发的科索沃战争。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是美国新闻界长期对波黑冲突报道,最终导致克林顿政府采取军事干涉手段介人巴尔干事务的产物。
本来美国人对科索沃知之甚少,很多人根本搞不清楚它到底是欧洲的一个地名,还是美国某一个加油站的名字。当B-52和B-2轰炸机空袭南联盟成为充斥报纸版面的重大新闻之时,很多美国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轰炸。这时候,新闻媒体担负了扫盲的责任:刊登浅显的文章,明了的地图,南联盟国家在遭受铺天盖地轰炸的时候,美国的报纸和电视铺天盖地的是南联盟的“种族清洗”。新闻媒体对动员舆论进行战争起到了重大的作用。
其实自海湾战争前后,美军的每次军事行动之前,人们都能看到美国新闻界的“涂鸦”:人侵巴拿马之前,美国新闻界已经涂黑了“毒枭诺列加”;出兵索马里之前,已经涂黑了“军阀艾迪德”;出兵海地之前,已经涂黑了“独裁者塞德拉斯”;出兵波黑之前,已经涂黑了“刽子手卡拉季奇”;发动科索沃战争之前,已经涂黑了南联盟的米洛舍维奇。
于是干涉,特别是使用战争手段干涉,便在这里找到了合理性。
当新闻报道在大张旗鼓地推动战争的时候,它也不得不面对双刃剑的另一面:对战争杀戳行为的遏制。尤其是现代信息传播技术突飞猛进地发展,新闻报道的速度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广,程度越来越深。
1865年林肯总统遇刺,过了五天消息才到达伦敦;1981年里根总统遇刺,伦敦人两小时后就在电视中看到了事件的镜头;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中,肯尼迪总统有六天时间思考该怎么办,然后再向公众公布;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在交战双方都掌握大量实时信息的情况下,布什总统连六个小时的决策反应时间都没有。
现代新闻对战争实况清晰连续的实时报道,不仅使战争节奏空前加快,决策时间大大缩短,更使单方面掩盖战争真相的企图变得越来越困难。正是新闻报道使人们现在拥有了足够的信息,不仅仅关心战争的结局,而且可以开始关注战争的细微进程并有可能影响这些进程了。这使得少数人随意操纵大多数人命运的做法变得越来越困难,决定战争不再仅仅是总统和将军们的事情。毫无疑问,如果人们真正知道真相的话,过去很多战争的打法将会大不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讲,现代战争再也不可能采取过去战争的那种少数人主导一切的形式了。新闻封锁越来越困难,范围和时间也越来越有限。政府和军队面临越来越大的压力,要求随时公布战况。各级主要领导人物也不得不亲自出马,在摄像机镜头前充当新闻发言人。人们不但更加不愿意让他们的亲人在战场上伤亡,而且也更加不愿意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即使那些最喜欢掩盖真相的新闻机构,也不得不在各方面的压力和越来越强劲的竞争中,万般无奈地适应新的情况。
美军在索马里的“维和行动”,是现代新闻对军事行动产生重大影响的典型。
1992年12月9日,出兵索马里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连脸上都涂着迷彩,悄悄登上被岸防部队弃守的海滩。此时一个战争史上的奇观发生了:几十名埋伏在那里的新闻记者突然出现,照相机的闪光灯和摄像机的聚光灯晃得士兵们睁不开眼,电视台的现场播音员大声地现场解说起来,把这场美军自以为神秘的登陆行动公诸全世界。
这场军事干预行动,由现场新闻报道开始,也由现场新闻报道终止。
1993年10月4日,CNN播放了一盘现场录像,展示了被索马里艾迪德武装俘获的美国军人镜头:一名受伤的美国飞行员被五花大绑,由索马里人牵着穿过首都摩加迪沙街道;一具赤裸的美军士兵尸体则被拖着游街示众;周围围满忠于艾迪德的索马里人,他们载歌载舞,朝天鸣枪欢庆胜利。
新闻一播出,美国舆论大哗。选民们纷纷给他们的议员打电话,要求政府马上撤军。准备竞选总统的参议院民主党人多尔一天就接到一千三百多个电话。总统克林顿也立即召集会议,商讨对付索马里局势的措施。
最终措施还是撤军。在摄像机前不可一世登陆的美军,又在摄像机前以“逮捕军阀艾迪德”失败、付出十八人死亡的重大代价,不得不在国内舆论的强烈要求下,狼狈地退出这个国家。
在新闻对一场战争的揭露和制止方面,莫过于越南战争。
越南战争的起因和进程十分复杂。但只要看看越战期间那些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文章和照片,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美国输掉了那场战争。美国军人在越南滥杀无辜的场面,美军士兵在丛林中遭受严重伤亡的场面,他们在异国他乡痛思亲人的场面,通过新闻稿、传真照片和电视摄像传回国内,转化成洛杉矶反战大游行、芝加哥反战大游行、华盛顿反战大游行,转化成罢工、罢课、美国青年集体烧毁征兵证,转化成支持战争的政客纷纷落选、新上台的人物不得不口是心非地向选民许诺终止战争和实现和平。
美国人自己说,越南战争是一场得到了比以前任何战争更加坦率真切报道的战争。美国人自己还说,他们首先在报纸版面和电视屏幕上输掉了这场战争。
说新闻是柄双刃剑,是因为这柄剑的两面都锋利无比。它在把主持战争的政府捧向顶峰的同时,也把同一个政府逼人绝境。
当年在反战情绪影响下逃服兵役的一个美国学生,就是后来的美国总统克林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