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吟之声终于结束了,只见门帘一掀,进来一个青布蒙面,身高八尺的黑袍老者来。他双目精光湛然,在黑夜中显得亮若寒星,只在司马懿的脸上瞟了一下,又微微低垂了眼帘,仿佛凝视在自己的鼻尖处。这老者一直背负着双手,缓步走到司马懿面前,才伸手将自己脸上所蒙的青布缓缓取下,淡淡道:
“仲达,当年灵龙谷一别近十年,你可修为有进了?眼下大战在即,你可还做得到心境沉静如渊乎?”
这一见之下,连守在门边的牛金也惊得险些脱口失声惊呼:原来这黑袍老者竟然是那个当年曾来“紫渊学苑”讲学过、已经“逝世”了多日的青云山庄庄主水镜先生——司马徽!
司马懿的聪颖机敏毕竟非同常人,他起初也是如同见了鬼似的大吃一惊,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以叔父司马徽的深谋远虑,智略百出,他当初选择了“假死”必然是深有用意的。他亦隐隐猜到了几分,也许只有这“假死”才会让叔父司马徽彻底避开将来那些来自方方面面的纠结和纷扰,而他本人却可以非常高明、非常隐秘、非常超然地藏在幕后继续操纵他的计谋实施。谁会怀疑一个“死人”竟在幕后“翻云覆雨”呢?就算将来有些人省悟到了司马徽“生前”的有些话、有些事似乎存在着隐隐约约的蹊跷,可他本人却已经“死”了,“死”得无可对证,哪怕你是再聪明的人也极难查获真相了。
“叔父大人……”司马懿眼眶里立时闪起了几朵泪花,哽声而泣,“小侄在此有礼了。”说着,他一头跪拜了下去。
司马徽却一如当年在“紫渊学苑”的明道堂上给他讲课时一样,只答了一声“起来吧”,就迈步径去那室中榻席上坐了下来。
司马懿呜咽着应了一声,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司马徽的右侧下方,低眉敛目,垂袖而立。
“仲达,你这八九年来相貌没怎么改变,倒是身材又长高了许多,面颊也变胖了不少。”司马徽拿眼慢慢打量着他,似乎颇为满意,“古语有云:‘非体健则不足以负重,非志强则不足以致远。唯体健志强者,方能负重而致远。’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奋励有为,不懈不挠,才是开基创业,可大可久之根本。仲达,你这一点做得好!唉,为叔和你父亲一样,都已经有些老了,再也不复有盛年体壮之时的勃勃劲气了……”
司马懿抬眼瞧去,在他蒙眬的泪光中,看到明亮的烛光照耀在司马徽的鬓角,几根斑白的银丝露了出来。他眼圈一红,“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叔父大人多年来沉潜隐伏于这荆襄偏荒之地,为我殷国司马氏之千秋伟业如此殚精竭虑,苦心经营,懿真是见而恻然!您都是被这些繁杂庶务给累的……”
“这些话可就说得见外了!‘伴曹如伴虎’,大哥他和你们兄弟在许都那边也都做得不容易啊……”司马徽的眼角亦隐隐似有晶芒烁动,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显得平静无波,“仲达,你如今隐身潜伏在曹操幕府之中韬光养晦,一定要‘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处处小心,事事谨密’啊!叔父赠你一段铭言,乃是《道德经》上的至理宝箴:“‘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你照此戮力笃行而去,日后必有奇效的。”
司马懿听得十分仔细,连忙深深点头应道:“叔父大人的这番指教点化,小侄一定谨记在心,勤而行之。”
司马徽目光一凛,直视他道:“你可知道,江东方面决定联刘抗曹,派来了四万精兵,他们的主帅是周瑜,副帅是程普,先锋大将是黄盖和甘宁,军师兼赞军校尉就是鲁肃,首席参军则是诸葛亮。也就是说,诸葛亮和鲁肃现在都是孙刘联军的核心决策人士。鲁肃且不去说他,为叔在意的是,对诸葛亮此人,你有何看法?他的才识与你相比,你自视如何?”
“这个……诸葛亮乃叔父大人青云山庄门下首席高徒,叔父大人对他的长短优劣必是了然于胸。”司马懿急忙俯首谦逊地答道,“小侄焉敢在您面前妄自品评。小侄愿洗耳恭听您对小侄与诸葛亮的评点。”
“仲达竟在为叔面前游移其词?你这些话听来,不是过谦近伪,便是虚与委蛇!未免流入胸乏灼见,目无卓识之讥也。”司马徽抚着须髯轻轻笑道,“为叔这个问题,若是换成那诸葛亮来回答,便断然不是你这模样。他的通识笃定,独持己见,岂是常人能及?当初为叔赠他‘卧龙’之名号,他当众受之而不克让。为叔便使徐庶私下谏他稍应谦让。诸葛亮问他:‘徐君以为吾实不符名耶?’徐庶曰:‘非也。但君若能稍许克让,亦是美谈一桩。’诸葛亮长笑而答:‘吾之德才,既与‘卧龙’之号名实相符,又何为虚让也?名实双得,正如日自有辉,月自有华,何须自掩?常人拘于礼法,不能执其独见之明,而伪随众流,岂可谓之通达时务乎?’你听一听他这番言语,可有半分过谦近伪之谬乎?”
司马懿听了,脸颊微红之下,心头却暗暗发笑。这个诸葛亮,平日里看似文质彬彬,没想到在某些场合却是脸皮厚若城墙。强词夺理之际,也是脸不发烫心不跳。他心念方定,又见得司马徽仍是那般咄咄逼视而来,只得答道:“叔父大人此言一针见血,小侄惭愧之极。既是如此,小侄便觍颜直言了。这诸葛亮自称与‘卧龙’之号名实相符,小侄就以‘天生真龙’来喻他之器能——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藏芥隐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诸葛亮养志南阳,而暗怀‘隆中对’之伟略,此为其隐;智计多端,应变无穷,面对曹操、贾诩、曹仁等劲敌,竟从长坂坡护得刘备主力安然而退,此为其升;放眼四海,气吞六合,此为其大;严谨周密,步步无误,此为其小。懿之才智,与其相比,似是略有不足。”
“怎么,你对他竟有几分忌惮?”司马徽抚着须髯的手蓦地一停,目光凛凛然如刀锋般直扫过来。
“不错。懿之心中,实愿生生世世不与此君为敌。”司马懿敛眉垂目,沉沉而答。
“不要这么妄自菲薄。仲达啊,你一定要记着,任何人都不是永远无隙可乘,永远无懈可击的。”司马徽目光中的寒冽之意渐渐淡去,呈现出来的竟是一种莫名的深邃,“在为叔的眼中,任何人身上都是没有优点和缺点之分的。优点就是缺点,缺点就是优点,它们都只是如同一枚铢钱的正反两面而已。一个人坚强执著是大大的优点,但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面对错误的对象运用这种坚强执著,就会变成固执呆板;一个人温和谦逊是大大的优点,但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面对错误的对象运用这种温和谦逊,就会变成柔弱无刚;一个人机敏灵活是大大的优点,但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面对错误的对象运用这种机敏灵活,就会变成摇摆不定。所以,再出色的优点,倘若没有运用到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方和适当的对象上,就会成为非常严重的缺点。诸葛亮一身是优点,这难道不正意味着他有可能恰巧一身是缺点?仲达,你须当拥有这等俯瞰一切,怀疑一切,批判一切,洞彻一切的绝大胆识才行哪!”
司马懿听了司马徽这一番话,心头顿时豁然开朗。他脸上不禁喜色四溢,连忙欠身向司马徽深深谢道:“叔父大人之言,实是有如天籁玉音,令小侄茅塞顿开,感悟无穷!小侄在此恭听您继续赐教。”
血阴蛊
“这样吧,为叔知道你最关心的是眼下这东征夏口城一役……”司马徽拿眼深深地注视着他,话锋逼人而来,“那么,为叔问你,此番东征夏口城,曹军最大的弱点在哪里?刘孙联军最大的优点又在哪里?”
司马懿微低着头,皱着双眉缓缓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答道:“这个,论起来,此番东征夏口城,曹军最大的弱点就是水师未能彻底改编消化成型,曹操从北方带来的青徐(青州和徐州)劲卒一则不惯行舟,二则不习水战,在江面上非常缺乏战斗力;而刘孙联军最大的优点就是其水师在精锐善战方面远远胜过了曹军。”
司马徽闻言,双眸深处不禁亮光闪动,颇为惊讶地一连盯了司马懿几眼。这个侄儿果然厉害,一眼就觑准了这场战局的关键之所在。确实,曹军此番东征夏口城,一共出动了八万北方步骑、一万荆州步卒、四万荆州水师,兵力总数是周瑜所率领的四万刘孙联军的三倍有余。然而,在疆场之上,真正能够决定双方胜负的,往往不是谁的优点更大,而恰恰正是双方各自的弱点相比之下谁的更小。这正如决定一个木桶容量的,不是这个桶最长的那一块木板,而恰恰是它最短的那一块。
他面色一敛,向司马懿徐声道:“你说得没错。要想让曹操南征失利,就必须摧毁他帐下所拥有的水师主力。这是他最薄弱的一个环节。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必耍弄太多的花招。正所谓打蛇须打蛇七寸,只要集中全力搞垮曹操的水师,他企图渡江南进、饮马吴越的计划就只能是化为泡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