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双目寒光凛凛地盯向店门口处被缴了兵刃,围坐在地的那些南阳衙役,面色肃然生威,冷冷说道:“你在那道安民告示上再添上一段话:凡南阳府衙中曾和朱护沆瀣一气,为虎作伥的僚属和差役,均要缉拿归案,即刻查实严办,勿枉勿纵,一个也不要放过!”
店中诸人听到这里,都是吃了一惊。这司马懿看似温文儒雅,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毫不姑息纵容,堪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念及此处,他们不禁对司马懿生出了畏服之心。
司马懿却没注意到这些,发号施令完毕之后,脸色方才稍稍缓和了一些,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向胡昭,欲有话说。却见胡昭一脸的讶然,瞪着眼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正看着他。
司马懿一怔,立刻明白是自己刚才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言辞举动惊住了胡昭。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有些不无自辩地说道:“唉!胡兄有所不知——官场险恶,仕途险峻,人心险诈,本座也难哪。光有一副菩萨心肠还不行,须得要有屠夫手段才能惩奸除恶啊……”
“司马君说得没错。我辈中人,在这乱世之中立身行道,也不得不学会通权达变啊……”胡昭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悠悠说道,“孔夫子当年在鲁国执政之时,也曾铁腕诛除少正卯呢……”
司马懿听得他这般说来,这才平复了心中稍许的忐忑,微微笑道:“胡兄,如今酷吏已除,南阳急需一位宽仁有德之士坐镇安抚。依司马懿之见,胡兄不如就此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胡昭默默地思索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说道:“这样吧,司马君,这南阳你且留下王君在此坐守,我暂时襄助着王君;你回到许都之后,请速速派人前来接替胡某。胡某一生闲散惯了,真的耐不住这官宦生涯呀!”司马懿大喜,拱手道:“如此甚好,那就让我即刻送你和王君上任,昭告全郡。”
丞相府的“圣臣”
回到许都之后,司马懿身不离鞍,首先赶到了丞相府,向曹操禀明了自己在南阳通权达变,诛杀朱护以平民愤的事情。
曹操当时在白虎厅里和众将正研究东征孙权的事宜,静静地听完了司马懿的简略禀报,竟未多言,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伸手指了指白虎厅角落里的一个席位,让他先去候着,自己便又埋头研读着地图,与众将继续商议着如何布兵列阵,进攻江东。
过了一个时辰,东征之事议决之后,诸将听命散去。白虎厅中渐渐静了下来,末了只剩下曹操和司马懿远远地对面而坐。
曹操沉默片刻,缓缓立起,雍然自若地迈着方步,一步一步走到了司马懿面前。他忽地身形一定,眸中寒芒四射,逼视着司马懿,冷冷说道:“司马仲达!本相只是授予了你‘观风巡检’的耳目监察之任,并未赐给你代表本相执法如山,杀伐决断的大权!你何以如此自专,竟把一个官秩为二千石的南阳太守欲杀则杀,说斩便斩了?”
“丞相大人,属下焉敢有这等擅权自专之举?朱护当时自知获罪于天无所祈也,才自杀以平南阳士民之愤,以谢丞相大人之责。属下当时所为,只想将他锁拿回许都,交由丞相府和刑部量罪正刑,明示天下,以儆效尤。”司马懿伏地叩首说道,“请丞相大人明鉴,属下本系儒家出身,岂敢有违礼法恣意擅权?”
曹操闻言,只是沉沉地看着他,隔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悠悠说道:“朱护既是畏罪自杀,那便罢了。但是,本相听说你居然下令将他在南阳府衙里的胥吏、差役等爪牙‘一窝子’全逮了……司马仲达,你这一份雷霆手段,当真是令人不得不对你这自命为儒家出身的文士刮目相看哪!”
司马懿听了,心头又是一震,心念倏地一转,伏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丞相大人,属下在做那些事时,心中也曾忐忑不安,但是丞相大人的教令清晰在耳,属下也就有了几分底气,不敢因自己的因循怯懦而负了丞相大人的教诲之恩。”
“本相的教令?”曹操一听,却是面色一僵,甚是愕然,“你在南阳郡时,本相何曾给过你什么教令?”
“丞相大人,当日属下等奉命前往四方州郡观风巡检之时,您不是曾谆谆教诲属下等须当尽心竭诚以荀令君为榜样,当好丞相府里的一名‘圣臣’吗?”司马懿双目一抬,炯炯然正视着曹操,脸上毫无怯色,从容地说道,“您还详详细细、认认真真地引用经典铭言启示我等——‘于萌芽未动,形兆未见之际,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君超然立乎显荣之处而天下归美者,乃圣臣也。’而属下在南阳郡所做的一切,也完全是遵奉您的这些教令切实而行的。请丞相大人明鉴。”
曹操站在他面前,一下竟被呛得有些语塞起来。他眼珠转了几转,竟是不知该如何驳斥这个巧舌如簧的司马懿。隔了片刻,他才呵呵一笑,半嘲半讽地说道:“哎呀!本相倒没怎么看出你在南阳郡是‘于萌芽未动,形兆未见之际,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哪!司马仲达,你且细细解释来让本相听一听。”
司马懿闻言,急忙谦恭之极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娓娓谈道:“丞相大人,南阳郡乃是朝廷东征孙权、南伐刘备的咽喉之地,位置险要,不可忽视。它前衬宛城、襄阳之要塞,后护豫州门户,易攻难守,最是动乱不得。倘若朱护在那里不识大局,倒行逆施,以致激起事变,造成南阳士庶叛乱——届时东有孙权之劲旅虎视眈眈,南有荆州关羽之雄师伺机而噬,朝廷又当何以善后?若是稍有闪失,丢了南阳郡这块藩屏之地,则许都上下亦难安枕矣。所以,属下千思百虑之下,觉得事态紧急,来不及行文请示丞相大人您的指令,不得不因事制宜,先行锁拿朱护和他的爪牙以安民心,再将他们送往许都治罪……丞相大人,属下此举固是太过刚猛,心底亦知返回许都之后难免会遭到丞相大人的误解。但属下扪心自思,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为了边疆重镇的固若金汤,为了防患于未然,属下纵是甘冒丞相大人之严责训斥,也唯有随机行权以除南阳酷吏刁官之患了……丞相大人素来明鉴万里,无善不察,万望体谅属下这一片苦心。”
曹操静静地立着,默默地听完了他这番话,面色这时方才缓和了许多,右手一抬,隔空虚扶了一下在地上长跪不起的司马懿,语气平缓地说道:“仲达,看来本相确实有些错怪你了。你也不必将这些放到心里去。日后,你还是须得念念不忘本相的教令,踏踏实实地当好一个丞相府里的‘圣臣’。万万不可因了今日之事而懈了砺志精进之心……”
“丞相大人英明盖世,公正无私,属下自当竭尽犬马之劳,为丞相大人效忠。”司马懿直起了上身,从右袖之中取出一封奏折,毕恭毕敬地呈了上来,“这是属下在体察州郡之情后苦心深思而写的一封《论兴建军屯以养兵安国表》,请丞相大人指教……”
“什么奏表啊?唔……让本相瞧一瞧。”曹操伸手接过那封奏折,轻轻打开念了出来,“‘昔日箕子论陈军国大计,开篇便是以粮为首。据臣所查,当今天下四方州郡驻营军中不耕而食者尚有三十余万之众,实非经国远筹。臣建议效法前汉名将赵充国于军中屯田破羌之策,虽然如今四方战事未宁,戎甲未卷,但仍可诏令驻郡诸军利用四季闲暇且耕且守,自给自足。倘能如此,必是上利于国,下益于民,善莫大焉’。”
念着念着,曹操那一直微微沉郁的面庞之上竟是渐渐放出晴来,深锁的眉头亦在不知不觉中已舒展开来……
夜色沉沉,堂外的秋风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地从屋顶上卷过,吹得屋檐角的铁马风铃叮叮作响。
司马懿静静地坐在木榻之上,看着面前书案上放着的高柔、梁习、贾逵等各大州郡太守、刺史写给朝廷请求曹丞相晋公加礼的那厚厚一大摞推戴表,不言不语,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堂门被轻轻推开,司马朗和董昭像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正在埋头沉思的司马懿仿佛心有感应似地一下抬起头来看到了他俩,急忙从榻上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退到了木榻左侧的偏席之上。
司马朗一边将董昭引上木榻右侧的席位上坐下,一边向司马懿暗暗递个眼色,然后在木榻正位上落了座。
他轻轻咳了一声,转脸向董昭问道:“董大夫,近来您在朝中又说服了哪几位贤士大夫准备联名奏请为曹丞相加封国公之位、九锡之礼?”
董昭脸上掠过一丝隐隐的忧色,伸手捻了捻唇角的胡须,深深叹道:“这两个月来,老夫多方奔走游说,绞尽脑汁,费尽唇舌,也仅仅是延请到了华歆、钟繇、陈群等屈指可数的八九位名士大夫,愿意出面联名共上此奏。荀氏、杨氏、王氏这三大世族的诸多门生故吏竟是互通声气,像荀攸、杨俊他们,一个个对老夫的建议毫不理睬……看来,这许都城已被他们把守得几乎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我们要想从这里掀起拥戴曹丞相晋公加礼的高潮,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司马朗听罢,也皱紧了眉头,忧虑不已,问道:“依董大夫之见,我们眼下应当如何才好?”
“哦?司马主簿是在问老夫认为眼下该当如何吗?”董昭摇了摇头,脸上忧意渐浓,“依老夫看来,这件事只怕要缓上一缓了。当今之势,天时未到,民望未到,曹丞相也只得稍稍等上一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