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轻轻咳嗽了一声,忽然将话题引了开去:“司马君,你恐怕也知道,前汉建安十八年武皇帝晋爵魏国公之前,曾经遭到三条在朝野上下传播甚广的流言袭击:一曰武皇帝既已身任丞相,便不当再兼任冀州牧,否则会予人以武皇帝‘狡兔三窟’之讥;二曰汉献帝诸皇子已经成人,可立为储君或封藩就国;三曰武皇帝功比周公,为保全名节,勿使小人诽谤,须当不再执掌兵权……”
司马懿静静而听,心里却暗暗想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往事呢?而且,我还知道这三条在当时影响颇广的流言,乃是当年荀令君为了捍卫汉室而向曹操发起的一轮声势浩大的舆论攻击……”
“这三条流言的攻势十分凌厉,处处点中了武皇帝的要穴:其一,当时魏室的根本在冀州。倘若武皇帝将冀州牧之职卸去,是自弃根本之地,易为奸人暗算。
“其二,汉献帝已有三个嫡子,俱已成人,若将他们一个立为储君、两个封为藩王,则必使汉室多一东宫、多二藩屏,此足以巩固汉室之翼而削弱魏室之势。
“其三,武皇帝兵权若失,则是自寻死路、任人宰杀也!”
司马懿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三条流言当真厉害!懿当时也曾听闻了一些风声,至今想来仍然甚是惶恐。”
“那么,依司马君之见,这三条流言之中,哪一条最是厉害?”
“从明面上看,好像是第三条。但实际上最厉害的,是第二条。”司马懿微微皱着眉头,似是在一边说着,一边苦思。
“哦?此为何故?”
“依懿之见,恐怕当时那些散布流言的人自己也明白,想让武皇帝放弃兵权,那是痴人说梦,绝无可能。要迫使武皇帝在彼时彼刻卸去冀州牧之职,亦是千难万难。但引诱武皇帝去实行第二条流言,却有成功的可能。”
“何以见得?”贾诩浅浅而笑,目光炯炯地盯视着他。
“贾太尉,当时懿正任丞相府东曹属之职,也了解那时丞相府内外的一些形势。其时东有孙权、西有马超,各拥强兵,正与武皇帝为难;武皇帝可谓内外交困,彼时若不向大汉天子有所表示与安抚,只恐会激出什么不测之变来!所以,在当时让汉献帝立了储君、封了藩王,将是武皇帝无奈之中的一个选择……”
“是啊!是啊!老夫当时正准备陪同武皇帝西征马超,时常见到他是焦心苦思、犹豫难决……最后他竟‘剑走偏锋’‘兵行奇径’,一下就将这三条流言消弭于无形……”
“武皇帝用了什么奇招?”司马懿装作吃了一惊。
“当时你应该猜得到啊!武皇帝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三个女儿曹宪、曹节、曹华送入汉宫之中,当了献帝的贵嫔!他一跃而成大汉国丈,与汉室结为姻亲、同为一体,就再也不必卸去冀州牧之职与掌兵秉钺之权,从而巧妙避开了一切典章礼法上的舆论攻击……”
“妙计!妙计!妙不可言!”司马懿听了,一边抚掌赞叹着,一边却拿眼看着贾诩,暗暗想道:我当时不但已经猜到了,而且我还清楚地知道这一条“剑走偏锋”的妙计当年就是你贾诩暗中给曹操进献的呢……
贾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须髯,这时才又将话题绕了回来:“至于对你目前如何‘主动进取、未雨绸缪’的良策,老夫倒有些建议。兵诀有云,‘善战者省敌,不善战者益敌。省敌者昌,益敌者亡。’如今陛下将兵权交付给了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个旁系宗亲手中——他们都是司马君你眼下绕不过去的三大障碍!司马君你暂时不能压倒他们,那就不如效仿武皇帝在前汉建安十八年前夕之所为,卑意敛伏、舍刚取柔、舍战取和,尽量与他们拉近关系、化敌为友,从而巧妙获得他们的助力,这才是上上之策!”
关于这个问题,司马懿先前自己也曾多次暗中谋划过。但今天第一次听到贾诩这样一个外人如此深切地给他指点出来,这让司马懿心头极为感动——这样私密切己的计谋,若非贾诩念念之间与自己易心而处、体察入微、忧乐与共,断断是设想不出来的!他只觉胸中一热,当场便湿了眼眶——自己这十多年来在宦海浮沉之际不懈努力所取得的成就,终于在今天换来了像贾诩这样一代人杰自觉而主动的归附和襄助,自己此刻当真是多么的惬意和兴奋啊!但自己这时还不能显得太过得意——这会让别人小看了自己的城府之量的!他暗暗咬着牙忍住了这一切的心情波动,脸上神情依然淡若秋水,只低低而道:“懿在此多谢贾太尉披肝沥胆如此竭诚相助!只是懿尚有小小疑惑:懿应当如何施为才能真正与曹真他们拉近关系、化敌为友呢?”
贾诩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缓声言道:“司马君,这个事儿老夫已经替你思虑了很久了。对了,你家大公子司马师今年不是刚满十六岁了吗?他已经到了婚娶之龄……依老夫看来,你司马家若能就此与他们曹家或夏侯家联姻结亲,你们双方自然便化敌为友、亲密无间也!”
司马懿听了,微微低头,沉沉而吟。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忽地抬起幽幽亮亮的双眸,直视着贾诩:“若要借着与曹真、夏侯尚他们联姻结亲以求助力,懿何不一步到位,径直与皇家帝室联姻结亲?懿听闻陛下嫡生的东乡公主已届及笄之年……”
“东乡公主?唔……当今陛下确是非常宠爱他这位嫡生长女……只不过,如今甄皇后已死,而郭皇后又掺杂在中间,陛下对东乡公主的宠爱是否能够长盛不衰,似乎还在未知之间……还有,陛下一向猜忌多疑,司马君你此刻向他提出娶以东乡公主为媳,他肯定会怀疑你另有图谋,倒是有些反为不美了……”
听了贾诩这段话,司马懿这才暗暗彻底地放下心来:刚才他那番讲要娶东乡公主为媳的话其实是抛出来试探贾诩对自己是否真心襄助的——因为,假若贾诩真是别有用心,他就肯定会建议司马懿采取这条“外表光鲜而暗藏危机”的“馊主意”。然而,他却全然没有此意此举!如今看来,贾诩确实是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司马家的立场、角度和长远利益的取向来建言献策的!他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念及此处,他也就向贾诩开诚布公地讲道:“不错。贾太尉为我司马家的所思所谋实在是纤毫无失——看来,懿只能在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家当中做选择了!”
贾诩此时却显得神情一松,悠然问道:“那么,在这三家大魏宗室之中,司马君你自己认为与哪一家联姻结亲方才较为稳便呢?”
“这个……懿在贾太尉面前就直说了!依懿之见,曹真、曹休等都是赳赳武夫,门户渊源浅薄,懿不愿与他们两家联姻结亲。那夏侯尚却是一向崇儒好文、通达礼法,其子夏侯玄又拜王朗司空为师,其女夏侯徽亦有贤淑之名,可谓门第馨芳。再加上平日里懿与夏侯尚交谊不浅,想当年武皇帝的梓宫就是我俩一同护持着送回邺城安葬的呢!所以,懿有心与他家结为秦晋之好。”
贾诩一听,心念电转之下,却不禁对司马懿这一选择而暗暗称绝:所谓“崇儒好文、门第馨芳、交谊不浅”云云,都不过是司马懿的虚语托词罢了!司马懿真正看中夏侯尚家族的关键原因是:夏侯尚的妻子、德乡公主曹茹,正是曹真的亲妹妹!司马家族若与夏侯尚家族结为秦晋之好,实际上是“一箭双雕”,同时和夏侯尚、曹真搭上了紧密的亲戚关系!这样一来,曹丕手下的三大宗室重将中就有两个与司马懿关系非同寻常,那么他日后潜取兵权的幕后助力岂非大大增加?看透这一点之后,顿让贾诩不得不对司马懿的精谋明断、算无遗策叹服不已!
“这样吧!司马君既然与夏侯尚将军有意结为秦晋之好,那老夫就厚着脸皮自告奋勇亲自出马,挑个黄道吉日便去夏侯府帮你司马家说媒和亲,如何?”贾诩笑眯眯地望着司马懿开口说道。
“贾太尉的鼎力相助之恩,懿真是没齿难忘!懿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您才好!”
“老夫和你司马君一样,哪里会是施恩望报的人?老夫今日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在为我大魏社稷的长治久安而苦心斡旋啊……老夫坚信,只有司马君你,才能真正继承武皇帝的遗志,将‘横扫吴蜀、一统六合’的大业一举底定!”
司马懿一边在口头上向贾诩谦辞不已,一边却将幽亮的目光远远投向了窗外,心底倏然冒起了一股怪怪的滋味:我司马仲达本有用兵若神、运谋如鬼之奇才,而且朝野上下尽人皆知,到了今天却不得不靠着“裙带关系”来谋取军权,真不知是该当可悲呢还是该当可笑啊!
黄初四年五月,在太尉贾诩的极力“撮合”之下,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迎娶夏侯尚的长女夏侯徽为妻,从此司马家族与夏侯氏、曹氏等魏朝宗室连成了紧密异常的亲戚关系。司马懿通过这条由姻亲关系编织而成的“渠道”,源源不断地获得了来自魏室宗亲明里暗里的各种支持和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