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走也多次询问,而孟将军却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答复。”高冲有些踌躇地答道。
诸葛亮两眼直盯着他,眸中猝然精光大绽,逼视得他抬不起头来:“高冲!你虽是李令君之僚属,但同时也系我大汉之臣子。为臣之道,以忠君殉国为第一要务。本相奉天子之诏、秉黄钺之威、负兴汉之业、承万民之望、涉崇山之险、撄虎狼之敌,而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与本相均为大汉臣子,亦唯有一同念念萦心于此,方能上无愧天地祖宗,下无疚后世子孙!所以,你若是知道了其他什么事体消息,须当向本相取公舍私、倾怀相告才是!否则,假如误了兴汉大业,休说是你,便是李令君他也担待不起!”
他这一席话侃侃讲来,显得大义凛然、重若泰山,压得高冲一下俯身折腰,嗫嗫道:“启禀丞相大人,孟达在此番临别之际,曾经要下走带话给李令君,声称他一直期盼着李令君从江州永安宫快马加鞭、挥师北上,翻越神农山,与他在新城郡会师合兵东下讨魏……”
“唔……本相就是暗暗纳闷,我大汉天军与他孟达中间仅隔魏兴郡数百里之遥,他却兀自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居然不肯东来与本相就近相见?原来他此刻心底里是这样一副打算啊!好了,高君,你且下去休息吧。”
送走高冲之后,诸葛亮将手中鹅羽扇往书案上重重一搁,面色缓缓沉了下来:这个孟达,行事当真是毫无章法——他执意舍汉中王师之近而取永安宫李严之远,分明就是明拖暗阻地不想与本相会师合兵共讨魏贼!看来,他到底还是相信和亲附他先前在成都的东州派旧友李严等人更多一些啊……
他想到这里,心中忽地一动,暗一咬牙,按捺住自己满胸的怒气,转头问站在自己案侧的征北参军马谡道:“幼常(马谡的字为“幼常”),陛下不是已经下诏给李严,让他提领江州六郡的四万人马速速北上与本相会合了吗?他那里现在有何动静?”
马谡的表情显得有些犹豫,低低而道:“丞相……据陛下派去的使臣回禀,李严似乎并无北上与丞相会师合兵之意。”
“嗯?!如今吴蜀已经议和,李严还留在永安宫那里干什么?他不北上与本相会师合兵,他还想干什么?”
马谡有些怯怯地看了诸葛亮一眼,嗫嗫道:“启禀丞相,其实李大人先前早就送来了两封帛书,但在下看到丞相近日一直忙于国事,担心这两封帛书会扰了您的心曲,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再给您阅看的……”
“把那两封帛书马上拿来本相阅看。”
“这个……在下记得这两封帛书的内容,现在就禀告给您吧:他在第一封帛书里宣称自己想从永安宫发兵东上,翻越神农山,前去与新城郡孟达会师合兵共讨伪魏……”
“呵!呵!呵!敢情这孟达和李严是‘心往一处想,劲向一处使’,在本相面前‘演双簧戏’哪?!”诸葛亮眼中寒光一闪,脸上冷冷而笑,“他俩果然是‘一气连枝,一拍即合’啊!第二封帛书里他又怎么说?”
马谡瞧了一眼诸葛亮那冷峻逼人的表情,心底里只觉一阵微微震荡,就尽量放缓了语气,淡化了内容,轻轻道:“他在第二封帛书里提出要以江州城为轴心,合宜宾、涪陵、临江、云阳等八郡为一体,另行设立一个‘巴州’,由他来担任巴州牧之职,开府建牙,专管蜀东军政机务……”
“设立巴州?他再来当巴州牧?哼!哼!哼!他是瞧着本相兼领益州牧之职就有些眼红吧?”诸葛亮一下勃然发作了起来,“这李严寸功未建、寸土未拓,竟敢厚着脸皮向朝廷和本相伸手要权?他未免太利欲熏心了……还有,我蜀汉战士本就不多,他却要带着那四万精兵翻山越岭、舍近求远、跋涉劳顿地跑到新城郡那里和孟达一道瞎折腾!真是太可气了……”
“请丞相息怒!请丞相息怒!”马谡不迭连声地劝着。
“幼常,本相知道你不让本相亲眼阅看他那两封帛书的原因……只怕李严他在那书函中的原话写得更是刺耳难听吧?也好……那两封帛书就用羊皮纸封了吧,待本相取胜班师回朝后让满朝文武们读一读。唉!罢了!罢了!还是不要拿出来丢我蜀汉大臣的丑吧,免得那些狂言秽语拿出来污了天下士民的眼睛!”
说着,诸葛亮抬起头来,凝望着高高的帐顶,仿佛要一直看穿出去:“本相在这里为了匡复汉业而一直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他们却在背后抽梯子、放冷箭、抢位子,忙得是不亦乐乎!先帝啊——您显一显灵,托一托梦震诫震诫这些不顾大局、贪利忘义的臣子吧……”
听到这里,侍立一旁的马谡眼眶里不禁已是泪花盈盈。
诸葛亮忽然又是神色一定,变得十分严肃,站起身来,负着双手低着头在大帐里疾步踱来踱去,口里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本相不能眼睁睁看着李严和孟达带着数万战士前去自投死地!幼常!你立刻替本相草拟一道手令,严词阻止李严发兵从神农山过去与孟达会合!”
“是!”马谡答了一声,目光一转,忽又犹豫着问道:“丞相,倘若那李大人不听您的手令阻止,仍是固执己见,又当如何?”
“唔……”诸葛亮闻言一怔,刹那间意气之色尽消无余,代之而起的是一派冷静沉稳之容。他从书案上拿起那柄鹅羽扇在胸前轻轻扇了几扇,悠悠而道:“你提醒得对。李严若是固执不从,本相便给他来个‘双管齐下’,一是你马上代本相给江州副都督、镇东将军陈到发去一封密函,让他在暗中抵制和掣肘李严的发兵东上之举。陈到是先帝和本相多年栽培起来的忠贞之材,他一定会依本相之意而切实照办的。
“二是让蒋琬携着本相的那道手令,亲自前去永安宫当面劝说李严,就说朝廷正在研究设立巴州一事,请他少安毋躁。如此一来,大概便能稳住他了……”
马谡听罢,脸上顿时现出深深喜色来:“丞相大人运筹于帷幄之中而消乱靖变于千里之外,在下深感佩服。”
诸葛亮的脸色却有些怅然,喃喃而语:“唉……说什么运筹帷幄、消乱靖变,都是本相不得已而为之的阴谋诡计罢了!本相素来推崇的是‘堂堂正正、以德服人’,而今却为匡汉讨魏大业而曲意奉承于李严,真是可悲可叹……”
他说到此处,脑中忽有一事冒了起来,让他无法再感慨下去,敛容又向马谡言道:“对了,还要尽快想办法让孟达火速与本相会师合兵——那伪魏镇南大都督司马懿乃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十个孟达和李严加起来也未必是他敌手!”
“丞相,这司马懿先前不过是伪魏一介尚书仆射而已,今年刚刚才转为方面大将之职,只怕连军中槊矛都还没摸熟呢……您又何必对他这般忌惮?”
“幼常,你有所不知,本相曾在大汉建安年间与这司马懿打过交道,也见识过他的手段——此人深有谋略、机变多端,而今又执掌伪魏方州兵权,实乃我大汉罕见之劲敌!远的事例且不说,就谈前不久他在拒吴之役中的那几招‘避实就虚’‘迂回出击’‘围魏救赵’‘以逸待劳’的手法乃是何等的机敏高妙?连东吴一代儒帅陆逊那样的高人都在他手下吃了几分暗亏去,李严、孟达他俩居然还想凭着区区数万人马从新城郡东下去招惹他?当真是不自量力!”
“丞相大人,可是这孟达远在新城郡,咱们对他实在有些鞭长莫及。您如此殷切地召唤他前来汉中郡会师合兵,他若仍是一意置若罔闻,那时又当如何因应呢?”
“唔……若是如此,说不得本相就要暗暗出手逼他一逼了!”诸葛亮脚步蓦地一停,立定了身形,目光炯炯地看向马谡,冷然道,“据本相所知,魏兴郡太守申仪一向与孟达关系不和,势同水火。你且派我军帐下偏将郭模前去诈降于他,就以孟达意欲重归大汉之消息作为‘见面礼’赠给他。申仪与郭模本是东州同乡故交,加上他又一直暗暗恼恨孟达,在得到郭模送上的这份‘见面礼’后,他必定会迅速上报伪魏朝廷知晓。如此一来,事已泄密,孟达再无余暇坐等李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赶来会师——实际上,那时李严也不会发兵东上了。他只能是被迫提前起义反曹,主动袭取魏兴郡、擒拿申仪,为本相从汉中郡发兵东下荆襄而打开伪魏的西南藩门……”
马谡这个人也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他皱紧了眉头,禁不住还是追问了一句:“丞相,倘若您那样出手暗逼了他一下之后,他却仍是不肯举兵东来汉中郡与您会师合兵,又当奈何?”
诸葛亮听了,神色一动,将掌中那块“青莲碧玉玦”一下捏得紧紧的,眼睛里都快迸出点点火星来:“他若要是还那么冥顽不灵的话,那可就真是蠢得自寻死路、无药可救了……”
陆逊在长沙郡接到孟达的求附归降书后的第二天,便乘轻舟顺江东下,直赴武昌城面见孙权求旨请示。
穿着裘皮大氅的孙权正在偏殿里倚榻而坐,面前的御案之上似乎陈放着红红翠翠的一大堆物事。
瞧到陆逊迈步进来,孙权便笑呵呵地举起一件器物向他摇了一摇:“伯言——快来瞧一瞧咱们吴国会稽郡的越窑里刚刚炼制出炉的青瓷之器……”
陆逊注目看去,见到孙权手中拿着的是一只青色油油的羊头瓷灯,看起来鲜润明丽、栩栩如生,便不禁微笑着赞道:“我大吴竟有这等物华天宝、能工巧匠,微臣衷心为大王恭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