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北岸津口浮桥处,司马懿从平日所乘的那辆“追风车”里掀开车帘,慢慢探身走下地来。
郭淮早已下马在旁侍候,上前抱拳而道:“大将军,郭某前日奉了您的密令渡河前来肆语逼责,简直是迹同犯上作乱、无礼之极!郭某在此请罪了!”
司马懿脸上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隐隐笑意,摆了摆右手,道:“郭牧君此言差矣!你有何罪可请?本帅与你如同当年的‘周瑜打黄盖’,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若无郭牧君你此番咄咄逼责,咱俩这一出双簧戏又岂能骗过军中上下?又岂能骗过诸葛亮的耳目?诸葛亮不是想处心积虑地逼本帅离开关中大营吗?好!本帅就离开一段时间,瞧一瞧他日后如何腾挪使诈!”
郭淮面现惊愕之色:“难道大将军真的要回洛阳?”
司马懿摇了摇头,含笑注视着他:“这个……本帅就要叨扰郭牧君了——本帅可能须得在你这北岸津口大寨里悄悄蹲下来住上几日……”
“行!”
司马懿又回头瞧了瞧身后的“追风车”一眼,喊过牛恒近来,认真吩咐道:“诸葛亮为人极是谨慎,本帅今日虽已对外声称离开关中返回洛阳,他必然不会深信,定会派出暗探前来沿途探查——牛恒君,你便换上本帅的装束,且去‘追风车’上坐着,继续向东而行。一路上便把鼓吹礼乐高高奏起,尽量摆出‘鸣锣开道、衣锦还乡’的气派和热闹来,要让他们相信是本帅真的返回洛阳去了……”
“是!”牛恒爽利地应了一声。
目送着那一大队鼓吹侍卫们簇拥着“追风车”锣鼓喧天地洋洋而去,一身便服的司马懿静立许久,忽然又是想起了什么,一招手向同来的司马昭吩咐道:“昭儿,你且派人悄悄与牛金、胡遵两位将军联系,让他们务要善自保重麾下的兵马实力,不可随着秦朗一味轻举妄动。若是碰上小战小役,就把秦朗带来的那两万虎豹骑禁军推到前面去‘大出风头’。不过,假如秦朗近来有何大战部署,他俩却定要事先派人速速告知本帅,本帅自有应对制变之方。”
秦朗在司马懿离去之后,又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但这几次的战果,再也没有先前那般辉煌了,其中最厉害的一次斩获俘虏也不过七八百人而已!
他大感颇不过瘾,便召来左军统领胡遵、右军统领牛金等二人,决定倾尽全军精锐主力乘夜狙袭而直捣诸葛亮五丈原前营,由他和胡遵、牛金各率一支劲旅,从左、中、右三个方向朝蜀军营盘发起偷袭。
入夜亥末时分,秦朗亲率两万虎豹骑禁军与两万关中步卒,浩浩荡荡杀向蜀军前营中门而来。
蜀军前营中门似是仅有三四千人把守,秦朗大喜过望,发一声喊,犹如摧枯拉朽一般,领着四万兵马杀了进去!不料他们冲进营盘之后,却发觉里边的帐篷之中全是空无一人!
“糟了!中计了!”秦朗平日再蠢,这时亦已觑出大事不妙,急欲引兵撤去——蜀军营门口外突然杀声大作,一列列“轩辕车”疾驰过来,犹如重重铁墙森然而峙,堵住了秦朗的退路!
接着,每一辆“轩辕车”顶篷敞开,“嗖嗖嗖”万箭齐发,暴雨一般将那四万魏军罩在当中无处可逃!
秦朗倒也并无怯色,急忙指挥虎豹骑禁军在阵围中拼尽全力东冲西杀,但被对方一排排“百石弩”箭矢横扫过来,他身边的骑士们顿时“哗啦啦”倒下了一大片!
他急得双眸环睁,右手长槊一舞,荡开一簇“连环弩”箭矢,尚还未及还招——“波”的一声闷响,一支拳头般粗细的“百石弩”箭矢飞身而来,正中他那柄长槊的槊身,一下竟撞得他连人带马倒跌出去一丈六尺之远!
“啊呀呀!本将军与你们拼了!”秦朗在绝望中大吼一声打马直冲上前——恰在此时,他突然听得对方车阵之后又是一片杀声涌起,约摸过了三四刻钟的时间,那层层车阵终于被撕开了一道缺口!全身披挂的司马懿和郭淮领着一支铁甲骑兵似从天而降一般冲了进来!秦朗狂喜得两眼含泪,急忙率着本部残余人马迎上前去,与他俩合兵一处,这才且战且退地逃了出去。
“大将军——您的救援来得真是及时啊!”在逃归途中,秦朗不禁向司马懿衷心感谢而道。
“秦护军,您没伤着吧?”司马懿一脸关切地向他说道,“这几日本帅正在渭北大营与诸位僚属叙旧话别,忽经军祭酒周宣大人亲来提醒,渭南上空似有杀气成云,蜀寇恐会布下陷阱害人——于是懿便与郭牧君连夜渡河飞驰来救,幸托陛下之洪福,终于救了秦护军您安然脱险……”
秦朗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条缝直钻进去:“大将军您真是神机妙算、韬略过人,朗永不能及也!”
……
这一场夜袭下来,秦朗所带的二万虎豹骑禁军竟在一夜之间剧损一万二千余人,败得一塌糊涂。七日之后,朝廷来了圣旨:司马懿仍然任关中统帅之职,同时免去秦朗的“征蜀护军”之官,由廷尉着人带回洛阳问罪。
司马懿重掌关中帅印的当天,就下了一道钧令:鉴于蜀寇兵精械良,难以硬碰,诸军不得妄言战事,继续闭营守垒不出,若有违者,必当重罚!
劝进
“肤如脂玉映斜阳,月似秋水笼寒烟。唇赛三春花色亮,眉聚五岳青峰秀……”
张春华慢慢地吟诵着这首极为罕见的七言诗乐府歌曲,忽然在中途停住,问了一直默然跪坐在她对面的夏侯徽一句:“徽儿,你觉得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夏侯徽盈盈然答道:“这首诗的词藻堆砌得太繁华太夸张,反而失去了灵气与韵味,耐不得别人咀嚼寻味……”
“呵呵呵……你可知道么?这首诗是师儿的父亲年轻之时所写的……”张春华瞥了她一眼,微微地笑道。
“啊!”夏侯徽芳容微微变色,那个在她眼中一直正襟危坐、威仪肃重的公公,居然也曾写过这般华丽而又浅扬的诗文?这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她迟疑了片刻,轻轻赔笑道:“母亲大人您当年的音容笑貌都可谓在父亲这篇诗歌中栩栩如生、粲然若新……”
“你错了。他在这篇诗文中描绘的那个‘窈窕淑女’,却并非为娘。”张春华缓缓放下手里的诗卷,表情显得有些复杂,“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夏侯徽心头一荡,急忙闭住了口,不敢多说什么。
张春华抬起双眸向西边的天空凝望了许久,才悠悠言道:“徽儿啊,你是幸福的,昨天师儿他瞒着他的父亲,用自己立功所得的赏赐偷偷给你买了两朵西域特产的‘玛瑙镶金白玉珰’寄回,看来他可是把你时时刻刻都搁在心底里呢……”
夏侯徽听着,脸上不禁露出甜甜的笑意。
张春华将她的所有表情暗暗瞧在眼里,又淡淡地点了一句:“女孩子若能得到自己所钟爱的男子为夫君,自然是莫大之福。那么,徽儿呀——你为师儿对你的一腔真情而准备好付出什么了吗?”
夏侯徽听得一怔,有些惊疑地看了张春华片刻,款款答道:“孩儿所以回报子元者,正如母亲您所以回报父亲大人者矣。”
“哦?你能这样想,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张春华十分认真听完后,深深地盯了她一眼。隔了半晌,她才从自己的锦垫坐枰后面“哗”地推出一方锃亮的银匣来,慢慢地说道:“你应该也知道了,元姬她近来已为昭儿身怀胎孕。徽儿,你作为她的亲嫂嫂,应该前去探视一下她吧?为了给她母子祈福求吉,你便代为娘将我司马家祖传的这方‘殷王之印’带过去,镇在她寝室内的香龛之上,如何?”
说着,她若有心又似无意地将那银匣缓缓打开:一方碧光流转的青玉宝印赫然而现,那精致的印钮被雕成了一匹撒蹄奔腾的高头骏马,昂昂然直欲从匣中飞跃而出!
一见这“殷王之印”上的神马印钮,夏侯徽顿时如遭雷击般娇躯一震,这印钮上的骏马之形居然与她在“灵龟玄石”拓图上看到的那“八骏齐奔”之状一模一样,甚至连扬蹄腾身的动作都如出一体!
这一下,夏侯徽是彻彻底底地呆住了——耳畔还回响着张春华那忽然变得仿佛又遥远又飘忽的声音:“我司马家的这‘殷王之印’是有大灵通、大福荫的——为娘听到宫里的那些嫔妃们谈起,这一次‘天降祥瑞’的那块‘灵龟玄石’背面上也天然生成了八匹骏马的图案。只是,却不知道究竟是那‘灵龟玄石’上的‘骏马’好看,还是我司马家‘殷王之印’上的‘骏马’好看呢?徽儿,你若有闲暇进宫且代为娘去瞧一瞧,将它这两者之间的异同之处带回来给为娘说一说……”
听着张春华的话声,夏侯徽明亮如珠的双瞳已然渐渐暗淡成一片灰茫的阴霾……
……
五日之后,夏侯徽暴毙于司马府寝室之中。夏侯玄亲自带了十八名御医前来查验病情,得出的结论是:忧虑伤脾,心气郁结,壅而不通,积愁骤崩,闷闷而死,并无他异。
“近来孙权老贼所写的那封《致诸葛丞相书》,在京城里‘炒’得是沸沸扬扬的……寅管家,您怎么看呢?”
张春华召来了管家司马寅,在密室中交谈起来。司马寅听问,思忖着答道:“依属下看来,夫人您也不要对那封信太过敏感。其实,孙权的那封《致诸葛丞相书》是一柄奇异的‘双刃剑’,一方面它可以引起魏室心腹们对老爷的深深忌惮,另一方面它也可以引起朝野上下对老爷之无双才略的深深敬畏……从这种意义上讲,它是在为老爷进行巧妙的宣传。这,就看夫人您怎么去适当引导了……”
张春华似有所悟,缓缓地点了点头。她静了一会儿,又问道:“管宁先生已经答应受聘为当朝太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