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的右手立刻似有心又无意地在那金锁宝匣匣盖上倏地一按,淡淡说道:“朕贵为天子,虽不能如孔大夫所言将‘千里寰内’尽握掌中,这皇宫大内三十里之地,朕还是想找一个宿臣老将镇抚一下,让那些袁绍、袁术等鼠辈身后的刺客狂徒能够稍知收敛……”
说着,他目光一抬,直直地迎向了曹操:“况且,夏侯惇将军所任的羽林总监之职毫未变动,马腾将军又自愿将本府家属、亲戚一律徙往丞相所辖的冀州邺城去安居置业。如此安排,你还不放心吗?”
曹操的双瞳紧盯着刘协按在那只金锁宝匣匣盖上的右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自己手中捧着的这道诛杀孔融的诏书绢稿,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缓声答道:“陛下此诏,老臣并无异议。”
曹操一错再错,还会错
六月十八日午时,太中大夫孔融以不孝不义之罪在许都朱雀门被腰斩弃市。就在同一天,曹操往中原各州郡下发了南征荆州的动员令。
本来,最初在御史台、丞相府给孔融合议的罪名是“不忠不孝不轨不义”,当这个合议结果送到尚书台和皇宫大内参核用玺之际,又被从中拿掉了“不忠不轨”四个字的罪名。尚书台的郎官们的理由是很有说服力的,倘若真的坐实了孔融“不忠不孝不轨不义”的罪名,那么依照汉律是要族诛的。天下士族名门均可族诛,唯独鲁国曲阜孔氏,是不能连根拔除的……自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孔子即为万世师表,儒门一脉为天下宗学根源。如今若是不顾实际依照汉律将孔圣血脉斩尽杀绝,丞相府、御史台将有何面目面对天下士民?相府内外、朝廷上下的士僚本就对擒拿孔融心怀莫大疑虑与反感,若是再行族诛,只怕朝野的士庶之心就会崩散淆乱、难以收拾了!任何执政宰辅,你若公然不尊儒学大道,那么这天下九州域内千千万万的儒林名士又何必尊你?所以,只有以“不孝不义”之罪名将孔融定罪,方才不至株连到鲁国孔氏全族,如此,则圣人世家得以保全,天下士民不致激成剧变,中原纲纪也不致因此而紊乱。
曹操在见到尚书台郎官们以书牍形式给出的这个理由之后,立刻便懂得了这些话其实是隐在尚书台幕后的荀令君,托他这群手下郎官们之口说给自己听的。他当即就毫不犹豫地采纳了,只杀掉了孔融夫妇和他的一儿一女。
然而,就是这样妥协的结果,他也没能换得片刻的宁静——一场从全国各地潮涌而来的口诛笔伐,很快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刘表、刘璋、刘备三个宗室帝胄在第一时间内呈上了“万民书”,指斥曹操滥杀名士、毁圣乱法;江东名儒张昭、孙邵、顾雍、诸葛瑾、秦松等数百名士族郡望也纷纷向许都递进了联名意见书,要求朝廷为孔融平反申冤,并点名指责郗虑应当引咎辞位,其文辞锋芒也隐隐刺向了曹操。郗虑第一个承受不住这一波的舆论攻击,在六月十九日下午便慌忙辞去了御史大夫之位。而先前支持给孔融定罪的华歆、董昭等曹操的心腹名士如今无论走到哪里,也都被许都的名士大夫们戳着脊梁骂得个坐立不安。
最关键的是,曹操麾下的军队内部亦是对此议论纷纷、人心渐乱。曹操在焦头烂额之下,迫不得已只好亲笔拟写了一道手令,对自己诛杀孔融一事进行公开辩解:
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虚名,少于核实,见融浮艳,好作变异,眩其诳诈,不复察其乱俗也。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如缻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饥馑,而其父不肖,宁可赡活他人。由此可见,孔融不孝之罪大矣!违天反道、败伦乱理,本相虽肆诸市朝,犹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诸军将校、掾属而皆使闻见,幸勿再生异议。
曹操这道手令一经明发天下,他亦可算做尽了他欲图挽回此事带来的种种不利影响的最后一丝努力。至于这道手令的效果究竟是给自己的形象越描越白还是越描越黑,别人究竟以为他是在据实相告还是欲盖弥彰,这一切的一切,倒真不是他所能掌控得了的。
“哗啦啦”一阵声响,六枚金铢撒落在乌漆书案之上排了开来。这一卦的卦象乃是上泽下火之“革”卦,其中初九、九四、九五三爻的爻辞均已变动,变卦的卦象乃是上地下山之“谦”卦。
《易经》的书简被轻轻翻开:革卦的卦辞是“巳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革卦的初九爻辞是“巩用黄牛之革”、九四爻辞是“悔亡。有孚改命。吉”、九五爻辞是“大人虎变。未占有孚”;谦卦的卦辞是“亨,君子有终”。
司马懿宁神静气,目光炯炯,直盯着这些金铢排出来的卦象爻辞默默看了半晌,才肃然站起身来,向站立在书案一旁的父亲司马防、大哥司马朗拱手施礼,脸上现出一丝喜色:“父亲大人、大哥,如今易象呈祥,我司马家乘势而进的大好时机终于来了!”
司马防俯视着那些卦象爻辞,缓缓而道:“《易经》不愧乃古今第一奇书啊!它果然能钩深致远——难怪孔圣人会为它而读得‘韦编三绝’!如今‘革’卦之象已明,这些爻辞中句句亦是不离‘革’字,正所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义大矣哉!’——我司马家扭转乾坤的变革之机莫非真的是到来了?”
“不错。把这些卦象、爻辞结合目前天下的时势进行全局审视,亦确是一目了然。曹氏失策失助之时,便正是我司马家通权思变之时!”司马懿正视着他的父亲,沉吟道,“如今曹操心中智不胜欲、志不摄气,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骄盈之意与暴戾之情,接连做出了几件失策失算之事,给了我司马家一个绝佳良机。我司马家若是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实在是上负苍天之盛意,下负列祖列宗之未遂大志!”
“曹操做了哪几件失策失算之事?”司马朗沉沉而问。
“至少有三件。第一,诛杀孔融;第二,南征荆州;第三,偏爱曹植而嫡嗣失衡。”
“唔……诛杀孔融,确实是曹操一大失策。懿儿,你且给为父细细剖析而来。”司马防微微含笑捋须而道,“为父要听一听你对这些事件的看法。”
“父亲大人,请恕孩儿献丑了。首先从曹操诛杀孔融谈起——孔融其人,虚名甚高,却并无阴鸷诡变之才。他与曹操交锋,走的全然是光明正大一路。虽然他给曹操制造了不少麻烦,但都是循理而动、遵义而行,不会从背后捅他曹操一刀。然而曹操却不能以光明正大之道而应之,反以阴谋之术而将他置于死地,天下谁人能服?”司马懿缓缓答曰,“况且孔融实乃汉室不二忠臣、孔氏至诚孝子,四海之内人人尽知。曹操凭着郗虑、路粹罗织的一些不实之词、无稽之谈,哪里就能将他抹黑得了的?所以,他这一次诛杀孔融,罪名太过牵强,手段太过拙劣,流于淫刑逞威,天下士民都觑破了他虚劲有余而名实不足。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曹操企图拿孔融的人头来杀一儆百,就完全成了一句空话。他诛杀孔融之后,只能是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勃勃野心,使朝野上下心存汉室的臣民大为骇怒,虽然他们在明面上一时显得被曹操震慑住了,但暗地里出于激愤之情与保汉之念,必会抓住一切机会对曹操多方掣肘、时时暗算,使他难遂其志。大业未定而妄开杀戒、残杀大贤、公然与孔氏圣门为敌,曹操又一次重蹈当年滥杀名士边让而致举州皆叛的覆辙,岂非大大的失策、失算?”
司马防听得煞是认真,不禁又问:“那么,你又凭什么认为曹操南征荆州就是失策失算之举呢?荆州实乃曹氏征取江南的咽喉要地,不容小觑。得到了它,往西可以进军益州,往东可以挥师吴越,左右开弓,稳便之极,而且又隔断了刘璋和孙权的联手作乱,可以东征西伐、各个击破——若是换成了我司马家用兵进讨,应该也会先行占取此地啊!”
“父亲大人、大哥,依懿之见,任何形胜要塞之地都不足为恃,关键是据地之人的智勇之才方为致胜之本!荆州那么好的地利条件,北可仰攻中原,东可俯压江南,西可窥伺巴蜀,堪称‘天赐福地’——然而它落在刘表这个庸才的手中又发挥了什么价值呢?十余年来,刘表只把它当做苟延残喘的乌龟壳,全然没有让它成为自己纵横天下的基点。所以说,据地之人的智勇之才方为关键之本。唯贤俊人杰,方能一尽地利之用也!”司马懿侃然谈道,“据懿所知,刘表而今身患重病,麾下将臣早已离心离德,而且嫡庶之争愈演愈烈,虽有刘备在侧而又怀忌难用,所以他绝不该成为曹操目前的首要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