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水大概也到中午了,李妈妈留吴小年吃饭,吴小年摇摇头还是回家了,并且说好,下次再来找然哥哥玩。
回到家里又是被奶奶一顿骂,一大早死哪去了?
吴小年默然,低头吃着午饭,长长的刘海盖住了胶布,不时地发出咳嗽声。吃晚饭觉得浑身没力气,忽冷忽热地,就爬上了床。
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妈妈的微笑,吴小年其实对妈妈一点印象都没有,两岁的孩子是没有那么多记忆的。但吴小年就感觉妈妈是特别温柔,爱笑的女子,待在她身边是可以安心地,可以撒娇地,可以汲取到温暖的。吴小年第一次有了思念妈妈的感觉,妈妈如果你还在,我是不是也会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可以吸取妈妈的温暖?
吴小年是被自己的咳嗽惊醒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脑袋发麻。爸爸许是听到自己的咳嗽声了,进屋来问吴小年怎么了,吴小年说不出话。
爸爸背起吴小年往小姑姑的诊所走去,小姑姑嫁在隔壁村,要过一条河,或者绕很远的路。春天来了,河里涨满了水,冬天的土堆已经不能走了,爸爸背着吴小年一脚深一脚浅地淌了过去。吴小年趴在爸爸的背上勒紧了爸爸的脖子,爸爸的背宽宽的趴在上面真温暖。
夕阳西下,晚霞的余晖洒满了整个河面,爸爸背着吴小年安静地走着,没有讲一句话。河面上长着不是很高的芦苇,随风轻轻摇摆着,低吟着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懂的歌曲。那么多的芦苇作伴,大概不会那么孤单吧?
一直一直,吴小年都记得那个迷迷糊糊中的场景,金黄的晚霞,照的河面耀眼得很,恍惚中那头小河似乎很长很长,没有尽头,是以长大后的吴小年一直喜欢黄昏胜于清晨。
姑姑责怪了爸爸好久,嗓门那么大,左邻右舍都听见姑姑的责问声。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孩子是在寒冬腊月生的,能受凉吗?小时候差点没折腾过去,现在不想她活了是不是?既然不照顾她,干脆让她自生自灭算了,省的这小可怜活的那么可怜。你也说说妈,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打牌,好好带带小年,好歹也是她的孙女,养儿带孙,不带小孩她想干嘛?…”
“妈那么重男轻女,指望不了她。”
“哼,老古板。二姐结婚的时候想要家里的一块红色的棉布做件新衣服,死活不给。二姐哭着嫁人了。怎么有这么狠心的娘,看她几个儿子到老了就孝顺她了,不待见女儿,怎么一生下来不掐死算了。”
姑姑每次对吴小年谈起小时候的事情,都会夹杂着对奶奶的埋怨,虽然如此,姑姑仍是奶奶七个小孩中最孝顺的一个,只是嘴巴厉害罢了。
每天傍晚吴小年的爸爸都会背吴小年到姑姑家打针,姑姑怕治不及时会转为肺炎。吴小年不喜欢吃药,宁愿打针受痛,姑姑觉得这个小孩子很奇怪。吴小年后来对李卓然说,其实自己是想每天趴在爸爸的背上和她一起去姑姑家,爸爸从来没和吴小年那么亲近过,有爸爸背了,吴小年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孤单的孩子了。
连续打了一星期,吴小年终于好了,但屁股也因打针而肿了起来,走路像个小瘸子,被小伙伴们嘲笑了好几天。
春天的芦苇花还没有散尽,李卓然会让他爸爸用纸给糊一个大风筝,绑上插秧用的线绳,拉着吴小年去芦苇塘旁边的茅草地放风筝。
李卓然总是让吴小年拿着风筝往前边跑,他自己则拉着线绳往后边跑,边跑边放绳,吴小年跑的速度不快,偶尔还会绊倒在茅草地里,茅草絮被压飞一片一片,有的会往吴小年的鼻子里转,很痒很痒,然后吴小年就趴在茅草地里打喷嚏。
“小年你真笨,拿个风筝都能绊倒。”
“然哥哥,这里有个小土堆才把我绊倒的。”
“好啦,你拿着线绳我来拿风筝。”
最终风筝还是飞起来了,白色的芦苇花,跟着风筝在天上飞来飞去,芦苇地里枯萎的芦苇在风中跟着摇摆,一阵大风吹来,扬起阵阵芦苇花絮。
上学的路上偶尔会碰到李卓然,吴小年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叫然哥哥然哥哥,李卓然会等等她和她一起走。记忆中的然哥哥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
所以吴小年会拉李卓然去那片盐碱地,告诉李卓然用手指沾着盐碱地白色的表层,会有咸咸的味道。李卓然骂到,笨蛋,当然会有咸咸的味道啊,以前生产队经常在这里刮盐的。
吴小年经常躲在大棵的蒿草后面,大声叫到,然哥哥,你来找我啊。
李卓然懒得理她,拾起一块泥土就仍了过去。吴小年揉着被砸痛的头,站在蒿草后面,生气地对着李卓然诉苦,然哥哥你坏,我让你找我,不是让你砸我的。李卓然有一次在逛街的路上,看到嘟着嘴的小孩说,看,多像小时候在蒿草后面的你啊。吴小年会笑得幸福而忧伤。
夏天到了插秧的季节,吴小年根据奶奶的吩咐,去田里给爸爸送水喝。
经过猫耳朵家秧田的时候,猫耳朵老婆让吴小年办一件事。
“小年啊,到你爸爸那的时候让猫耳朵赶紧回去做午饭。就说我说的啊。”
“知道了,三妈。”
吴小年把水给了爸爸,对着在隔壁那块田里靶地的猫耳朵说,“三叔,三妈说让猫耳朵赶紧回家做饭去。”
猫耳朵狠狠地盯着吴小年,却无法发作。
爸爸在后面田里笑的秧苗都提不动了。
回家的时候,吴小年在水沟旁摘了好多野菜,酸酸的很好吃的一种野菜,她和小朋友们放学的时候经常会摘着吃。
李卓然吃着吴小年摘的酸野菜,也笑得一口牙上都是青绿的菜汁。
“小年你太笨了,猫耳朵下次见你不打你才怪。”
“为什么啊,是三妈让我告诉他的啊。
“反正是你笨呗。”
吴小年在向日葵快成熟的日子里,会带李卓然偷偷地跑到自己家的菜园里偷向日葵吃,要偷偷地进菜园,要是被奶奶发现又要被骂的。
吴小年用力竖起脚尖还是够不着向日葵,于是李卓然会抱起吴小年,吴小年就可以很轻松地将露头的大个向日葵子扣下来,扣了多得手心放不下的时候就会让李卓然放下自己,两人坐在篱笆边上嚼新鲜的向日葵,新鲜的向日葵不怎么好吃,水水的,软软的,但只有在过年才吃到的岁月里,还是显得弥足珍贵。
吴小年会撇过头,看着夕阳下的李卓然,笑得可以看见一嘴大门牙,但没几个在原地站岗。
吴小年说,然哥哥,你真像向日葵。
李卓然歪着头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其实后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吴小年说他像向日葵,不过他也没问。
暑假的时候村上的小朋友经常会到本村或隔壁村子里去偷西瓜桃子杏子,隔壁村的话要游过一条小河才能过去,所以没人带吴小年,当然李卓然也不会去,他是下放户小孩,只会讲普通话,村上的小朋友没把他计入他们的小团体。
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偷西瓜,但吴小年可以跟他们去学游泳。
路边的小河长长的,是生产队的鱼塘之一。
每到夏天,村上的小孩会成群结队地去河里面游泳,各位小朋友像鸭子一样扑腾来扑腾去。
吴小年不会游,但也下水在岸边慢慢学。
农村的小孩学游泳都是自学成才的,吴小年最多能扑腾两三下就得沉下去了。但她还是兴奋得像只打了鸡血的鸭子,不过是旱鸭子。
吴小年和猫耳朵叔的女儿在一起嬉闹着呢,猫耳朵叔名字来源是因太精明太小气,猫耳朵叔的女儿小丹有点会游,所以拉着吴小年往深水区游去。
但吴小年不会游啊,到了深水区没着力点所以吴小年就慌神了,一个劲地往岸上扑腾去。连带小丹也忘记自己会游泳了,抱着吴小年的脖子,趴在吴小年的身上,伸出头来喘气。
会喘气的小丹脑子也清醒了,仍下吴小年,一个人往岸上游去,剩下吴小年一个人在水底挣扎。
小丹站在岸上说,呀,吴小年还在水底玩呢。
李卓然看出了不对劲,一个猛地扎了下去,拖走两眼一抹黑瞎扑腾的吴小年。
呛了好多水,鼻子很酸,脑袋好像也进水了,很重很沉,那种生命不由自己做主的感觉太差了,没有任何可以抓取的,没有光亮,没有方向,没有主张。忽然慌乱之中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引领自己向生命之地走去,吴小年一辈子都记得手被抓住的感觉,原来自己还没被抛弃,原来还有人记得自己。
吴小年到岸上就趴着哭了。
大伙都以为吴小年自己掉下去,淹到了自己的,没有说几句就各自散开继续玩水了了。
吴小年哭了一会就一个人回家了,李卓然跟在后面。
“小年,你不会游泳下次别来了。淹到自己怎么办?你不知道第三生产队去年夏天淹死了两个小孩啊?据说还是会游泳的,是被水鬼拖下去的。”
“啊?那我刚才是不是也被水鬼拖住了?”吴小年吓得魂飞魄散,脸上还挂着泪珠。
“骗你的,那是大人们吓小孩的,我妈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而且就算有鬼也不会白天出来。”
“真的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下次别来游泳了,淹死了可怎么办啊。”
“恩,不来了,刚才我好害怕啊,幸亏有你,然哥哥。”
吴小年读二年级没几天的时候,学校要到镇子里的中心小学参加文娱演出,学校许校长把此任务交给了二年级的班主任。没到下课的时候语文老师宋老师就组织十个女生跳《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宋老师说了,跳的好的同学都可以去镇里面看看。
吴小年及她的同学们没有人去过镇里,只有宋老师的女儿宋旭去过,那个高傲的小公主,每次对班里的同学说起镇里的情况都十分骄傲地,仿佛镇里是他们家建的。
宋旭说:“哎,你们知道吗,镇子里的麦芽糖是可以在小店里面买到的,不用等挑货郎到的日子才可以吃到。也不用拿破烂去换,二分钱就可以买一大块了。”
“真的吗,真的不要等吗?”
“那下次你回家的时候我给点破烂给你,你帮我带一点好不好?”
“你是经常去吃吗?”
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发问。小时候的麦芽糖是挑货郎挑着货物走家串巷地卖的。只有等他到的日子,才可以拿钱或者拿着破烂去兑换的。经常会因为各种原因错过挑货郎,所以同学们都很向往可以随时买到麦芽糖的那些小朋友们。
宋旭说:“那个小店里还有各种颜色的耳环,往耳朵上一夹,都不用针扎耳洞的。还有东坡肉啊,萝卜丝啊,唐僧肉啊。东西可多了,上回我回家的时候奶奶还带我去买了好多好多呢。”
同学们对于宋旭的说法,好似到了国外,他们这个村上还没有那样的商店可以买到那么多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直到一年后,三年级数学老师的老婆开了一个小店才彻底结束了大伙的羡慕。
排练了一个月,宋老师最后一天对每个同学说,下周一每个同学穿上白衬衫红裙子戴上红头花过来参加最后一次练习,达不到标准的同学将不允许参加镇里的演出。
吴小年是有白衬衫红裙子的,可是没有红头花,怎么办?
吴小年站在盐碱地的蒿草丛里想了好久,决定请奶奶帮自己做一个,如果奶奶不同意,那么就请李卓然的妈妈帮自己做一个。
果然,奶奶是不同意的,说了一句,瞎折腾什么。
吴小年兴致没有低下去,在奶奶的针线框里找到了两块巴掌大的红布,偷偷塞在裤子口袋里。
李卓然的妈妈手很巧,给吴小年做的红色头花可漂亮了,第二天吴小年拿到的时候高兴得都合不拢嘴了,一个劲地谢着李妈妈。李妈妈笑眯眯地摸着吴小年的头说,小年啊,好好跳啊,做个美丽的小公主。
星期一的时候,很多小朋友都对吴小年头上的红头花表示了羡慕,有隔壁村的小孩问,是你妈妈做的吗?吴小年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宋旭说,你不知道呀,她没有妈妈。
吴小年有点想哭,但忍住了。
晚上联系结束的时候,宋老师宣布了可以参加演出的人员名单,吴小年不在其中,吴小年睁大着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明明自己比林月霞跳的好多了,宋老师也这么夸过很多次,但为什么没有她?可是吴小年不敢问很凶的宋老师。
但宋老师让同学们回家的时候留下了吴小年。
“小年啊,你舞蹈跳的还不错,可是从整体效果来看,你太突兀了,和整个节拍不合,所以老师不得不把你刷下来。可是以后有机会一定会让你上的好吗?”
吴小年又开心了起来,老师是肯定自己的,虽然没去但还有下次机会。
“老师知道小年一直是班里的好学生,最近默写单词也基本能及格了,平时也爱帮助同学。小年啊,既然你去不了,你的头花和红裙子可以借给其他同学吧?”
吴小年的开心只维持了半分钟,她觉得自己既然去不了,是可以把衣服和头花借给别的同学的,可是自己很不开心,很想对老师说不借,又怕老师说自己不懂事,不是好学生,最后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吴小年回家的时候低着头没精打采地边走边踢着小石子。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吴小年惊得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李卓然,又掉过头默默地走着。
李卓然很是奇怪,这个每次看到自己就会很开心的小家伙今天是怎么了?
“小年,今天被老师骂了?是不是昨天偷懒没做作业啊?”李卓然揉了揉吴小年的头发开着玩笑。
“然哥哥,你别弄乱我的头发,我好不容易扎起来的。”
“这么简单的头发不会扎啊?笨蛋。”
“又没有人给我扎,我跟我二叔家的姐姐学了好几天才会的。”
宋老师看吴小年每天头发都很乱,有一天吴小年迟到的时候不让她进门,说下次头发再扎不好,不许来学校了。吴小年被吓的学了好几天才扎的有点样子,但还是像鸡爪抓过似的,这是宋老师的原话。
但后来有一天爸爸看见吴小年对着铜镜子费力的扎头发,爸爸把吴小年叫到堂屋中间,拿起木头梳子给吴小年梳起了头发。
堂屋扫的很干净,爸爸叼着一根烟,静静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爸爸什么都没说,扎完头发放下梳子就出去了。
吴小年对着铜镜子的时候,发现爸爸梳的马尾辫高高的歪歪的很整齐很漂亮。歪歪的高马尾辫在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的,吴小年感觉自己很像家里的那只骄傲的公鸡。
自此以后,每天早上爸爸都会在吴小年上学前帮吴小年扎头发,很漂亮的歪马尾辫,一直扎到吴小年小学毕业。
李卓然没讲话。好一会才说,“那你今天怎么不高兴了?”
“跳舞的人里面没有我。”
李卓然反映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吴小年说的是去镇子里跳舞的事情,他知道吴小年对去镇里已经盼了一个月了,有的时候陪她去盐碱地玩的时候,她都在一个人偷偷地联系,说是不能拖其他小朋友的后腿,跳好了才可以去镇里。
“没关系的小年,下个星期天是然哥哥的生日,你不去了刚刚好啊,给然哥哥过生日好不好,好不好啊,小年?”
吴小年立刻转过头来,惊奇地问着李卓然:“然哥哥,什么是生日啊?”
“生日就是…,生日就是生日嘛,出生的那一天就是你每年的生日,你二叔家的哥哥春天不是过九岁的生日吗,那个就是生日啊。”
“哦,这样啊,那然哥哥的生日也要有那么多人来吗?”
“不,小年来了就可以了,我现在就邀请你哦。到时候来我们家,我妈妈做好多好吃的。”
吴小年很开心,有好吃的了。
李卓然看吴小年那么开心,拉着吴小年又来到了盐碱地,两个人在盐碱地旁开心地跳起了格子,是他们很喜欢的一种游戏。
同学们从镇里回来的时候,一个个头昂得像凯旋的公鸡,去了一趟镇子增加了好多见识,好像他们和吴小年这些乡下‘土鳖’从此不同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说着镇里的见闻,说着他们看到了什么什么,一口一个你们不知道啊.。
吴小年一个人在旁边坐着作业没理她们,宋旭将吴小年头花和红裙子扔在吴小年桌上的时候,吴小年的铅笔在作业本上划了一道短线。吴小年抬起头看着宋旭,宋旭没讲任何话掉头就和他们说笑去了。
吴小年看着被染上墨汁的红裙子很气愤。
“宋旭,你怎么把我的红裙子弄脏了?”
“哦,练毛笔字的时候不小心滴上去的。”
吴小年气的有点发抖,心爱的红裙子,是小姨给做的,村上没有一个人的红裙子有吴小年的漂亮,小姨是那个村子里有名的裁缝,虽然年纪小,手艺却不凡,是跟着已逝的外婆学的。
“你给我洗干净了再给我。”吴小年把裙子递了过去,她不愿意再一次委曲求全。
吴小年倔强地看着宋旭,宋旭不以为然地打掉了伸在面前的手,红裙子也掉到了地上。宋旭还不解恨地上去踩了两脚。
“哼,我就是不洗,你能怎么样?要不是我的裙子坏了,你当我稀罕你的破裙子啊。没妈的孩子你狂什么狂?”宋旭昂着头叉着腰,说的理直气壮。
吴小年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宋旭一拳,然后扯着宋旭的头发打了起来。宋旭没有想到吴小年会动手,没有准备地给吴小年打了几拳。气极之下也扯起了吴小年的头发,凭着人高马大,很快将吴小年压在了身下。吴小年是班级里年纪比较小的学生,奶奶不想看见她整天在家晃悠,早早地让爸爸把她送到了学校。
吴小年很快被打的鼻青脸肿,连小朋友嘈杂的尖叫都听不见了,毫无章法地挥动着拳头,以期能打到宋旭几下。
很快两个人就被赶去报告的老师给拉开了,吴小年仍然倔强地恨恨地看着宋旭。
宋老师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吴小年又望了望宋旭。
“说,怎么回事?”
“是她先动手的。”宋旭抢白。
吴小年还是倔强地看着不作任何辩解,老师问了几次她还是没开口。最后宋老师没办法,说把你家长叫来,这样的小孩怎么得了。
宋旭是宋老师的第二个小孩,第一个小孩是男孩跟着他们的爸爸姓,第二个是女儿,宋老师很开心,就让跟着自己姓了。平时很跋扈,在班里同学们都巴结着她,但她伤了吴小年,吴小年是没有道理让着她的,即使她再嚣张还不是挨了自己好几拳。
吴小年默默地留着眼泪,走向那一片盐碱地。又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天很蓝很蓝,透过蒿草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白云在慢慢地移动。阳光照得吴小年睁不开眼睛,也擦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李卓然找到吴小年的时候,吴小年蹲得腿都麻了,现在是大小孩了,不能随便坐在泥土地上,但仍然蹲着没有起来。
李卓然也跟着蹲在吴小年的旁边。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吴小年是因为下午的事情闹的不开心,可是李卓然是为什么呢?
吴小年终于憋不住了,问了起来。
“然哥哥,你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
“小年…”李卓然依旧说着普通话,可是普通话对方言经过磨合早就能够沟通自如了。
“然哥哥,怎么了?”
“小年,我们要走了。”
“走去哪啊?”吴小年不明白李卓然为什么说要走,不是要一直在这片有盐碱地的村子里生活吗?吴小年抬起头望向李卓然的时候,李卓然才发现吴小年脸上的淤青。
“小年,你的脸怎么了?”
“打架的。”
“你那么小,怎么能和同学打架?你打不过他们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下次再这样你就远远走开,别理他们。你这样,然哥哥不放心的。”
“然哥哥,你为什么要走啊?”吴小年没在意自己的小伤,更在意的是李卓然说要走了。
“我妈妈说,政策下来了,他们可以返城了,回南京。明天就要走了,上个星期天其实不是我的生日,只是妈妈和爸爸请村上的人吃饭的。”
吴小年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个星期天大家都在恭喜李妈妈和李爸爸了,原来不是李卓然的生日贺词,而是可以返城的恭喜。
那么以后再也不可以见到然哥哥了吗?自己连镇子都没有去过,何况南京?是不是很远?
“然哥哥,那我星期天可以去看你吗?你们新家要走多久啊?或者你也可以来村里玩啊。”吴小年扑闪着大眼睛,抱着膝盖对李卓然说。
“我也不知道,好像很远。我问我妈要了地址,以后你可以给我写信啊。”
“我不会写信,然哥哥,怎么办?”
“没关系,等你长大一点就会写了,小年。”
“那你也会给我写信吗?”
“会的,你给我写信我一定会回的。”
“那我可以多写一点吗?”
“当然可以啊。”
吴小年忽然觉得心理很空很空,又失去一样东西了,自己本来拥有的就不多,为什么还要失去,以后连一个陪自己来盐碱地的小朋友都没有了。
吴小年忽地站起来,又跌趴下了,腿麻了。头抵着地趴在地上吴小年不愿起身,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一直流一直流,流到了额头上,流进了头发里。
“小年,你怎么了,起来啊。”李卓然拉吴小年。
“脚麻了,等会。”吴小年带着鼻音说道,但李卓然没有发现。
“然哥哥,你先回去吧,我玩一会再回去。”吴小年说的很开心。
李卓然想到妈妈的叮嘱,就回去了,边走边回头,知道看不到吴小年,她一直是跪趴在地上的姿势,不曾改变,身影有点颤抖,那么小小的一个身影。在大片青色蒿草中盐碱地是那么一片醒目的苍白,夕阳下仿佛又很模糊。
吴小年就这样维持着一个姿势默默地留着眼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明明没有哭啊,只不过流泪而已。
但为什么要流泪呢?吴小年心理说不清,只是忽然觉得很恐慌,很恐慌。仿佛又回到了爷爷去世的那一个夜晚,即使当年吴小年不明白何谓死亡,但一样的感觉,一样的心慌,所以不由自主地流泪了。
忽然见觉得没有了依靠,没有人帮自己打要欺负自己的小朋友了,没有人喊小年小年来吃东西了,没有人说小年我们去盐碱地玩啊,没有人说小年你真笨,没有人说小年你看我画的画好看吧?没有人说小年小年…。
没有人了,肯定没有人了。
吴小年不知自己待了多久,但盐碱地的那种感觉萦绕自己心头多年,每到想起那种感觉时,就觉得呼吸困难,急于寻找下一个出口,仿佛就即将窒息,寻而不得。
李卓然也对那个黄昏下的盐碱地记忆深刻,记忆中的小年就那样跪趴在盐碱地蒿草丛中,夕阳的余晖将青青的蒿草地染上浓浓的金黄,小小的小年在一片金黄中慢慢淡去,李卓然多次想伸手抓住她,却又觉得距离太远,他们之间终究差了一片蒿草地的距离吗?
没有李卓然,日子还是要照过,但吴小年不太去那片盐碱地了,每天回家专心地坐在枣树下做作业,奶奶看她认真念书也没太为难她。
四年级的时候二叔家的小哥哥考上了镇里的中学,羡慕了村上的好多人,他们班级一共有六个学生考上了,二叔家的小哥哥是分数最高的一个,其他没考上的则要开始帮助家里开始干农活了。早已分田到户,各家的农田要自己种了,多种多收。
吴小年的成绩渐好,到五年级的时候已经能在班级前五名了,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中学,家里倒也没太开心,因为大叔家的二哥二姐还有二叔家的大哥大姐都上了镇子里的那个中学,大叔家的大姐和大哥已经工作了,所以他们家的日子是几家里最好的。吴小年则由几个哥哥姐姐带着一起去上中学,爸爸没有去送。
九十年代中旬上中学,还是要自己带粮食的,坐五毛钱的三轮车经过十几里路的颠簸到镇上的中学安定了下来。
到的第一天吴小年就想家了,其实家里没有谁可以让自己想的,但自己很不喜欢这样的陌生环境,无助感特别强烈,尤其是哥哥姐姐们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自己的班级,周围都是陌生人,吴小年从不主动和别人讲话,看她们像熟悉的人一样,讲的很开心,自己怎么也融入不进去。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
罗云年拿着饭盒抱着书本,边走边流泪,坐在靠墙的座位上,脸朝墙一个人无声哭泣着。
一个同学戳了戳她的胳膊。
“你,怎么了?”
吴小年忘记了擦干眼泪就掉过头来望着戳她的同学,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脸大大的,人也有点肉肉的,白白净净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吴小年,一下子吴小年有找到组织的感觉。
“我没事,刚才有点肚子疼。”吴小年选择撒谎,不想自己如此丢人。
“呵呵,是不是发财了?”
“啊,什么是发财?”
眼前的女孩子捂着嘴咯咯地笑着,不说一句话。吴小年觉得莫名其妙,瞪大眼睛皱着眉头看着她。
“好啦好啦,没什么啦。我叫王灵莉,你呢,叫什么名字啊?”
“吴小年。”
“呵呵,小年,你眼睛好大哦,真漂亮。”
吴小年被刚认识的新同学夸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还没学会如何周旋人世间的种种关系。
“好啦好啦,看你。我们以后是同学啦,有什么要互相帮助,这样在陌生的环境才不会寂寞啊。”
吴小年抬头看着王灵莉,这个女孩子懂的好像很多。而且很让人窝心的感觉。
这样两人就成了好朋友了,但王灵莉成绩太好,所以吴小年和她做不了同桌,但学期末的时候,吴小年的成绩终于到了前五名,有了可以自由选择座位的权利了,于是在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两人终于成了同桌。
王灵莉成绩基本班级第一,如果哪一次考了班级第二,简直是天崩地塌,哭得老师都觉得是不是自己改错卷子了。
吴小年数学物理英语一直很好,在初二的时候代表学校参加全县的物理竞赛,还拿个二等奖回来。不过去县城是坐学校安排的汽车去的,加上自己晕车一直在睡觉,所以全程下来还是没看到县城到底长什么样子。
吴小年和王灵莉是无话不说的好友,在吴小年第一次来例假傻得不知所措的时候,还是王灵莉指导了她。王灵莉的父母是学校的老师,所以王灵莉什么都懂,在封闭的小镇学校里没有人敢欺负她。
“小年,我们去河滩上背书吧。”王灵莉边擦黑板边和吴小年说话。
吴小年正在把扫好的垃圾装进垃圾桶里。
“好的,我去把垃圾倒了,你等等我啊。”
说完,吴小年快速地向外走去,刚要进门的章安平迅速地向边上闪了过去。
“哎,平安夜,你怎么回来了,你们男生不是在打篮球赛吗?”自从初一学了英语课本上的圣诞节以后,吴小年就给章安平起了绰号叫‘平安夜’。
吴小年并没在乎章安平的回答,两脚生风地继续往垃圾堆走去,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章安平向擦完黑板站在讲台上整理讲桌的王灵莉打了声招呼就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安平,你还不向小年表白啊?”章安平和王灵莉都是学校老师的子女,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非常熟悉,年纪相当又在一个班级,王灵莉早就发现章安平看吴小年的频次过于奇怪以后,逼得从小的好友说了实话。但章安平似乎并不打算让吴小年知道,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还是让彼此先好好学习吧。
章安平收拾着课桌并没有停手,只是说了一句:“你别瞎捣乱啊。”
“啧,我能捣什么乱,你不说我又不会主动帮你说,省的小年不安心读书。不过你不说小年永远不会知道的,你看她对谁都笑的一个样,微微一笑,但距离很远,即使我和她之间也隔着一道墙,不知她内心真正所想,她好像很有心事。”
“你又懂了。”章安平看着英语课本上吴小年涂鸦的乌龟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
“我什么不懂啊,我可是你们青春期的爱情见证人啊,你可要好好巴结我。”王灵莉笑的很诡异。
“大嘴巴,不是让你别瞎说吗?”章安平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对王灵莉说到。
“得了得了,你就煮熟的鸭子嘴硬吧,你不知道,吴小年每个月都会寄一封信出去,还是寄到南京去,她从来都是到邮局才写上收件人的名字,所以我也不知道寄给了谁。但如此神秘的行为,值得你警惕啊!”
“行了行了,我要去打球了。”章安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吴小年还没有回来,王灵莉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最后一排发呆。
吴小年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好像比周围的人更安静,更成熟一点,看不出她整天在想些什么,但肯定有心事,不像周围的小男生小女生一样无忧无虑。
章安平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其实一直在哥们友情掩饰下的是王灵莉对章安平的朦胧的喜欢,但章安平喜欢的是吴小年,自己是怎么也不会主动表白的,哪怕一丝丝的迹象都不愿意让他人发现,王灵莉奇怪自己怎么就会和吴小年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呢?
章安平对吴小年的好自己一直是看在眼里的。
由于学校学生多,自来水笼头少,而且冬天经常会被冻住,章安平家是住在学校里的,冬天的早晨章安平会帮吴小年淘好饭盒里的米送到食堂大蒸笼上去蒸,章安平说自己是顺路,省的吴小年麻烦,而且经常问吴小年作业,说就当是回报,吴小年争取了几次无果,也就随他去了。
章安平还会在节日里,让他妈妈多做两个菜,装在铝饭盒里,塞在吴小年的课桌下,吴小年也无奈,只得更积极地帮他辅导作业。
王灵莉知道,其实章安平根本不需要吴小年的辅导,他自己的父母本身就是老师。
但不过是一切行为心安理得的借口。
章安平还会在冬天的傍晚给吴小年送一壶开水过去,学校是不提供开水的,同学们所有洗漱的都是冷水。大家见王灵莉都会陪着章安平一起送开水到宿舍,以为是王灵莉送来的,她们知道王灵莉和吴小年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也就没怀疑吴小年和章安平的‘奸情’。
王灵莉想,自己怎么就会那么帮章安平维护着吴小年呢,为什么自己没有嫉妒没有怨恨呢?她都快为自己宽广的胸怀拍手了。
“王灵莉同学,你在发什么呆?你是在思念远方的情人还是在悼念一起走过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