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政治家的宋庆龄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正在通的姿态,即或在其最具进攻性的时候,也是一种退隐的姿态。于是,分寸、良心、操守,这样一些名词在宋氏的身上很直观地具体化了。但是,这也确定了她抑或以一个政治家的面貌出现,也不能显身于任何一种力量的中心,而永远是在边缘。
在边缘成就一生。
在边缘树立形象。
忍无可忍时,也在边缘大声发言。这时,她会听到来自一些方面的诅咒,同时,就听到来自另一方面的欢呼。之后,她又在边缘陷人了自己的寂寞。甚而至于,到我今天提笔来写下这个名字,都感到了一种寂寞,一种身处闹市的寞。所以,不管今天的女人属于什么星座,不论是何种的风云际会,推她到了宋氏的位置上,都绝对不会是这样一种寂寞清静的形象。
现在的风尚是挑战极限。由此怀想宋氏一生,其实也有许多极限:或者在政治上喧闹到极限(亚洲的领袖夫人们特别有些能耐);或者在个人生活上让女权主义欢呼,让卫道者吐血(想想肯尼迪的遗孀)。但她,只是按了某种特别的指引,把自己定格成了渐渐褪色的照片上那种背景模糊的形象。倾其一生,用在边缘上的声音,召唤良心。更多的时候,她在身处中心的寂寞里直接两对着自己的命运,并按命运的要求,成就了中国人眼中伟大的国母形象。
一个人的一生,用偶然的因子推断,有许多的复杂。如果换一种眼光,用了命运的眼光,居高临下一点,一切都巳非常简单。
穿行于异质文化之间
——在1999年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上的演讲
大会主席、与会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十分荣幸有这样一个机会,以一个中国作家的身份,在这样一个学术交流大会上表达一些自己关于文学的想法。
我不是专门的批评家,不是文化学者,更不是在中西文化比较方面深有心得的专家。我想,大会提供给我这个讲坛,可能不仅仅因为我可以算得上中国当代文学格局中一个好的作家,或者说,我的某些创作成果,可以代表当下中国文学所巳达到的水准。大会组织者盛情相邀,我想更是由于我个人身份与创作上有一些比较特殊的地方,或许会让一些与会学者,用比较的眼光看到一个有意味的个案。
个案的搜集与探究不能帮助我们建构理念,但我们可以期望,也许这个案会有助于我们固化理念,并使理念的表达更加有力,更加丰满。
我是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人。
我出生于四川省西北部的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从现在所在的成都平原,向西向北,到青藏高原,其间是一个渐次升高的群山与峡谷构成的过渡带。这个过渡带上在藏语中称为“嘉绒”,一种纯语义学上的考证认为,这个古藏语词汇的意思是靠近汉人区山口的农人。直到目前为止,还有数十万藏族人在这一地区过着农耕或半农半牧的生活。我本人就出生于这样一个在河谷台地上农耕的家族。我今年40岁。其中有36年,我都生活在我称其为肉体与精神原乡的山水之间。直到今天为止,我离开那片土地坯不到三年时间。
从童年时代起,一个藏族人注定就要在两种语言之间流浪。
在就读的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再到更髙等的学校,我们学习汉语,使用汉语。回到日常生活中,又依然用藏语交流,表达我们看到的一切东西。在我成长的年代,如果一个藏语乡村背景的年轻人,最后一次走出学校大门时,已经能够纯熟地用汉语会话和书写,那就惫味着,他有可能脱离艰苦而蒙昧农人生活。我们这一代的藏族知识分子大多是这样,可以用汉语会话与书写,但母语藏语,却像童年时代一样,依然是一种口头语言。汉语是统领着广大乡野的城镇的语言。藏语的乡野就汇聚在这些讲着官方语言的城镇的四周。每当我走出狭小的城镇,进人广大的乡野,就会感到在两种语言之间的流浪。看到两种语言笼罩下呈现出不同的心灵景观。我想,这肯定是一种奇异的经验。我想,世界上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人这种体验。
我脱离农人生活的第一步,是成为一个用汉语授课的教师。后来,因为对文化与文学的兴趣,而成为一个文化工作者,并在十多年前,开始用诗歌进行文学上最初的尝试。
我想,正是在两种语言间的不断穿行,培养了我最初的文学敏感。使我成为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因为在地理上不在藏族文化的中心地带,更因为不懂文,不能接触藏语的书面文学,我作为一个藏族人更多的是从藏族口耳传承的神话、部族传说、家族传说、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营养。这些东西中有非常强的民间立场和民间色彩。藏族书面的文化或文学传统中,已经带上了非常强烈的佛教影响。而佛教并非藏族人生栝中原生的宗教。所以,那些流传于乡野与百姓口头的故事包含了更多的藏民族本身的思想习惯与审美特征。这些人物故事与史诗性传说中包含了更多对世界朴素而又探刻的看法。这些看法更多依赖于感性的丰沛而非理性的清晰。而这种方式正是文学所需要的方式。
通过这些故事与传说,我学会了怎么把握时间,呈现空间,学会了怎样面对命运与激情。然后,用汉语,这非母语却已能娴熟使用的文字表达出来。我发现,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小说中,这种创作过程中就已产生的异质感与疏离感,在成功的时候,会非常有效地扩大作品的意义与情感空间。
汉语和汉语文学有着最悠深最伟大的传统,我使用汉语建立我自己的文学,自然而然会沿袭并发展这一伟大的传统。但对我这一代中国作家来说,成为一个汉语作家并不意味着只是单一地承袭汉语文学传统。我们这一代人是在中国面对世界打开国门后不久走上文学道路的。所以,比起许多前辈的中国作家来,有更多的幸运。
其中最大的一个幸运,就是从创作之初就与许多当代的西方作家的成功作品在汉语中相逢。
我庆幸自己是这一代作家中的一员。我们这一代作家差不多都可以开列出一个长长的西方当代作家作品的名单。对我而言,最初走上文学道路的时候,很多小说家与诗人都曾让我感到新鲜启示,感到巨大的冲击。仅就诗人而言,我就阶段性地喜欢过阿莱桑德雷、阿波里奈尔、瓦雷里、叶芝、里尔克、埃利蒂斯、布罗茨基、桑德堡、聂鲁达等诗人。这一时期,当然也生吞活剥了几首能拿到手的所有西方当代文学大师翻译为中文的作品。
大量的阅读最终会导致有意识的借鉴与选择。
对我个人而言,已经对我创作产生了相当影响,美国当代文学给了我更多的影响。我个人认为,许多当代的文学流派都产生于欧洲,美茵小说家并没有谁特别刻意地用某种流派的旗号作为号召与标识,但大多数成功的美国当代作家都能吸收欧洲最新文学思潮并与自己生活融合到一起,创造出一个崭新文学世界,而且少拊束,更富于创造性。
因为我长期生活在其中的那个世界的地理特点与文化特性,自然而然地,我对那些更完整地呈现出地域文化特性的作家自然会给予更多的关注。在这个方面,福克纳与南方文学中波特、韦尔蒂等作家,也给了我很多启示。换句话说,我从他们那里,学到很多描绘独地理与人文特性的方法。
因为我是一个藏族人,是中国的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的文化的非主流特性自然而然让我关注世界上那些非主流文化的作家如何做出独特、真实的表达。我想,美国文学中的犹太作家与黑人作家也给了我很多的经验。比如辛格与莫瑞森这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如何讲述有关鬼魂的故事。比如,从菲利普·罗斯和艾里森那里看到他们如何表达文化与人格的失语症。我想,这个名单还可以一直开列下去,来说明文学如何用交互式影响的方式,在不同文化,不同国度,不同个体身上得以发展。我身上没有批评家指称的那种“影响焦虑症”,所以,我乐于承认我从别处得到的文学滋养。
文学传统不是固定的概念,而是一条不断融汇众多支流,从而不断开阔深沉的浩大河流。我们从下游捧起任何一滴,都会包容了上游所有支流中全部因子。我们包容,然后以自己的创造加入这条河流浩大的合唱。我相信,这种众多声音汇聚的声音,最终会相当和谐,相当壮美地带着我们的心中的诗意,我们不愿沉沦的情感直达天庭。
佛经上一句话,大意是说,声音去到天上就成了大声音,大声音是为了让更多的众生听见。要让自己的声音变成这样一种大声音,除了有效的借鉴,更重要的始终是,自己通过人生体验获得的历史感与命运感,让滚烫的血液与真实的情感,潜行在字里行间。
我想,文学本身要带给这个纷乱世界的本是一个美好的祝愿,在这里,我最后要带给各位的,也是我最美好的祝愿,并邀请大家有机会去看看我的家乡。
游戏文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时兴把文章做在封面上。但这至少是件好玩的事情。
好玩的事情不可以太认真。大多数时候,认真是好的,但在好玩的事情上就不能太认真。认真往往会降低可玩性。一件事情是这样,一个人也何尝不是这样。这不是很了不起的道理。如果事事认真的人要表扬我,会说这话里有哲理。可这种道理却不是来自哲学。
当然,很多事情不能不认真,所以人生与世界都是很不好玩的。比如银行职员点钞,公司经理测算利润等等。于是,出现了专门的娱乐行业,本意就是为认真得不好玩的人提供一种调剂。虽然,好多肘候认真工作的人并不能享受到娱乐行业提供的服务,此种现象不好在这篇短文章里加以讨论,打住。
我真正想说的是,文学写作可以把以上两种不容易调和的事情调和到一起。可以比哲学家还探刻,也可以比一个儿童还天真烂漫。只是很多时候,做文学的人不论是走向髙深还是走向低俗的,要么诉诸于思想,要么把赌注下在读者的感官,反而忽略了文字组合过程中自然而然就会产生的游戏性质。
文学的游戏性不是思想,也不指望感官的渴望,而是一种智慧系数。智慧领域的好玩是一种真正的好玩,一种有幽默感的游戏。把文章做到封面上也很好玩。
如何迎接两千年
用什么方式迎接2000年?开化妆舞会?在酒吧的主题晚会上喝啤酒?在焰火烛天的广场上狂欢到通宵达旦?不,所有这些方式都有点老套,好像是在过国庆或者圣诞。甚至属于两个人的情人节,很多人都喜欢这样度过。在这些方式中,节曰是释放激情的介质,是一种美丽的由头。说出来,很多人,是想像力丰富的人都会撇嘴,轻轻地嘘出一个字:俗。
现在,全世界媒体都推荐一种最佳方式,赶到新西兰的国际日期变更线上,在酒店里订一个面东询海的房间,有服务生叫醒,靠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媒体同时又说,彼处酒店租金暴涨也暴满,于是,我长吐一口气。再也不用因为没有足够的美金和无法拿到签证而耿耿于怀了。这是模仿阿Q精神胜利法的自我解脱。
只是解脱还不够彻底,于是继续做心理体操。于是,就想新西兰那条标为0°的经线,又不是上帝用锄头挖出来,只是一个想剖开地球这个“大西瓜”的人拿着快刀,比画出来的一条虚线。随着电脑与网络的日益普及,人人都听惯了一个也许半懂也许全懂的词:虚拟。这条只存在于地球仪上,而不是地球上的实线也是一种虚拟。在实际生活中,我们不会因新西兰的日出而上山放羊,也不会因那里的日落而铺好床把热水放满浴缸。中国有自己的日落与日出,中国人有自己的黑夜与白天,自己的开始与结束。每一个人脚下都踩着一条自己的日期变更线。
所以,2000年到来的时候,只要有黑夜与白天就够了。
白天是有的,只是城市里的夜因为那么多灯光而不能真正地黑。我的想法,是要独自一人去一个地方迎接两千年。但不必跑签证,也不必到黑市上用人民币换美元。因为地点就是城市近处的一座山,因为生活在成都占点地利,要找真正的山行程不会超出一百公里。那里的山野会有真正的黑夜。在一个人的黑暗里,你会不由自主想到很多东西,包括人类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呼呼的山凤中天上的银河在旋转,你又会想到时间的流水怎样裹挟了人类文明,一桨一波地荡向明天。天就要亮了,站在清冽的晨风之中,在一个相对的高度上,就会比别人先看见新世纪的曙光与日出。
如桌选用了这种方式,即或什么也不想,仅仅是默默中感受到黑暗的消逝与光明渐渐来临后太阳猛烈地喷发,也就深味到人类文明发展的历程了。
英国有一档独出心裁的广播节目,采访了许多杰出人士,譬如奇丽地构想了时间与空间怎样开始的霍金就是其中之一。其中一个人人都须回答的问题是:把你流放到一个孤岛上,在规定的限量里,你会带上那几本书和那几张唱片。我们不是被流放,所以,不需要带上这些东西。我的建议是带上一盒火柴,一条睡袋,一包干粮。
在我的经验中,冬天寒冷的空山中,黎明时有真正的寂静,比黑暗更深的寂静,然后太阳升起来,当太阳由红色转到白里透黄,就会猛然抛撒出万道金光,这时,群山的世界就在众鸟的欢声鼓噪中复活了。
关乎灵魂的歌唱
对我而言,民歌不是个名词。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是难以释怀的生命经历。
突然想到一部电影。由一位黑人女作家的同名小说《紫色》改编而成,导演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斯皮尔伯格。我想起的不是整部电影,只是电影开始时两个并不漂亮的黑女孩在漂亮的金盏花丛中击掌吟唱的民谣。
那就是民谣!简单,质朴,却轻而易举就击中心灵。电影没有给出这段民谣的字幕,我也不懂英语,不知道她们具体吟唱的是什么。但这就是民谣。我知道这与命运之感与心灵的隐痛息息相关。在斯皮尔伯格那里,有这首歌,整个故事便是一种关乎生命,甚至是对操纵命运的神力的感知与演绎了。在我的故乡,有不少这样的民谣。没有人能说清其起源于何时,也没人知道最初的旋律起自于一种什么样的情境。于是,从还未懂得普通话开始,那旋律就已是一种深深的浸染。羊群在灌木丛生的山坡上四散开去吋,牧羊人唱出的调子是苍凉的;春风拂动翠绿麦苗,布谷鸟在远山啼鸣时,地里拔草的女人们的歌声是欢快的。马背上吟唱部族曲折的历史,河岸边吟唱适时开放的爱情……缅怀祖先,赞美劳作,瞩望未来。有了这一切艰辛的生活,苦难的生命就有了灵光照耀。
我不是语言学家,也不是人类学家,不能解释这一切所以如此的所有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