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他从中学里逃跑了,他没有告诉阿爸,告诉我了。他说要去挣钱回来,给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梦一样,净做吓人的梦。”小旦科挣扎着坐起身来,瘦小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挣到钱给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挣不到,哥哥就回来带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爷爷的办法去逮个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给国家要奖励好多钱呢,一万元!”
我把泡软的饼干递到他手上,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脸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脸像一只面具一样只带一种表情。而小旦科却为自己的描述兴奋起来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潮。“以前我爷爷……”小旦科急切地叙述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乡听到过的一模一样。传说中野人总是表达出亲切人类模仿人类的欲望。他们来到地头村口,注意人的劳作、娱乐,进行可笑模仿。而被模仿者却为猎获对方的愿望所驱使。贪婪的人通过自己的狡诈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进攻的,传说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可以非常准确地击中想要击中的地方;况且,野人行走如飞,力大无穷。猎杀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没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来了,猎手先是怪模怪样地模仿野人戒备的神情,野人又反过来模仿,产生一种滑稽生动的气氛。猎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声歌唱;猎手欢笑,野人也模仿那胜利的笑声。猎手喝酒,野人也起舞,并喝下毒药一样的酒浆。传说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下这种东西时脸上难以抑制地出现被烈火烧灼的表情。但接近人类的欲望驱使他继续畅饮。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猎人持刀起舞,刀身映着冰凉的月光,猎人终于长啸一声,把刀插向胸口,猎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诈。使他的舌头、喉咙难受的酒却使他的脑袋涨大,身子轻盈起来。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体硕壮的野人开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条轻盈的缎带,他拾起锋利的长刀,第一次拿刀就准确地把刀尖对准了猎手希望他对准的方向,刀楔人的速度非常快,因为他有非常强劲的手臂。
传说中还说这个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方式。
传说讲完了。小旦科显得很倦怠,阳光穿过窗棂照了进来。这地方那可怕的热气又在开始蒸腾了。
旦科说:“阿爸说人不好。”
“不是都不好。”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气十足的雪白整齐的牙齿:“我们要变成坏人,哥哥说坏人没人喜欢,可穷人照样没人喜欢。”
他父亲回来中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额头说:“再见。”
旦科最后嘱咐我:“见到哥哥叫他回来。”
他父亲说:“我晓得你什么话都对这个叔叔讲了,有些话你是不肯对我说的。”
语调中有一股无可奈何的凄凉。
孩子把一张照片掏出来,他争辩说:“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们村子里的那座一模一样。”
浊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汹涌流过,县城依山傍河而建。这些山地建筑的历史都不太长,它的布局、色调,以及建筑的质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仓促的痕迹。我是第一次到达这个地方,但同时又对它十分谙熟。因为它和我在这片群山中抵达的许多城镇一模一样。它和我们思想的杂乱无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仅仅半个小时多一点,我已两趟来回走遍了狭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车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后再来打听车票的事情。第二次我去寻找鞋店。第三次走过时有几个行人的面孔巳经变得熟识了。最后我打算到书店买本书来打发这几天漫长的日子,但书店已经关了。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半。
“书店怎么在下班时间关门,这个地方!”因为灰尘,强烈的阳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气升腾。
终于,我在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
一切都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样。无论是茶馆的布置、它的清洁程度、那种备受烈日照射地区特有的萎靡情调。只有冲茶的井水十分洁净,茶叶一片片以原先在植株上的形态舒展开来。我没有租茶馆的武侠小说,我看我自己带的书《世界野人之谜》,一个叫迈拉·沙克利的英国人写的。第四章一开始的材料就来自《星期日邮报》文章《中国士兵吃掉一个野人》,而那家报纸的材料又来自我国的考古学杂志《化石》。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现在这个茶馆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满被森林,野人肯定在这些林间出没,寻找食物和洁净的饮水。现在,茶馆里很安静,那偶尔一两声深长的哈欠可能也是过去野人打过的深长哈欠。这时,我感到对面有一个人坐下来了,感到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到了我的书本上面。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张野人脚印的照片上。这个人给我以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人又和这一地区的大部分人一样皮肤粗糙黝黑,眼球浑浊而鼻梁一概挺括。
“野人!”他惊喜地说,“是你的书吗?”他抬起头来说。
“对。”
“啊,是你?”
“是我,可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神情倾过身子,口中的热气直扑到我脸上。我避开一点。他说:“金子!”
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在泸定车站遇见的那个自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对野人的特别兴趣,我有点知道他是谁了。
我试探着问:“你是旦科的哥哥?”
“你怎么知道?”他明显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你没有什么金子,只有待会儿会放出来的屁。”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对这个年轻人显得严厉起来了,“还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骄傲的口吻说。
“能捉到。用一种竹筒,我爷爷会用的方法。”
他得意地笑了,眼中又燃起了幻想的疯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
我望着他从其中很快消失的那片阳光,感到沥青路面变软,鼓起焦泡,然后缓缓流淌。我走出茶馆,一只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伙计!”
是一个穿制服的胖子。他笑着说:“你拿了一个高级照相机啊。”那懒洋洋的笑容后面大有深意。
“珠江牌不是什么高级照相机。”
“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坐吧。”
我们走向临河的空荡荡的停车场,惟一的一辆卡车停放在那里的时间看来巳经很久。
我背倚着卡车轮胎坐下来,面向滔滔的大渡河水o两个制服同志撇开我展开了别出心裁的对话。
“昨天上面来电话说一个黄金贩子从泸定到这里来了。他在车站搞倒卖,有人听见报告了。”
“好找,到这里来的人不多,再说路又不通了。”胖子一直望着河面。
瘦子则毫不客气地逼视着我,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发现他了。”
两人的右手都捂在那种制服的宽敞的裤兜里,但他们的手不会热得难受,因为他们抚弄着的肯定是某种冰凉的具有威胁性的金属制品。而我,的鼻腔中却充满了汽车那受到炙烤后散发出的橡胶以及油漆的味道。
我以我的采访证证实了身份后,说:“到处声称有十几斤金子的人只是想像自己有那么富有。”
“你是说其实那人没有金子?”胖子摇摇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嗨,你们知道野人的传说吗?”“知道一点。”
“不久前,听说竹巴村还有野人,那个村子里连娃娃都见过。”
“竹巴村?”
“这个村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泥石流把那个村子毁了,还有那个女野人。”
我又向他们询问用竹筒捕捉野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耐心地进行了讲解。原来这种方法也和野人竭力模仿人类行为有关。捕捉野人的人事先准备两副竹筒,和野人接近后,猎手把一副竹筒套在自己手上,野人也捡起另一副竹筒套上手腕。他不可能知道这副竹筒中暗藏精巧机关,戴上就不能褪下了。只能任人杀死而无力还击了。
“以前杀野人多是取他腋下那块宝石。”
“吃肉吗?”
“不,人怎么能吃人肉?”
他们还肯定地告诉我,沿河边公路行进十多公里,那里的庙子里就供有一颗野人石。他们告辞了,去搜寻那个实际上没有的黄金走私犯。
我再次去车站询问,说若是三天以后不行就再等到三天以后。这帮助我下定了徒步旅行的决心。
枯坐在旅馆里,望着打点好的东西,想着次日在路上的情形,脑子里还不时涌起野人的事情。
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旦科领着他哥哥走了进来。我想开个玩笑改变他们脸上过于严肃的表情,但又突然失去了兴致。
“明天,我要走了。”
他们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野人和竹巴村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给我讲了已死的女野人和他们已经毁灭的村子的事情。那个野人是女的,他们又一次强调了这一点。她常常哭泣,对男人们十分友善,对娃娃也是。竹巴村是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子,村民们对这个孤独的女野人都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后来传说女野人与他们爷爷有染。而女野人特别愿意亲近他们爷爷倒是事实。
“爷爷有好长的胡子。”
后来村子周围的林被上千人几年就砍伐光了。砍伐时女野人走了,砍伐的人走后,女野人又回来了。野人常为饥饿和再难得接近爷爷而哭泣。野人肆无忌惮的哭声经常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村子上面,给在因为干旱而造成的贫困中挣扎的村民带来了不祥的感觉。于是,村里人开始仇恨野人了,他们谋划杀掉野人。爷爷不得不领受了这个任务,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最为出色的猎手。
爷爷做了精心准备,可野人却像有预感似的失踪了整整两个月,直到那场从未见过的暴雨下来。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刚亮,人们就听见了野人嗥叫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恐惧不安。她打破了以往只在村头徘徊的惯例,皞叫着,高扬着双手在村中奔跑,她轻易地就把那只尾随她吠叫不止的狗掼死在地上了,人们这次是非要爷爷杀死这个野人不可了。她刚刚离开,久盼的雨水就下来了,可这个灾星恰恰在此时回来想激怒上天收回雨水。
“阿妈跪在了阿爸面前,她的阿爸我们的爷爷面前说杀死了这个女野人肯定村里的女人都会爱他。”
爷爷带着竹筒出现在野人面前。这时,哗哗的雨水声中已传来山体滑动的声音。那声音隆隆作响,像预示着更多雨水的隆隆雷声一模一样。人们都从自家窗户里张望爷爷怎样杀死野人。爷爷一次又一次起舞,最后惹得野人掼碎了竹筒。她突然高叫一声,把爷爷夹在腋下冲出村外。两兄弟紧随其后,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顺着她成为细綹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这时,爷爷锋利的长刀却扎进了野人的胸膛。野人口中发出一声似乎是极其痛苦的叫喊。喊声余音未尽,野人那双本来想庇护爷爷的长臂缓缓卡住了爷爷的身子。爷爷被高高举起,然后掼向地上的树桩。然后,野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这时,泥石流已经淹没了整个村子。
旦科说:“磨坊也不在了,跟你老家一样的磨坊。”“这种磨坊到处都有。”
他哥哥告诉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徒步离开了那个地方,顺路我去寻访那个据说供有野人石头的寺庙。寺庙周围种着许多高大的核桃树。一个僧人站在庙顶上吹海螺。螺声低沉幽深,叫人想到海洋。他说庙子里没有那样的东西。石头?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拜物教和类似的东西。
三天后,我在大渡河岸上的另一个县城把这次经历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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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天时间,我因为一点小病在唐克镇上睡觉和写作,加上一些消炎药,病痊愈了。三天后,几个同伴转了一个大圈回来接我。我们又一起上路了。汽车沿着黄河向西疾驶。上午的太阳在反光镜里闪烁不定。汽车引擎的颤动,车轮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动,通过方向盘传到手上。我感觉到活力又回到了体内。一口气开出四五十公里后,公路离开宽广平坦的河边草滩,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左半腰,我停下来,该把车还给真正的司机来驾驶了。
大家都从车里钴出来,活动一下身子,有意无意眯缝着眼睛眺望风景。刚刚离开的小镇陷落在草原深处,因为距离而产生出某种本身并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缓漫漶的河流在太阳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来,身边的秋草发出细密的声音。那是化霜后最后一点湿气蒸发的声响。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芬芳,当大家抽完一支烟,站起身来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个皮毛光滑肥硕无比的屁股扭动着出现在眼前。一只旱獭从河里饮水上来,正准备回到山坡上干燥的洞穴。旱獭扭动着肥硕的身体往坡上走,密密实实的秋草在它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我从车里取出小口径步枪,从后面向那扭动最厉害的部位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乘着阳光飞到很远的地方,鼻子里扑满了新鲜刺激的火药味。旱獭却不见了踪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应声蹦起然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连一星血迹都没有留下。
汽车驶下山丘,继续在黄河两边宽搁草滩下穿行。直到中午时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车再次停下来。现在到了午餐时间。一大块军用帆布上摆开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镇上回民饭馆里出售的干硬的饼子。吃饱喝足以后,躺在山坡上那些干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阳光干净温暖,一无阻滞地从蓝天深处直街在头发、眼睑和整个身体上,是一种特别的沐浴方式。随风摇动的秋草,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带来一种特别的快感。这一切都使整个身心都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样松软。而在山坡下,众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纵横交错,其间串连着一个又一个平静的水淖。所有水面都在闪闪发光。都像我们阳光下的身体一样温软无边。
一点来由没有,我却感到水里那些懒洋洋的鱼。
水里的鱼背脊乌黑,肚腹浅黄。鱼哑默无声,漂在平静的水里,像梦中的影子一样。这些鱼身上没有鱗甲,因此名叫做裸鲤。在上个世纪初,若尔盖草原与另外几个草原统称松潘草原,因此这鱼的全称是松潘裸鲤。我躺在那里冥想的时候,同伴们已经打开切诺基后备箱,准备鱼线鱼钩与鱼饵了。这些东西,和枪与子弹一样是草原旅行的必备之物。我们一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宗教调查小组。现在却要停在草原深处渔猎一番。两个人要爬到山丘更高处,寻找野兔旱獭一类的猎物。我和贡布扎西下到河边钓鱼。
对我而言,钓鱼不是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