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的步子很快,到了门外,对着白花花的太阳,眼前忽然一黑,险险的要摔。他一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扶手,自嘲的笑笑。
米西格,你真是个懦夫,到现在,你竟然连看一眼她的勇气都没有。
是啊,他的勇气都去哪了?从来都是懦夫,因为一句老牛吃嬾草,就伤了他脆弱的自尊,他便舍下了爱舍下了琉璃。如果不是琉璃一直一直的坚强的爱他,他哪来的勇气欺凌琉璃?如今琉璃不再爱了,他的勇气就都没了。
琉璃醒了,手腕上还输着鲜红的血。
凯夫和林语莫沉默的守了一天一夜,看着憔悴却愈加沉默的琉璃,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琉璃忽然坐起来,道:“爱格呢?我刚才还看见他在这呢,怎么一睁开眼就不见了?如果知道睁开眼一切都是梦,我情愿不睁开眼。”
她要下术,被林语莫死死的按住,说:“琉璃,别动,你能不能冷静点?”
琉璃一反先前的平静,激烈的挣扎着:“放开,放开,我要去见爱格。”
护士们跑过来,给琉璃打了镇定。琉璃慢慢平静下来,却只是悲伤的看着林语莫,喃喃的说:“林大哥,你别……”
林语莫痛苦的扭过头。他能看懂琉璃悲伤的眼神,也能听得懂琉璃没说清的意思。别拿她当疯子,别把她送疯人院,别给她吃药。
没人能做这个决定,林语莫决定告诉孟叔孟婶。
这个消息,对于孟叔孟婶来说是天大的打击。不仅刚生下的孩子没了,就连琉璃都变成这个样子,两老双双病倒。
没法子来看琉璃,只在电话里老泪横流,不断的喃喃:“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啊?语莫,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林语莫无耐的叹息。他能怎么办?如果注定要有个恶人做这样残酷的决定,只能是他了。
凯夫支着头,坐在电脑前看着图纸,却一动不动。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林语莫那句话如同一声炸雷,一声声响在他耳边:“送琉璃去专业医院吧。”
谁都明白,这是对琉璃,对她的家人以及朋友最好的交待了,这样琉璃既能得到更好的治疗,又能让亲人和朋友能从繁密冗的照顾工作中抽出身来。
可是他心理上没法接受。
曾经可人的琉璃,曾经超然如仙子的琉璃,曾经美丽无双的琉璃,如今却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让他情何以堪?
凯夫忽然站起来,踢开了椅子往外走。
西格在门口叫住他:“凯夫,你过来一趟。”
凯夫压抑不住的怒火都在这一刻爆发,他喊道:“我有事。”
西格怔在那,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朝着他看过来。凯夫喊过之后就摔门出去,一点后悔的意思都没有。
西格自嘲的苦笑了下,什么话都没说进了办公室。
凯夫冲到门外,又冷静下来。天下之大,他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心里有大苦悲,却不知道该何谁去诉说。眼中有泪,却哭不出来。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他想恨,不知道恨谁。他想质问,却不知道该质问谁。只能捶着自己的头,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无能为力。
电话响,只是一条短信,是林语莫的:“琉璃已经安置好。”凯夫无声的哆嗦着唇,却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西格站在凯夫面前,道:“谈谈吧。”
凯夫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西格看一眼街对面,问:“喝酒还是喝茶?”
凯夫摇了摇头,说:“喝酒吧。”
酒上来,两人索性弃了杯子,一人一瓶啤酒,就这么喝起来。西格不问,凯夫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睛,沉默的喝酒。
啤酒瓶子越来越多,两人的话却并不见多。
西格想问,怎耐因为喝了酒,越发觉得说什么都是醉话,没有一点诚心诚意,因此颇费一番踌蹰。
凯夫见西格不问,心中气恨只增不减,自是咬紧牙关,绝不吐露琉璃的一言一行。
西格扬手叫侍者再送酒来。
凯夫也不客气,径自拿了一瓶,朝着西格惨然的笑笑,对着嘴就往下灌。
西格没动,看他抹了嘴,这才道:“凯夫,你和悦兮,定下了?”
凯夫因为喝多了酒,神态之间带了点肆意出来,毫不客气的回视着西格,道:“是,怎么呢?”
西格笑笑,道:“恭喜。”
凯夫冷笑一声,说:“谢谢。”你来我往,谁也没有破绽,只在淡漠的边缘上徘徊,谁也走不近彼此。
西格喝了口酒,只觉得心口热腾腾的有些难受,遂停了手道:“我没有打探你的隐私的意思,也没这个爱好,只是,随口问问。”
因为悦兮和琉璃最近,因为凯夫和琉璃近,他就想,通过她最近的朋友,能够知道她的近况也是好的。
凯夫呵笑一声,又灌下一杯酒,说:“米总,你应该知道我和琉璃之间的事。”他挑衅的看着西格眼睛里闪过的波澜,狠下心道:“如果不是你,我们早就在一起了,说不定孩子也该出生了。”
这话噎的西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口堵的更厉害,却只是四两拨千斤的道:“是吗?”仿佛在说他根本不在意,琉璃和谁怎么样与他没有关系。
凯夫重重的点了点头,却觉得心下凄惶。这会背着琉璃,说再多的大话,除了伤到西格和他自己,于事无补,而且也不是君子所为。就算他伤到了西格又如何?能换来琉璃的健康和幸福吗?
西格却不容凯夫逃避,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能被分开的恋人,就不算是真正的恋人,你口口声声说是因为我才导致你们分开,只怕更多的是搪塞的借口吧?就算是你们真的曾经相爱过,也是因为你的不自信才会放开琉璃。还有,既然你自诩琉璃是你的真爱,为何这么轻易就与杨悦兮走到了一起?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不惮于背叛琉璃,和她最亲密的唯一的朋友相爱?”
凯夫的眼睛全是红血丝,扬了扬手中的啤酒瓶子,朝着西格道:“你说的,全是混帐话。我真想,把这瓶子,拍到你的头上,我想知道,究竟你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西格淡漠的垂下眼睫,说:“不怎么想。”
“那你******就别说这便宜话。你说我放弃真爱,那么你呢?你敢发誓说你当初没爱过琉璃一直爱的就是白莲?你敢说你娶了白莲是你一生的心愿,从此以后你们王子公主就过上了幸福生活?”
西格长久的沉默,半晌,同样扬起自己手中的瓶子,说道:“我不敢。”
凯夫像是斗败的公鸡,低下头将手中的瓶子扔在桌上。那瓶子滴溜溜的打了个旋,这才停在桌子的边缘。
凯夫压抑的哭声从桌子底下发出来,一声一声,极低极闷,又断断续续,与其说是在哭,倒不说是在轻喃着什么。或者说,更像是受伤的狼的号叫。
西格愣在那,半晌也没醒悟过来凯夫何至于失态到这个地步。他怏怏的伸出手,最终还是拍在凯夫的肩上,道:“凯夫,你,怎么了?”
凯夫并没甩脱西格的手,只是抬起头,狠狠的看了一眼西格,眼里竟然没一滴泪。凯夫说:“米总,米西格,你永远只是米总。悦兮说的对,这才是对你最好的惩罚,你就开开心心的做你的米总,幸福的过你的小日子,张扬的抱着你的儿子,搂着你的娇妻吧。”
他推开椅子站起身要走。西格也站起来拦着他道:“凯夫,你想说什么?”
凯夫摇头,说:“我,不会说,永远都不说,如果琉璃能恨,那该多好。”
他闭住嘴,拨开西格,从他身边挤出去,出了门。
西格怔怔的站在那,心里一片空荡荡的。
凯夫在大街上迭迭撞撞的走着,手里拿着手机,打开悦兮的号码,也不管她听没听,接没接,就大声喊:“悦兮,我心里真的,难受。我觉得,我就是个刽子手,真的,我斩断了琉璃一生的幸福……”
悦兮在那边捂着听筒低低的哭,连劝都不劝。她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当她和林语莫把琉璃送到疗养院时,琉璃是清醒着的,她一遍又一遍的求着林语莫和她:“求你,求你……”
一声声,如杜鹃啼血,一句句,叫的悦兮心都碎了。
可是她和林语莫,像个冷酷的刽子手,残忍的将琉璃从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里推出去,推到了一个思维混乱的疯子的世界里。
她们在琉璃最脆弱的时候将她抛弃了,愧为人友,她在琉璃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将她遗弃,她愧为人啊。
听着凯夫在那边失控般的大吼大叫,悦兮一个字都劝不出来。
于理,她们做的没错,可是于情呢?她们不敢说问心无愧。
凯夫还在喊着:“西格请我喝酒,是,他请,我知道他想问琉璃。可他真孬,竟然问不出口。我比他还孬,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悦兮,我真怕我会哭出来。我就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替琉璃解恨?没有,一个办法都没有。就算是现在把西格打到十八层地狱里,也救不回琉璃了。悦兮,你说我们是不是错了?如果西格现在肯去照顾琉璃,会不会把她的神志唤醒?”
悦兮喊道:“该清醒的是你吧?你还在做梦呢?如果西格肯有这份心,何至于到了现在,他连个面都不露,连句部候都没有?难道你能指望着他现在抛下娇妻幼子去照顾一个……疯子?”
凯夫大笑,说:“是啊,曾经什么都无可顾及,他便不肯,如今处处都是顾及,他又怎么肯?是我蠢,蠢不可及啊……”
林语莫的工作慢慢上了正轨,尽管还是有些不如意。尤其是最近两天尤其的多。
先是早起出门时,发现钥匙锁在屋里了。去往公司的路上又被后面的车追了尾,下了车发现又是上次在医院被碰的那个凌子沐。
林语莫自认倒霉,挥手道:“又见面了,真是三生有幸。”
凌子沐面露尴尬,道:“我也觉得是你流年不利,出门又遇见我,一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只希望你不会记着我的祖宗们,他们已经安息许多年,轻易还是别打扰了吧。”
林语莫一腔的愤懑和怒火消之于无形,笑道:“敢不从命?”
凌子沐见林语莫笑了,这才道:“你的车,看来我是修定了,如果你不介意,不如就今天吧,我替你把车修好,下班的时候再还给你。”
林语莫道:“算了,不过些许小事,不敢劳你大驾,你的时间可是论小时论分钟的,我凯敢暴殓天物?”
凌子沐却下了车,道:“一次两次,我怎么忍心,就这样吧。”不由分说摊开手掌,对林语莫一挑眉:“钥匙。”
那小巧的手掌,掌线分明,指尖纤长白腻,竟是一双说不出来美丽的手。
林语莫诧异于她有这样一双美丽的手,面对她真挚的神情,便不好再过矫情,只得乖乖奉上车钥匙,同时附送上自己的名片.
因着这个小插曲,林语莫倒觉得心情稍好了一点,只是开着凌子沐的车,总觉得有点不得劲。
不由得有些期盼下班时能再见凌子沐,这样就可以把车换回来了。
可是没到下班的时间,就接到了疗养院的电话,说是琉璃又走失了。林语莫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匆忙出了公司,驾车去疗养院。
一路风驰电掣,也不知道闯了多少个红灯,到了目的地,林语莫才意识到这车不是自己的。说不得,只好见到凌子沐的时候多说几声抱歉了。
疗养院的院长很抱歉的对林语莫说:“对不起,林先生,是我们的工作失误,走失了孟小姐,不过工作人员已经找到了,没能第一时间联系到你,是我们的错。”
林语莫摆手:“琉璃没事就好。来也来了,我去看看她。”
琉璃在楼下的小花园里静静的坐着,旁边寸步不离的站着一个年轻的护士。琉璃脸上是微微的惆怅,她知道自己今天迷路了,所以没赶上去找爱格的车,满心的不高兴。
小护士极认真的道:“孟小姐,你没有孩子,没有爱格,别再胡思乱想了,待一会我们就上楼吧,该吃药了。”
琉璃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抬头说:“我不吃药。”
小护士耐心的劝着:“不吃药怎么行?你不喜欢在这里的,对不对?只有吃了药,才能离开这里,早晚你会再有你的宝宝,你愿意叫爱格也好,叫什么格也罢,都可以啊。”
林语莫停在琉璃的身侧,强笑着说:“琉璃,你听话吗?”
琉璃看到他,露出一个开心的笑,站起身道:“林大哥,你来了?”
林语莫将琉璃抱住,紧紧的不肯松手。琉璃和从前一样懂事,她从来不肯抱怨一句。林语莫只觉得每见一面琉璃,就觉得心疼一次,他轻轻的问:“琉璃,都是林大哥不好,都是林大哥不好,你恨林大哥吗?”
琉璃摇头,说:“我不恨,是琉璃不好,给林大哥添麻烦了,林大哥,其实,你不必这样为琉璃费心的,我不喜欢做你们的累赘。”
林语莫哑了嗓子,说:“别胡说,琉璃,你怎么会是我们的累赘?”那一刹那,他真想把琉璃接回去。
小护士却打断了这温情的相聚,公事公办的提醒林语莫:“先生,孟小姐情绪不能波动的太厉害,您还是和她说些别的吧。您别被孟小姐迷惑,如果一心软,就听了她的话,对她的病只会有利而无害。”
林语莫无耐的看一眼琉璃,道:“我知道了。”
他恼恨这无情的护士,可也知道,正是因为她们的专业和冷酷,所以才会治愈和琉璃一样的病人。
林语莫拉着琉璃回了房,按照护士的嘱咐,亲手拿了药递到琉璃的手心里,劝着:“琉璃,听话,吃药好不好?”
琉璃低头落下泪来,说:“林大哥,你也不信我,你也当我是疯了是不是?你我吃药,只当是为我好吗?林大哥,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林语莫觉得,在琉璃身边的每一刻,都成了一种酷刑。他踉跄着,不忍心再待下去,仓皇而逃。
好像只有这样,把这些责任推给那些无情而冷漠的护士,他才能稍减心里的愧疚。不用等到将来,他现在就后悔,后悔无比。
林语莫把车子停在路边,蹲在地上落泪。
他觉得窒息。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无助过,惶惑过,他不知道现在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琉璃如果不提到孩子,她和正常人无异,可是谁都知道,但凡让她见到孩子,就会变的疯狂不可控制。
要怎么做?
他们不可能把她囚禁一生一世,让她不见外人,不见阳光,不呼吸外面的空气,不让她见到所有的小孩子。
那么,就只剩下了把她送到疗养院这一条路了吗?
那些护士诚然够专业,可是她们没有感情。
琉璃对于她们来说,只是一个病人。也许过两天治好了就离开,再不回来,也许一辈子都要待在,从芳华变成老迈,甚至那些护士换了一批又一批。
对于这些朋友和亲人来说,琉璃的每一个小动作,小表情,都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在里面,她无论做了什么,都有许许多多可以追忆的前因在里面。
感情对于现在的琉璃来说,似乎是最没有助益的东西。
到底该怎么办呢?
林语莫接到凌子沐电话的时候迟到了,他从城北穿过大半个城市才得以和凌子沐会和。那会,他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风度翩翩。
凌子沐却一眼就看出了林语莫的伤感。
只是他隐藏的深,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对于才见过两面的陌生女人应对最得体的面具,所以说如果不是特别敏锐的人,根本感觉不到。
凌子沐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简单的交换了钥匙,道了再见。
林语莫却不想一个人,叫住凌子沐,说:“我可以有幸邀请美女共进晚餐,以表迟到之歉意吗?”
凌子沐一笑,没有任何的搪塞和迟疑,道:“不胜荣幸。”
林语莫是个严格意义上的绅士,凌子沐则是严格意义上的淑女,却又不是那种惺惺作态,装出来的淑女。
她为人大方,爽朗,又天生心思伶俐,思维敏锐,知识又广博,谈吐随意又得体,林语莫和她在一起觉得很舒心,也很开心。
两人吃了饭,时日尚早,林语莫索性又邀了凌子沐却了附近的咖啡店。
各自叫了一杯咖啡,林语莫一抬头,竟然一时间失了神。凌子沐顺着他不加掩饰的视线望过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边走边吃着冰淇淋。
凌子沐笑道:“你也喜欢吃甜食?”
林语莫回神,笑笑,也不说喜欢还是不喜欢,推门出去,不一会拿了一盒冰淇淋推到凌子沐面前。
凌子沐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说了声谢谢。
林语莫靠在椅背上,看着凌子沐露出真实的笑容,大块朵颐的吃着冰淇淋,一时竟看的有些痴了。
他想到了琉璃。
闭上眼,仿佛那夜失恋的琉璃近在眼前,近到可以伸手就触摸到她脸上落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