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绘晚清民国大变局:官商1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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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起(6)

“不,当得起,当得起!”胡雪岩也不起身,伸出手略虚一压,慢慢说道:“虽说我平日都忙着操持钱庄、生丝的生意,但这十里洋场上的事儿倒还略知一二。开头咱们说唐、徐二君戮力同心,终究让这茶叶生意是峰回路转。这里面讲究的是个毅字,咬紧了牙关不松手,坚忍不拔,有大帅的风度。转过头来看盛道台忙碌赈粮北运的事儿——这事儿我胡某人才拙,没能帮衬什么,但里头的艰难奇险却还是知晓一点儿——由沙船海运改成轮船海运,这就是推陈而出新,要大手腕大魄力,接着又要和洋人挨个谈价。诸位也许不知道,旗昌的陈竹坪在这里,大家可以问问,盛道是何等样谈价的好手?”

旁边的陈竹坪笑了笑,也是成人之美,顺口道:“雪翁说得一点不假,本来怡和、旗昌说好了要抬轮船运价,但盛道台真是不依不饶,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最后硬是逼得我们东家平价承运。”

“这就是了。”胡雪岩微微一笑,“这后面的波折,你们几位怕还是不晓得。”

众位忙侧耳倾听,胡雪岩款款道:“今年开春,上海市面风向就不对。茶叶、生丝,洋人集体降价收购,船运、机器,又大幅涨价,再加上银行收紧头寸。里面大有文章。我到处打听,终于明白了根由——其实是怡和大班克锡牵头,拉拢英、法、美几家洋行,联手操纵。这里面的奇险,各位都是做老了生意的,我不说可知。陈总办、唐总办,还有郑总办,你们几位身在洋行,我说的有假?”

这三位听了,都是心中万千波澜,却不便表态,只是含笑不语。胡雪岩又说:“所以回头来看,盛道轮船运郑赈粮这件事儿,虽然比不得唐徐二位百万两的大生意,但他在英国怡和、美国旗昌之间左右周旋,最后使得旗昌放弃同怡和的联盟,平价运粮。这就在看上去铁板一块的英美之间扯开了道裂隙。船价提不了,茶价降不了,这都是第一层意思。依我往后看,洋人之间还有要斗的时候。所以,盛道这是巧劲、是先锋,也是值得敬上一杯的!”

听得胡雪岩如此说,唐、徐二人得了恭维,自然心中舒坦,下首的盛宣怀更是感激莫名,正想说些什么,胡雪岩又接着感叹道:“我是老了,陕甘粮台又是一堆差事缠身,亲身上阵和洋人讨价还价的日子也就愈发稀罕。不过,如今看唐、徐、盛三位老弟的手段,我已是自愧不如。要说什么后继有人,那是我胡某人自抬身价的话。真正有大发展、大前景的,正是你们这些后来之辈。只要我们同结一心,哪儿有斗不过洋人的道理?”

胡雪岩话音未落,郑观应已是忍不住接上了嘴:“雪翁说得极是!我近日和商场中朋友议论,总认为我大清不是不能振作,洋人也并非处处占先。远的修政治、练兵甲就不说了,单是这商场之上,起先我们是不懂规矩被洋人蒙哄坑骗了几次,如今大家都是立了门户来竞争,只要用心去做,以中华的人力、心智,泱泱华夏,哪轮得到洋人尽夺利权?这商场也如战场,商战之中,我们到底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商战——”胡雪岩握着杯中酒,眼里光芒闪烁不定,似有所感般说道:“陶斋这话见得就深了!咱们做商人的,也并非老是在钱眼里打转。真得为国家切实做几件事情才可。来,为陶斋这番话,我们干了这杯酒!”

众人兴致高昂,无不应和。接下来主宾欢饮,畅快淋漓。这边唐廷枢、徐润见沙船帮、胡雪岩都如此看重盛宣怀,也变了当初轻视此人的念头,少不得下些功夫笼络;而盛宣怀则是明白,经商从政都少不得奥援,自己年轻力薄,正愁没几个能扎成一堆的契友,眼见着胡雪岩是刻意为自己笼络关系,不由得心中欣喜,自然也是使足了力气从中周旋。这顿酒,就远不似迎春楼上没滋没味了。

这顿饭从上午十点钟直吃到下午三点,杯残炙冷之时,胡雪岩从杭州带来的戏班子又登台唱戏,主人招呼众人品茗闲谈,却独对盛宣怀道:“盛道是书香门第出身,家学渊源,我这里有几幅字画,想请盛道过目。”

众人情知这是胡雪岩有话要私下对盛宣怀讲,便都各自围在戏台前喝着茶谈天说地。盛宣怀被胡雪岩引到书房,主人屏退了左右,这才从架上取出幅字画,在案几上徐徐展开。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盛宣怀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本以为胡雪岩没读过几天书,哪里懂得什么金石之道,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不成想这书轴展开到底,竟是一副董其昌的书帖!盛宣怀是识得货的,见着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又有董其昌的藏印,情知必是真的稀世之宝。慢说一般富豪人家,就是等闲王公贵胄府中,也不见得有此珍品。不由得嗟叹连连,咋舌道:“雪翁这幅帖子,真是让晚生大开眼界。定是真品无疑——”盛宣怀本想说,要放到京城琉璃厂,少说也值两、三万两银子,但陡然惊觉这形同市侩之言,便戛然而止。

胡雪岩微微一笑,淡言道:“既然是老弟也认得是真品,那就好。不瞒你说,我是没有读过几年书,就是别人拿假的来糊弄我,也辩不出个真伪。自己看看倒还好,要拿出去送人,岂不是要闹大笑话?”

盛宣怀听得这话,不由得心头一动,莫非胡雪岩要拿这字帖送给自己?但此念一瞬即逝,情知无论是地位抑或交情,胡雪岩都断没有送此大礼的道理。定了心思,便听胡雪岩说下去。

“我是个俗人,何尝配得起这么曼妙精美之物?今天请老弟你来看,便是想麻烦老弟,将这字帖带到天津,送给李中堂。想来以老弟在中堂面前的地位,中堂还是会给个面子的。”

听到此,盛宣怀明白了胡雪岩的用意,无非是想通过自己搭上李鸿章这条线。可世人皆知,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如今李、左二人势同水火,胡财神这出戏又是埋的什么意念?不可不防,于是打定主意堆起笑脸,想要婉拒,谁知腹稿还没有打好,才出口个“雪翁”,已被胡雪岩挡了回去。

“盛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想着我胡光墉同合肥一向没有往来,为何今日突然以此物相托。实不瞒你,生意场中的人,自然是存着个攀贵结富的心思。如今曾文正公仙去,李中堂值柄北洋,已是疆臣中第一号领袖。我是有个欲为铺垫的念头在里面。但此帖此情,也唯有李中堂承受得起。不瞒盛道,江苏禹生抚台那边,我也曾经提过这些话头。只是禹翁坐镇江苏,同合肥中堂见得少,这联络感情的担子,我只能望老弟成全了。”

胡雪岩这番话捧李鸿章和盛宣怀捧得不露痕迹,盛宣怀毕竟年轻,又听说李鸿章的心腹旧属丁日昌也知道胡雪岩的心思,想来已经在李鸿章面前多有铺垫,也就不好再推托,满口应承下来。

话到此时,胡雪岩又取出个锦缎包裹的盒子推了过来,笑道:“至于盛道这里,光墉也有点小小的敬意,万望笑纳。”盛宣怀迟疑着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西洋绒布打底,衬着只明晃晃的西洋怀表,显是纯金打造,连表链子都灿然发光,表盖上还缀着几颗碎钻,煤油灯下更是璀璨夺目,打开表盖,里面更是精巧非凡。不由得轻推回去,摇头道:“合肥中堂于我,名为师徒,实同父子。雪翁有情意带给中堂,宣怀没有不从中帮衬的,可这表,宣怀自己没有收的道理。”

胡雪岩察言观色,见盛宣怀虽然把表推了回来,却着实瞅了几眼,知道他不过是在用克制的功夫,因而笑道:“老弟,你这就十分见外了!论到底,无论年龄、辈分,我叫你一声侄子,总不为过。这表,看着精巧,其实在西洋也不值几个钱,怡和大班克锡送我的,一盘共有十二个,这还不是顶大的。只是我年龄大了,用这些西洋玩意儿到底不门不类。你们年轻,讲个时髦二字,这表送给你,就算是我做叔父辈的一点心意,你万万不可再做推辞。”

盛宣怀虽然是官家少爷出身,但前二十年,太平天国乱起,颠沛流离,连他父亲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虽然这几年大有起色,到底盛大少爷还不是生来便奢侈富贵惯了的角色,此时见了这精巧的玩意儿哪有不动心的道理?再一想,自己不收,显得是不给胡雪岩面子,日后不免难以相处,便只好红着脸道:“那宣怀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言罢,也不敢多看一眼,便把这金表收进怀里,倒是像得了个炭圆儿似的。

胡雪岩把他这番扭捏作态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有几分好笑,面子上却神色淡然道:“这才是。”

接着又略聊了几句不相干的话。胡雪岩问道:“盛道几时回天津?”

“赈粮已经全部起运,我这几天把上海赈灾局的公事一了,也要搭船北上,左右也就两三天日子。到时候再来向雪翁辞行。”

“嗯,早动身的好。”胡雪岩端起茶杯,一边撇去浮沫,一边像漫不经心地说道,“盛道,你可知朱其昂观察,北上天津为的何事?”

听到这陡转直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盛宣怀上了心。回道:“宣怀不知。雪翁知道?”

胡雪岩略一笑,把茶杯朝案几上端正一搁,一字一顿说:“轮船招商局。”

此语一出,盛宣怀恍然大悟。平定太平天国之后,朝廷开始学洋人的法子修轮船、造机器。进而有识之士有提出,应设立轮船公司,与洋人争夺水运、航运的权利。最开始不过是几个殷富商人提出倡议,后来连曾国藩也上书朝廷,请求购买轮船试运粮食,成立“轮船招商局”的事儿也就提上日程。只是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任上遂然而逝,这担子便落到了直隶李鸿章的肩上。盛宣怀知道此事来由,但因这年来他多在江南,虽偶尔与北洋书信来往中也谈及此事,终是隔膜而不得真切。此时听到说朱其昂北上天津是为了轮船招商局的事儿,不由得心中有些发酸,口里敷衍着:“怎么?招商局的事儿,如今发动了?”

“嗯,已经大动了!盛道此次回北洋,想来李中堂也少不得要和贵道商榷此事。”

盛宣怀心中有些不能道出的心思,自己追随李鸿章三年有余,充任文案,机要之事绝少不了从中襄赞的,可如今,“轮船招商局”要“大动”的消息,却是从胡雪岩口中得知,便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了。便捺着性子,装出副无所大谓的模样,道:“朱道上天津,既然是要商讨招商局的大事,等我回到北洋,自然有和他讨教的功夫。至于中堂是否要同我商榷,那是宪意,我也拿不准。”

胡雪岩精明过人,盛宣怀这番套话哪里真听进心去?他微微一笑,道:“这话不能如此说。盛道在中堂面前的宠眷,我胡某人也是清楚的。朱道此次北上天津,据说是江苏丁日昌的举荐。而要依我看,朱道虽然出身沙船世家,又经营漕粮海运多年,但真正要办起洋务来,却不见得是第一把好手。”

说到这儿,胡雪岩又故意沉吟不语。倒是盛宣怀到底沉不住气,似有怨气地感叹一声:“雪翁见得极是!从来做事,首要便在得人。”

听到这话,胡雪岩情知铺垫功夫已做到十足。便不再避忌,开门见山道:“不是我出朱道的言语。论起来,真要做招商局,朱道的底蕴是不如盛道你的!”

这话一击而中盛宣怀心中块垒。他年轻气盛,被胡雪岩这么一捧便隐隐然有些飘浮,口里还是谦逊道:“这是雪翁抬爱!论资历,我是不敢同朱道争高下的。像招商局这样的大事儿,中堂自然会找个老成持重的人物,宣怀自己断不敢作此想。”

“资历深却不见得才高力强。正因为招商局是大事儿,所以也是个交涉繁难的差事。中间有多少关系要疏通打理?官、商之间,华、洋之间,如没有一个见事明白而又为各方所重的人综理一切,这事儿是办不成的。不瞒盛道,目前江南一隅,我胡某人眼中,唯有盛道能堪此大任。”

这几句话作实把盛宣怀捧得飘飘然。他心中暗想,自己在上海为淮军采办军装,又募捐赈灾,不数月间筹到数十万石粮食,又同洋人打擂台交涉成功,且江南第一富商胡财神还当面期许,这果然是“见事明白而又为各方所重”,隐隐然也觉得轮船招商局非自己莫属了,心下一动,早已想到如果抓住这颗印把子,到时候少年有成、威风八面的情形,不由得心旌动摇,竟有点走神了。

胡雪岩看在眼里,又补了一句:“所以,我劝盛道早日北上,如若运动得法,这招商局的大任必定落在盛道的肩上,到时候自然是一番功名成就。”

盛宣怀从远思中拉了回来,忙着答一句:“宣怀才疏学浅,自忖不堪此任……”

不待他做表面功夫,胡雪岩一挥手,道:“嘿,事在人为嘛!我先放句话在这里,别的不敢说,但倘若盛道真的庸此大任,我定然鼎力相助,无论是人脉还是资本,尽由你老弟开口就是。”

话到这里,盛宣怀再不能装腔作势了,两个人在书房里计议许久。第二天盛宣怀又到陕甘粮台来向胡财神“请教”。直到第四日时,方才了结了一切公事,搭乘旗昌洋行的轮船北上天津。

在塘沽一下船,盛宣怀立即直奔直隶总督行辕。按旧例,直隶总督府其实是在保定。清朝入关之初,设的是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府衙设在直隶大名府。后来顺治、康熙、雍正三朝对直隶总督这一职位几免几设,乾隆之后,便设于保定,两百年下来,与两江总督号称一南一北两个“疆臣领袖”。而到了同治九年,由于处理天津教案的关系,朝廷更是下旨,撤了“三口通商大臣”这个缺,把天津、营口、烟台三个口岸的通商事宜一并授予直隶总督,加上了“署北洋通商事务大臣”一衔。自此,直隶总督实际上已经常驻天津,只是在每年冰冻封港时才回驻保定。

此时,李鸿章从曾国藩手中接过直隶总督位缺方才两年,但朝廷对他的器重,已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不仅执掌北洋,还加封太子太保衔,任协办大学士,不日前更是一道恩旨,授“武英殿大学士”,中外瞩目,权重一时。但凡洋务交涉、兴军修政各项事宜,执掌朝廷的恭亲王总是先询他的意见,然后再回复两宫太后,难有不准的。

此时业已入夏,但天津地面还未热起来,李鸿章一身官服穿得一丝不苟,在衙门签押房里正和天津道丁寿昌(1826-1880,字乐山,官至直隶布政使,与丁日昌、丁汝昌并无亲缘关系)、候补道周馥(1837-1921,字务山,号兰溪,后历任两江总督、闽浙总督、两广总督)等几个心腹谈事,听得下面书办来报,说是盛宣怀回津缴命请见,便吩咐让他进来。

盛宣怀进了签押房,按道员见总督的礼数就要叩头,李鸿章略一笑,手一摆道:“免了,免了!你走了老远的路,这些虚礼数,也不用计较。”

“老师是体恤学生,但礼数万不可废!”盛宣怀坚持着在红毯子上结结实实给李鸿章叩了两个头,直隶总督也不说什么,站着受了,这才伸手虚扶一下,指着周馥旁空着的位置,道:“坐下说话。”

盛宣怀这才站起身来,向丁寿昌、周馥二人躬身作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坐在椅子上,那边李鸿章已开口:“这次苏浙募捐,你的功劳不小。回头写好折子,哪些出工出力的人员,一一开列出来,再和兰溪核实运送到津的粮食,你这桩差事就算圆满了。给你放几天假,好好休整一番。”

听得李鸿章当众赞扬自己“功劳不小”,盛宣怀不由得脸上放光,趋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个折子递过去,“学生已经把折子拟好,请中堂过目。”

李鸿章颇有意外之感,自己还没有发话,盛宣怀已经拟好了叙功嘉奖的折子,这份巴结的心思倒也难得,顺手接过来略翻一翻便搁在一旁,“我回头再看,这里正和乐山、兰溪议论修河道、放粮赈的事儿,你也听听。”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