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赐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只有五岁。
他被人蒙了眼带到了一个他陌生的地方。头上的黑布条被拿开的时候他知道鼻尖那股血腥味是从何而来的了。
他所在的地方大概是个废弃的仓库,地上满是工厂报废的零件,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水的味道,跟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闻着叫人头脑眩晕不已。他看见地上躺着的,是他的父亲叶琪商,从母亲的葬礼上消失了的父亲,却在这里。
“……爸爸?”之所以叫喊声迟疑,因为他已经有些认不出那个男人是自己英俊高大像山一样的父亲了。才几天不见,他就瘦弱得只剩下皮骨,好似在他的身体里有东西啃掉了他的血肉,他之所以认出了他,因为他身上穿着父亲消失那天穿着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虽然那衣服也已经破碎和沾满了血污,但是还能看到原来的样子。
躺在冰冷的地上的男人听见他的叫声,缓慢而迟钝地睁开了眼睛。
“天赐……”他咕哝着叫着他的名字。
“爸爸!”他奔跑过去蹲在父亲身边,他哭了出来。“爸爸,你怎么了?”年龄尚幼的他几天不见父亲,再见到居然是这样,让他吓得哭了出来,他已经失去母亲了,还要失去父亲吗?
叶琪商额头至头顶后方有一块成人食指长的头皮被生生拽下来了,血已经凝结成暗红色,那伤的四周头发也被血凝结成块,非常狰狞吓人。叶天赐还看到父亲的十个手指头上的指甲盖都已经没有了,父亲挣扎着用没有指甲盖的手指撑地想要微微起身,却还是因为身体毫无力气重新倒回地板上那个他的身体形状的血迹里去。
“爸爸没事,天赐别哭。”
叶天赐依然害怕地哭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从小在自己眼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势的父亲怎么会被人这样对待?他们为什么要折磨父亲?
那是他第二次见到自己的舅舅恰克,拜斯。第一次是在他去年生日的时候,他的舅舅,也就是母亲杰西卡的哥哥恰克来中国,来到叶家城堡给自己庆祝生日。
记得那时候他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跟舅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舅舅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眼睛是蓝色的,母亲的头发跟他一样柔软而黑亮,眼珠也是黑色的。母亲就笑着告诉他,她跟恰克舅舅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不过恰克舅舅喜欢她对她非常好,所以恰克舅舅也会喜欢小天赐对他非常好。
那时候他相信了母亲的话,尽管觉得恰克舅舅的脸冰冷得像是寒冬里广场上的石像的脸,他还是高兴地接受了他的礼物,还礼貌地跟他道了谢。
小叶天赐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这也许是你们父子见的最后一面。”
恰克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身后,那时候他还不懂英文,所以他说什么他并没有听懂,他只看见恰克那双如鹰的眼睛里发出嗜血的光芒,他一步步走近他和父亲。他那时候听不懂他的话,但是他竟然完整地记住了他的话语,后来他懂了英文,就将那些对话翻译了过来。
恰克摸了摸小天赐的头,看着他,却在问叶琪商问题:“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你还是不肯说吗?”
叶琪商几不可见地笑了笑,他看向自己的儿子,才五岁的叶天赐,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跟杰西卡的感情不算差,只是杰西卡要的他已经给不了,不仅给不了,还背叛了她放弃黑帮事业全身心投入的婚姻,那个外表软弱实际上手上沾满鲜血的女人,就是她让他陷入了这样的极刑中。
她是爱他的,所以在她生前不愿看见他受到如此非人的折磨。
可是她又是恨他的,她无法放任自己的丈夫在自己死之后跟他的情夫逍遥自在,所以她将事情告诉了“疼爱”她的哥哥。
他一早就知道恰克对杰西卡有着除了兄妹以外的感情,恰克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有敌意,所以在得知杰西卡被背叛之后才会采取疯狂报复。
杰西卡知道他叶琪商怎么都不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即使她自己已经知道了那个人的身份,她也没有直接告诉恰克,而是借恰克的手来惩罚他对她的背叛。或者那根本就不是背叛,而是施舍。
小天赐也同样看着他的父亲,父亲看他的眼神坚定,却还是带着愧疚,带着绝望,叶天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恰克舅舅像一个魔鬼一样露出阴森森的表情看着父亲呢?他知道恰克一向不怎么喜欢他和父亲,可是就是因为不喜欢,所以要将父亲折磨成这样吗?小小的叶天赐没有一味地哭,他在思考,父亲是在母亲的葬礼上消失的,被舅舅带到了这里,舅舅这样做是因为母亲吗?可是母亲明明是生病死的,母亲的脑子里有旧时留下的一颗子弹,医生说,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母亲的死,关父亲什么事?
小天赐看到叶琪商朝他看的眼睛倏地睁大,他感觉到有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体抵在了他的脑门上。小天赐天真地抬头,那枪口对准的就是他的下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阴阴恻恻笑着的舅舅抓住了后脑,枪又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还不说吗?”舅舅问父亲。
父亲的瞳孔惊恐地放大,又冷然地缩小。“他是你的外甥,你不会伤害他——”
“是吗——”伴随话落,一声枪响。
小天赐感到额头一阵强烈钝痛,额头被急速飞过的子弹擦出一条呈直线的血痕,他甚至感觉到脑门似乎要碎裂开来,巨大的疼痛伴着血水,和着眼泪一齐从不同的地方涌出他小小的身体。
舅舅凛冽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他是谁,他在哪?”
父亲叶琪商的瞳孔又开始放大,瞪着要杀害他儿子的凶手,眼中的犹豫一闪而逝,被从刚开始到现在就没有改变过的坚决看着恰克,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他娶妻生子已是负了那个人,又强行送走了那人的儿子让他们父子分隔,现在再让他因他而死,自己的爱于他,真的是灾难么?
恰克舅舅绿荧荧的眸子因狠狠地瞪着父亲,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也要保护那个人,好,他就成全他!
他的手指慢慢扣动扳机。
小天赐睁着圆圆亮亮的眼睛看着父亲,等待自己的死亡。
“放开他罢。”一个苍老的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空荡的仓库里。
噩梦就这么醒了。
但是醒来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他被绑着双手,左右拉高,浑身血污,立在那里。
这里是叶家城堡的其中一个房间,以前他从来没想过它可以被用作刑房。前几****就遣散了所有仆人,叶籽融也被送走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等待曼卡的主事,他的舅舅恰克,拜斯。
一个穿着白色褂子,戴着白色布帽,手上戴着白色手套的人走到叶天赐身后,那人手上是一个注了一半针筒的注射器,他在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叶天赐的胳膊上将药全部推了进去。
叶天赐因为胳膊上的刺痛抬眼看向穿白大褂男子身后的中年男人,跟他梦中的人区别并不大,只是脸上稍微多了些沧桑,金黄色的头发暗淡了些,蓝色眼睛里的阴狠增加了些……
“这支药能让你的痛感神经比平常敏感十倍,真想看到你那时候的样子,不知你跟你父亲谁会忍耐的比较久……”恰克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着,他的语气很轻,好像在说,嗯,今天的天气很不错——这跟他眼神里的狠厉嗜血的疯狂一点都不相称。
叶天赐觉得,也许恰克并不是来找鹰洛的,也许他就是来将二十多年前那场对他和他父亲的刑罚作一个了结的,上一次因为外公的阻拦,他从他枪下捡回一条命,现在呢,还有谁会来救他吗?
不,他是不用救的,正是他自己将自己弄到了这步。
如果非得有人来承受这场非人的折磨,如果他能选择是他爱的那个女人还是他自己来承受,他当然会选择后者。他可不想她来见识这种残酷跟黑暗。叶天赐在心里笑了笑,她现在在哪儿呢?好想她呢。
穿着白色大褂的那个男人用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指在他的胳膊内侧轻轻一捏——之所以说轻轻,因为他使的力气的确是很小,但是叶天赐已经疼得倒抽了一口气,眉头紧紧地皱起,皱成了一个川字。
白大褂看了后面的恰克一眼,对他点点头,恰克在房中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也对那人点了点头,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药效发作了。
捆绑叶天赐的绳子是从左右两面墙壁钻固了两颗大螺丝然后从上面系好分扯出的两根,绳子将叶天赐的手臂向上拉起,双臂大约呈九十度角,拉的高度比较高,叶天赐所长的身子被吊起,脚尖着地。他身上穿的衬衫已经被带刺的皮鞭打得七零八落,身上满是伤痕,这些伤痕就是他之前昏迷过去的原因,现在因为身上注射了那样敏感性的药剂,已经不复疼痛的这些伤痕里像是要钻出千万只虫子,开始泛出钻心一样的疼。
“告诉我,那个女人在哪里?”坐在沙发上看着叶天赐身上越流越多的冷汗,身体曾经高大强壮的身体抖得如风中残叶,问道。
“告诉不告诉你……你不都要折磨我的么?”叶天赐将眼睛轻轻抬起,说道。越来越疼了,呼吸,心跳,活着,就只剩下疼了,皮肉在被一个大碾子碾着,又像是被针刺着,身体每一个地方,没有不痛的。他说话已经没有力气了。
恰克挑眉,“你说,当然会让你痛快一些。”
白大褂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绑住叶天赐手腕的绳子,叶天赐倒在了地上,他那些伤口有的刚刚愈合,软嫩的血膜碰到坚硬冰冷的地板立刻被挤破,流出血来,那些血像是终于找到出口般欢快地从他身上流出,染湿了他的衣服,又往地板上流。他之前被鞭打的伤口并不浅。
白大褂又从他身上的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镊子,单膝跪地蹲在叶天赐身边,捉住了他的一只手。
叶天赐修长白皙的手是唯一没有在先前那场鞭刑中受到伤害的地方,此刻因为他的身体流血过多,他手上的皮肤更加显得苍白,被握在白大褂手上,因为疼痛握成了拳头。
白大褂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将叶天赐的手掰开摊平开来,紧紧捏住了他的手指部分不让他再握成拳,然后他用镊子夹住了他的指甲……
每一次被掀开,叶天赐都会昏迷过去一次,直到十根手指都鲜血淋淋,他觉得呼吸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
父亲的痛,原来是这样的。叶天赐在心里感叹道。
就是因为见识过父亲的痛,所以了解了他的深爱,所以他不恨那个害他母亲不幸福也害死了父亲的人,还将他接到了叶家的城堡,赡养他。
他以为恰克对他父亲和何翔的恨已经过去了,但是也只是他以为罢了。
最后一片小指甲盖被掀开的时候,他已经有些痛到麻木了,所以他只感觉到有什么从他身体上脱落了,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感觉到那么疼。
这时突然有人从外面冲撞了进来。
叶天赐睁开自己几乎被血液黏在了一起的眼皮,看到了房间门口满头银发的老者。
“少爷!——”那门并没有关紧,何翔却用力冲撞进来,身体严重不稳,摔倒在地上。他看到地上血泊中的叶天赐,睁大了满是皱纹的双眼,满眼的心疼,那心疼却有些飘忽,仿佛是因为叶天赐,又仿佛是因为另外一人。
何翔跟城堡里的仆人一起被赶走以后,张管家,也就是何翔的表哥,告诉了他当初在叶家城堡里发生的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当年城堡里的仆人也曾经被赶出去过,回去后发现叶琪商因为身体受到过极为严重的虐待,奄奄一息,过没多久就死了。张管家还提起了叶天赐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舅舅恰克,拜斯,张管家告诉何翔,当年就是他在到处寻找叶琪商的情人,想要置他于死地。他立刻明白,叶琪商是因为他而死的而不是他当年被叶琪商抛弃后再回到叶家城堡被告知的所谓的中风猝死!
现在叶天赐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保护他心爱的人!
他要救他的儿子!要救他!
所以当他拿到凯给他的钻石,他就赶回来救叶天赐了。
凯知道了所有关于曼卡和叶家的事,但是唯独不知道他亲生父亲与叶琪商的纠葛,所以他单纯地想要在他跟方灿远走以后给自己的亲生父亲一个安稳的晚年,所以他将方灿的钻石拿走给了何翔。
何翔是知道那颗钻石的,因为在路上晕倒被方灿救过一次,他跟方灿莫名地就熟了些,偶然一个机会听方灿说起过,是一个叫鹰洛的人送给她的,她还嘱咐他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叶天赐,怕他吃醋。
鹰洛,就是曼卡现在要找的人!
“何叔……”
叶天赐已经没有力气回答银发老者的叫喊了,只拿被血模糊了视线的双眼看着他。
何翔站了起来,瘦弱衰老的身子颤颤巍巍地面对那边高大挺拔的魔鬼。
“你放了他。”
恰克眼中有些疑惑,不懂这样一个人为何这样理直气壮地来要求自己放人,随即猜到了什么。
“你就是叶琪商的情人?”他问。
“是。”何翔回答。
“喀嚓”一下,恰克从自己的风衣口袋中掏出了一把袖珍手枪上了膛,对准了何翔的脑袋。“竟然还是让我找到了你,下地狱去吧!”
“父亲……先爱他,不爱母亲……舅舅……”叶天赐使尽自己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恰克面上冷笑。
何翔看向地上的叶天赐。
“少爷,你告诉我,他当初也是像你这样为了保护心爱的人不肯说出我的身份和下落的,是么?”
叶天赐当然知道他说的“他”指的是谁,他嘴角微扯,给了何翔一个笑容。
满脸皱纹但是皮肤白皙异常的何翔闭上了眼睛,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干涩的眼睛流出泪来,他竟是真的如此爱他,他竟是!——
何翔从进来手里就拿着一个黑色的绒盒子,这时他将那盒子打开,将里面的钻石递到恰克的面前,“这是你要找的人留下的,我想你们能靠这个找到他,放了少爷。”
恰克见到那颗钻石,双眼圆睁,这是鹰洛的东西!
只听“碰”的一声响,恰克从他手里接过钻石和绒盒子,顺手朝何翔的胸膛开了一枪,微笑着对倒下的何翔说道,“你早应该死。既然要救叶天赐,你就更加要死。”他死了才能平他满腔的恨意,是他们让他做了一生最后悔的事,因为种种顾及没有牢牢地抓住杰西卡而让她嫁给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最后在痛苦中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彻底失去了杰西卡的恰克不再将别的女人当做女人看,或者说他不再把人当做人看,他只想两件事,第一怎样让曼卡更加强大,第二怎样让曼卡更加强大。而这,只有靠他培育出来的儿子,鹰洛。
在恰克拿着那颗钻石走后,叶天赐爬过去,靠近在血海里还有一丝气息的何翔。
“我……不知道……我被他……如此……爱过……”何翔说完这句话,头就偏向了一边。
恰克对叶家的恨因为何翔的死告一段落了,所以叶天赐又捡回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