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一句句呢喃地呓语从一片花圃中传来,满园的茶花遍植,红红绿绿,一片葳蕤风华,分辨不出那个声音的来源。
“小姐——小姐——”一个翠衫丫头,在这片花海中,低声地叫喊。她沿着软石甬路,一直寻到花圃深处。
凉石之上,歪躺着一个女子,半阖着双目,似睡非睡,望其睡容,姣姣如芙蓉,盈盈如涧水,虽称不上一代美人,但也清丽脱俗,非一般的胭脂水粉。
她便是这府中的小姐,闺名‘水映月’。父亲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满腹经纶,专侍皇子课业。水映月是他唯一的女儿,年方二八,此女擅琴棋,通诗词,遗传了父亲的文韬,却有一个特殊的爱好,那就是‘酒’。
她仿佛天生异禀,独爱‘酒’,且识酒,懂酒,无论什么酒,只要在她鼻下晃过,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水映月微抖动双睫,樱唇轻启,“福儿,不是让你别来吵我吗?”
“小姐,”福儿蹲下身子,附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夫人朝这边过来了。”
“什么?”水映月‘腾’的从凉石上爬起来,顺手端起了石凳上的茶碗,道:“在哪里?”
水映月刚抬眸,睡意还未散去,远远地见着母亲朝自己这边走来。她一个慌神下,随手将茶碗中的液体,倒进了附近了花丛中,笑盈盈地上前掺扶母亲,唤道:“娘——”
水夫人笑容可掬,抚摸着水映月的那双柔荑,道:“刚才怎么没瞧见你,打哪儿冒出来的?”
水映月垂眸一笑,道:“我当然是打娘胎里出来的。”
“贫嘴——”水夫人轻戳她的鼻尖,道:“都该论及婚嫁的人了,还这么没分寸,成天嬉笑,怎都不见你发愁?”
“愁?愁什么啊?”水映月随口说着,趁机将母亲往岔路的另一边引去。
“当然是婚姻大事,不然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水夫人浑然不知,与水映月一同漫步在花丛中。
“我才不嫁,在家多快活,逍遥自在。”水映月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推上花轿,成为别人的妻子,然后被束缚一辈子。
“这可由不得你,听你父亲说,最近皇上在为太子选侧妃,就从朝中大臣的闺女里选,若是选上了,就不能不从。”水夫人挽着女儿,语气中有些担心,唯一的女儿,怎甘愿让她做妾,哪怕那个人是未来的皇帝。
“娘的意思是,我有可能会被选上?”水映月从娘的话中,预感到了不妙,娘特地这么说,莫非这件事已经有影了。
“月儿,”水夫人轻拍女儿的手,道:“这件事皇上跟你爹提过,当时只是作为一句戏言,你爹也就没当真。如今,皇上又提出来,虽未明说,但也是十之八九。”
“娘——”水映月正色,道:“我不会嫁人的,更不会嫁给那个太子做侧妃。”
“月儿,若是圣旨下来,爹娘也是没办法啊。”水夫人担忧地蹙紧了双眉。
“难道当今天子,还要逼婚吗?我不管,所谓的侧妃,不就是小妾。我宁死不嫁。”水映月不屑地说道。
“月儿——”水夫人听她说的那个‘死’字,心中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安抚道:“这事,你再慢慢考虑,倒也不急在一时。兴许皇上只是一句玩笑,也不一定。”
水映月暗暗地点头,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若要嫁人,一定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不会是这个连一次面都未见过的太子。
思索间,水夫人和映月在花圃间绕了圈,又回到了刚才水映月小憩的凉石处。一阵浓烈的酒气,朝她们逼来。
“哪来的酒味?”水夫人四处嗅嗅,陡然发现一株粉白相间的茶花耷拉着花骨,立刻明白了,斜睨着水映月,道:“你又喝酒了?”
“没有,”水映月忙解释,“我,我只是闻闻,滴酒未沾。”
水夫人叹了口气,道:“女子饮酒,总归不好,你爹不止一次说你,怎就记不住呢?你这样,娘怎么放心把你嫁出去?”
“娘,这酒跟诗总是一处的,爹爹教我诗词,为何都不让饮酒?”水映月不满地说道。
“你爹为什么不让饮酒,你难道忘了吗?你酒量浅,醉酒闹出的笑话还少吗?还好是在家中,要是传扬出去,你让你爹在朝中如何自处?”水夫人对她饮酒的事,也是极度的反对。
“我没忘,这不,我都没喝过,不然我还会这么清醒吗?”水映月不甘地说道。
那一次中秋,爹爹见她懂酒,就破例让她小酌,却不料三杯下肚,她竟然大发酒性,捣乱了一次家宴,自此,她就被禁酒了。
“记得就好,以后切记,不能再沾酒了。”水夫人警示她。
“是,娘亲,月儿记下了。”水映月悻然地说道。
水映月想不到,自己不过是闻闻酒味,解解馋,居然又被母亲数落,心中不免愤然,垂着头,跟母亲离开了那片茶花林。
几日后,水府的书房中,水致远与夫人商量着水映月的婚事。
“致远,皇上真的要我们月儿嫁给太子吗?”水夫人抱着仅留的希望,最后一次问道。
水致远在这个略显小的书房内,来回踱步,道:“皇上只是说让月儿进宫去住几天,同去的还有兵部尚书的女儿、左督御史的女儿。我瞅皇上的意思,是从中挑选一人,成为太子的侧妃。”
“这么说,月儿未必会选中。”水夫人明眸一亮,急切地说道。
水致远默默地摇头,道:“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你想想,那两家闺女是个什么身份,那都是朝中一二品官员的女儿,而我只是从五品的小官。皇上这样安排,岂不是抬举的月儿,只怕是另有深意。”
“那——我们该怎么做?是不是要交待月儿几句?”水夫人愁疑袭上眉梢。
“嗯。”水致远思忖地点头。
水映月站在书房已经有一刻钟了,可爹娘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徘徊,偶尔瞧上自己一眼。
水映月凑近娘,小声问道:“娘,怎么了?”
水夫人欲言又止,望向夫君。千致远垂视女儿,半晌,道:“月儿,皇上下旨,让你去小住几天。”
“啊——”水映月失声地叫道,“为什么要我进宫?”
“月儿,”水夫人安抚着女儿,道:“那日,娘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水映月一想,恍然地问道:“娘,你是说,皇上要我嫁太子了?”
“不是,只让你暂时进宫小住,还有两个大臣的女儿,会和你住一处。所以你不一定会被选为太子的侧妃。”水夫人竭力让女儿保持平静。
水映月细想,脑袋飞快地转动,皇宫里,珍奇异宝无数,还有美酒佳肴,若是去了,好像也是不错的,反正只要自己处处尽显愚钝,自然不会被选中。
“好,我去。”水映月一口答应道。
水致远一愣,依照女儿的脾性,怎么会答应的这么爽快?他警告道:“皇宫有皇宫的规矩,不要当作是在家里,万事不要出头,更不要与人起冲突,凡是忍让三分。还有,进了宫,就收起你的好奇心,不该走的地方,一步也不要踏进去。除了皇上召唤,最好一直待在房间里……”
“爹,我不是小孩,我知道该怎么做。”水映月可不想听爹的长篇大论。
水致远瞅着这个女儿,灵气有余,可就是直脾气,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强。让她独居深宫中,他还真是不放心。
“还有一点,切不可饮酒。”水致远突然想到最重要的一点,急忙地提醒道。
“是,月儿知道。月儿一定谨言慎行,不会出半点岔子,请爹爹放心。”水映月宽慰道。
“还有宫中的一些规矩,等会儿,让你娘再仔细交付给你。”水致远看向妻子,两个眼神瞬间的交汇了一下。
水映月在旁,一直听着爹爹的吩咐,却早就神游在外。太子的侧妃,她半点兴趣都没有,她就等着小住后,再回到家中,过她舒服的小日子。
水映月进宫那天,骄阳似火,空中的湿气蒸发,如波纹在眼前晃过。水映月扯着一方紫蝶手绢,擦拭着顺滑而下的汗珠,使劲扇了扇。
水致远走在前头,回望女儿时,不禁皱起了眉头,“月儿,注意仪容——”
“是,爹爹——”水映月心不甘地应道,都怪天气太热,这个季节,她本该躺在闺房的竹榻上,喝着冰镇杨梅汤,那个舒服啊,水映月不禁咽着口水。
一路随爹爹前去,两旁花团锦簇,虽是烈日下,却比骄阳更艳,更火。遒劲的枝干,错落有致,昂首娇丽。如此的日头,水映月可没闲情欣赏,疾步地跟着爹爹,盼着早点到阴凉处避避。
水映月正低头跟在爹爹后头,却瞧见爹爹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抬眸看去。不远处,一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朝他们走来,见那人面庞如雕琢,眉若含烟,目若朗星,鼻若悬胆,貌比潘安。
水映月呆呆地望着那个男子靠近,心中暗想,皇宫里果然不一般,人都长得好看。那人款款而至,淡笑如水墨画,但又透着威严,步履翩翩而至。
“臣水致远参见晋王——”水致远躬身作揖,顺道斜睨水映月一眼。
水映月这才恍神,侧身一福,“臣女水映月参见晋王——”
“恩师不必多礼,快请起。”晋王龙天晔幽雅地虚扶水致远,侧眸瞥了眼一旁的水映月。
这个龙天晔,不过虚龄十八,但才情甚高,在诸位皇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更难得的是,他谦谦有礼,礼贤下士,也是水致远最得意的一个门生。
“听说父皇让恩师的女儿进宫小住,我特地来此迎接,恩师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跟我提。”龙天晔一脸笑姿,如此艳阳下,他依旧保持着那份风流,言语如缓缓涓水,给听者带来阵阵凉爽。
“臣代小女谢晋王关心,小女在宫中的日子,还要劳烦晋王提点。”水致远虽与他有师生之情,但还是客尽主仆之份,说话也是客气三分。
“恩师言重了。”龙天晔的笑未曾消退,如此的彬彬男子,让水映月的心头攒动。
水映月偶尔望向他,似无意,却又有意,刚好撞见龙天晔的双眸,清澈如泉水,深瞳似幽潭,心中怦怦直跳,忙低首,拨弄着手中的绢子。
龙天晔朝她笑笑,初生处子,娇羞如百合,俏动如山莺,又是一个绝妙的女子。龙天晔转眸望向水致远,道:“父皇在御书房,恩师快去吧。”
“臣先行告退。”水致远复又一躬身,携水映月一道,前往御书房。
龙天晔遥望他们的背影,嘴角的那弯弧度愈发的明显,陡然又深深地叹息,如果她不是太子的侧妃……
天圣王朝,龙姓天下,当今皇上龙承谟,年过不惑,自从登基以来,孜孜不倦,勤政爱民,被臣民称为‘圣主’。朝中政局稳定,宫中安乐太平,可他唯独有一点,始终放不下心。
皇后早逝,就留下太子龙天暝一个孩儿。龙天暝如今已二十又三了,可膝下却未见一儿半女,着实让人担心。龙承谟不得已,再次干涉太子的婚事,太子的家事,关系到国家的命脉,也是国事。
“启禀皇上,颜大人,刘大人,水大人在殿外候旨。”图公公尖声地禀报,他伺候皇帝已有十多年,在宫中也有一定的地位。
“传——”
龙承谟对这次选侧妃,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皇家的婚姻,更多要与政治联系,而今日的这三人中,龙承谟早已内定了一人,另两位,不过是陪太子读书而已。
“臣颜奎宁、臣刘广达、臣水致远,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臣女颜如玉、臣女刘缇萦、臣女水映月,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御书房中,一下出现了这六个人,霎时感觉热闹了些。皇上拂手一挥,“平身——”
“谢皇上。”六人同时说道。
皇上从龙椅上悠悠地走来,依次经过三个花容般的女子,喜上眉梢,对三个大臣说道:“三位爱卿的闺女,落落大方,婷婷玉立,与朕的几位公主不相上下啊。”
“臣惶恐——”三人低首,异口同声地说道。
皇上驻足,细瞅着兵部尚书的女儿颜如玉,只见她一身芙蓉锦绣长裙,腰身束佩,丝带处镶有一条金边,袅袅如出水芙蓉。皇上满意地从她身边过,又瞧见中间御史的女儿刘缇萦,人如其名,身姿绢绢如缇,婀娜如梦萦,让人记忆深刻。
皇上最后看到水映月,一身淡水粉红裳,浅翠罗裙顺滑至脚踝,鬓发绾成垂发,散至胸前,头上只插了支玉色步摇,清纯不显富贵。再瞧她,模如月光更皎洁,瞳若朗星更璀璨,皇上不禁颔首,夸赞道:“水爱卿的女儿较三人中,尤为出色。”
水映月深知宫中规矩,忙福身,道:“谢皇上夸奖。”
皇上缓缓一笑,眼神随意地飘过三个女子,“今晚,朕在‘群芳阁’设宴,三位爱卿也一同前去。”
“臣遵旨——”三人躬身说道。
“图海,”皇上传唤道:“带她们三个去‘飞麟宫’歇息。”
“是,”图公公接旨,领着三个女子前后出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