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散后,水致远又交代了几句,才出了皇宫。水映月与刘缇萦结伴同行,一并说笑着回飞麟宫。而颜如玉,自刚才起,就一直铁着脸,只是当着皇上的面,不好放肆,宴会一结束,她就气嘟嘟地独自先回了飞麟宫。
“水姐姐,你的才学好高啊,刚才那首诗,听得皇上一直夸你,我真佩服你。可惜,我爹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些诗词歌赋,从未让我学过。”刘缇萦一脸的奈何,都怪自己无才,些许认得几个字,刚才水映月的那番话,她也懂了一层,心中忿忿然地懊恼。
“不过是雕虫小技,爹爹自小把我当男子栽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细细地教我。不管严寒酷暑,我都要背完爹爹交待的功课才能睡,现在回想,也是挺苦的。只可惜,爹爹却不让我——”水映月对那酒还是耿耿于怀,一时不慎,差点泄口而出。
“水姐姐,你懂得好多啊,我也想学。”刘缇萦钦佩地说道。
“好啊,你想学什么,以后我教你。”水映月一口揽下,她跟这个刘缇萦甚是投缘。
“真的?那就一言为定,水姐姐可不能骗我,我也可以像水姐姐一样出口成章,”刘缇萦机灵地转动眼珠子,又谲密地说道:“可不能让爹爹知道,不然一定不准。”
两人一路闲谈,这夜路就显得特别短,没过一会儿就到了飞麟宫。水映月朝东厢房瞅了一眼,那里已是一片漆黑,不禁诧异:“颜姑娘睡得好早啊。”
刘缇萦嘻嘻一笑,“那儿还早,现在都快过戌时了。”
水映月恍然,“一晃眼就这么晚了,刘妹妹也早些去睡吧。”
“嗯,水姐姐,我先回房了。”刘缇萦随着她的丫环,一起回了菊葩院。
水映月托着腮帮,瞅着桌上放着的御赐夜光杯,心中更是蠢蠢欲动,今晚的酒,将她肚中的酒虫子都勾了出来,现在,还有什么睡意,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小姐,都过了二更,早些安睡吧。”福儿在旁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水映月瞅瞅天色,见福儿的眼皮直打架,挥手道:“你先去睡,我看会儿书再睡。”
“那——小姐不要太晚了。”福儿实在挡不住一层层上泛的困意,去了自己的卧房。
水映月独自趴在窗前,明月当空,勾起了她的思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酒啊!水映月仰视皓月,心境更不能平静,随手抽出一本带进宫的书卷,才翻了一页,竟是《金陵凤凰台置酒》,望着那个酒字,水映月心里像是有洪浪在翻滚。
一个冲动的念头袭来,现在皇宫的人应该都睡了,今日宴会一定有残酒,何不出去转转,说不定还能尝到美酒。尤其是今晚的太原葡萄酒,若是与它失之交臂,实在不甘心。美酒佳酿的诱惑,让水映月抵挡不住。
水映月忘记了父亲的交待,深夜溜出了飞麟宫,独自游荡在深长而又静谧的深宫中,只用她灵敏的嗅觉,寻找着那股绝妙的酒香味……
水映月偷偷地溜回‘群芳阁’,那里已是一片黑灯瞎火,宴会地收拾得干净不惹尘埃,连酒气都散去,哪里还有什么佳酿留下。水映月不禁垂首,宫中的太监真是勤奋,这么快就收拾如新了。
水映月怏然地准备回飞麟宫,深夜出来,不过徒劳一场,心里极度的不甘。水映月借着微弱的烛火,踢动着脚下的小石子,听着它‘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一首《水调歌头》扬扬地从亭间传来,颂念之声,为何这般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水映月朝那座独立的亭宇走去,更吸引她的,其实是那股浓烈又熟稔的葡萄美酒。她心中暗忖,如此深夜,会是谁在对酒当歌?
水映月逐渐靠近他,透过银白的月光,瞅见那身熟悉的锦袍,顿时清醒,今日夜游皇宫,已是不妥,若是被人撞见,怕又会惹上麻烦。水映月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
“水姑娘也有兴致赏月?”
水映月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叫唤吓了一跳,这个人,他的背后也长了眼睛吗?水映月无奈,迈步行至他面前,侧身一福,道:“水映月参见晋王。”
“免礼,水姑娘请坐。”龙天晔不温不火地说道。
既来之,则安之。水映月挑了一处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却发现桌上安置了两个酒杯,难道——他请了别人?还是——这个是为自己准备的?
“晋王殿下这是——”水映月望着那个空置的酒杯,试探地问道。
“我不喜欢独酌,看来今夜不必‘对影成三人’了。”龙天晔趣言道,嘴角的弯弧被覆盖上一层银辉,煞是孤傲。
龙天晔提壶,为水映月斟上一杯美酒,酒色如注,集聚杯中,发出诱人的气味。水映月心存疑惑,自己可以饮酒吗?可万一……她的内心做着激烈的斗争。
“晋王殿下,臣女不会饮酒。”水映月思量再三,理智胜过一切。
龙天晔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笑道:“今晚听水姑娘的一番酒论,让我受益良多,水姑娘深夜出游,难道不是为酒而来?”
他竟然能看出自己的心思?水映月不禁脊背一凉,“我——我是因天气炎热,所以,才——”
龙天晔见她嗔红的娟容,在心里偷乐,堂上大胆直言的水映月,竟然会娇羞得如此撩人心魂。龙天晔一杯饮尽猩红的美酒,道:“水姑娘不必惊慌,我没有怪罪的意思。我承蒙恩师授业,自当不忘恩师的嘱托,水姑娘在宫中小住,还是小心为上,类似今晚的夜游,若是让其他人遇上,可是一项忌讳。”
水映月默然地点头,原来,他是受父亲之托,特地来这里逮她的?水映月起身,福身道:“谢晋王提醒,水映月这就回飞麟宫。”
“等等——”龙天晔叫住了她,将残余的酒壶往她面前一晃,道:“还有些残酒,我喝够了,帮我拿去倒了吧。”
“是。”水映月接过酒壶,才一掂量,足有大半壶,怎就说是残酒呢?水映月来不及细想,带着酒壶一道回了飞麟宫。
龙天晔望着她远去的倩影,拾起为她倒的那杯酒,细闻了闻,又一口仰尽。今夜宴会上,他就看出她的心思,全部都在这酒上,刚才试探她,可她怎就装作漠不在乎?龙天晔久久地驻足在亭间,恩师的这个女儿,深深地勾起了他探寻的欲望。
水映月提着大半壶酒,匆匆地回了飞麟宫,一踏进磬竹院,她就将房门紧闭。这个晋王好奇怪,他为何深夜会出现在那里,水映月隐隐中觉得怪异。再者就是这壶酒,他是故意的吗?知道自己在寻酒,故意赏赐给自己,那么刚才,他是在试探自己吗?
水映月越想越糊涂,干脆不去想,反正今夜出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水映月凑近壶口,真是甘冽美酒,仅一闻,就能让人销魂。水映月难抑心中的躁动,急忙取来夜光杯,猩红的液体,让她眼睛一亮,眸间发出闪烁的异光。
手中的夜光杯宛如翡翠,一触欲滴,杯中酒色晶莹澄碧,琼浆玉液,透过薄如蛋壳的杯壁,散出熠熠生辉的光彩。水映月凝视许久,欲饮又止,几次凑近唇边,耳边却闪过父亲的交待声,又不舍地放下。几番思想斗争后,她终究抵挡不住,偷饮一杯。
丝绸般的顺滑,从玉口慢慢地滑入肺腑,仿佛是一根丝线,牵扯着她的周身,不曾中断。水映月深深吸了口气,不禁闭上了眼,如临仙境,那种飘忽忽的感觉,非言语所能形容。
水映月意犹未尽,晃了晃那大半壶酒,心中矛盾万分,早知就不要开这个头,如今一杯下肚,更引发了狂饮的冲动。
“哎——”水映月沉沉地叹气,不舍地将酒藏进柜中,自我安慰,反正酒还在,明天再喝,能够每天小酌一杯,已经是难得的收获了。
水映月躺在床上,隔过菱花窗,望见明月当空,皓洁地洒进缕缕光环。她满足地闭上了眼,齿颊留香,回味着美酒中,逐渐进入了梦乡。
翌日,水映月在一阵喧闹中醒来,轻唤‘福儿’,洗漱装扮之后,盈盈地出了磬竹院。昨夜的一杯酒,像是给她补充了能量,今日便是心旷神怡。
水映月经过正殿,见颜如玉和刘缇萦两人整装华衫,似乎隆重的样子,再瞧自己,素白的嵌纱罗衫,与她们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
“水姐姐,你怎么现在才过来,宸妃娘娘邀我们去赏花,你若是再不来,我可要去磬竹院找你了。”刘缇萦粉状淡抹,尽显俏皮动人,三人中就属她大大咧咧,也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我昨晚睡迟了,让两位姐妹久等,真是过意不去。”水映月含笑答语。
颜如玉轻曼地睨视,口中怨叨,“也不瞧瞧自个儿什么身份,端什么谱。”
水映月心中不愉,这个颜如玉,不过是尚书的女儿,眼睛就长在头顶上了吗。水映月不屑地望着她走在前头的背影,一天的好心情,可不想被她毁了。
“水姐姐,我们快去吧。”刘缇萦挽着水映月,两人不去理会颜如玉的话,相视一笑,结伴出了飞麟宫。
水映月素来不喜夏日,走上几步就粘稠的难受,轻摇纨扇,驱散身上不断冒出的热量。烈阳高照,宸妃居然邀她们赏花,水映月舒缓地叹气,宫中的人真是无聊,不知这个宸妃又是怎么一个女人,爹爹说过,宫中的后妃,个个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一言一行必须小心又小心。
一条七彩软石铺成的甬道,彩石铺成一幅幅画卷,每过数步,就呈现一幅别样的美图,或山水,或人物,皆是模仿历朝名家的墨宝。水映月新奇地一直瞅着脚下,这一道景致,真是别出心裁,这般惟妙惟肖,堪称一奇。
走完这条道,水映月才抬眸前视,一池清澄的湖边,宸妃云髻峨峨,修眉联娟,鬓角一支郁金步摇在阳光下,煞是吸引人的关注,散出时现时隐的光圈。
“臣女颜如玉,刘缇萦,水映月给宸妃娘娘请安。”三个妙龄女子侧身一福,呈同一水平高度,皆是秀雅绝俗。
“快起来,赐坐——”宸妃笑容可掬,面若桃李,定是个冠艳后宫的宠妃。
华盖遮荫,垂下的缨络随着时而的清风,微微飘扬。石桌之上,果盆糕点齐备,水映月三人刚入座,就有丫环上了茶水,清香四溢。
“玉儿,昨日进宫,怎么都不上本宫那里去,本宫可一直等着你呢。”宸妃说道。
“昨日玉儿刚入宫,怕一身的风尘染着姑姑的清静,原本想今日就去拜见姑姑。”颜如玉笑赧地说道。
原来颜如玉是宸妃的侄女,水映月顿时明白了,宸妃不就是姓‘颜’的吗。家族的庇佑,时下颜氏一族备受皇宠,莫说这个宸妃得势,就连府上的丫环仆人都是高人一等。
“几年未见,玉儿出落得更加标致了。”宸妃抿嘴一说,惹得颜如玉娇笑,若论模样,颜如玉绝对在水映月之上,只可惜她喜欢浓妆艳抹,反而落差了自然的美感。
宸妃又瞧向另两位,啧啧称赞道:“刘大人,水大人家的闺女也是长得水灵,这次的侧妃之选,倒是要难倒皇上了。”
“谢娘娘夸奖——”水映月两人可不是宸妃的亲戚,凡事规矩行事。
“大家不必拘礼,这些御膳房的糕点,本宫特地让人现做,不妨尝尝。”宸妃眼色扫过一盘,自有丫环将盘子推至她们三人面前。
“姑姑,这个三色玫瑰糕真好吃。”颜如玉毫不客气,信手拈起一块,文雅地咬了一口。
“知道你幼小就爱吃这个,本宫还记得呢。”宸妃宠溺地说道。
水映月也礼节性地挑了块千层酥,还是娘亲做的好吃,水映月又喝了口茶,这茶可非凡品,她对喝的感官比吃灵敏多了。
“本宫听说,水姑娘昨日才进宫,就受了皇上多番嘉许,都说水姑娘知书达理,承袭了水大学士的文采,本宫甚是好奇,我朝竟出现了一个才女。”
水映月听宸妃一席话,忙放下了手头的吃喝,道:“臣女只是小才,不敢担上才女之名。”
“是啊,姑姑,若说才女,姑姑才是当之无愧,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小辈?”颜如玉逢迎宸妃的同时,还不忘损了水映月一句。
“长江后浪推前浪,本宫很想看看,水姑娘的才气到了何种地步,”宸妃看向水映月,转念一想,道:“水姑娘不如就以这茶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娘娘有这个雅兴,映月就献丑了,”水映月起身一福,顺眼又瞧那碗茶,玉蕊香茶,袅袅紫气东来,如履带传送茶香。水映月略思索,道:“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留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好一个‘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一个突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水映月不禁诧异,随着众人的眼线向后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