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苍莽,滚滚如潮,三步之外一片模糊,唯见淡淡紫气,与浓雾交缠,参杂着幽然的竹香清爽,分不出是到了仙境还是尚在人间。水映月孤身,迷失其中,慌乱地拨开迷雾,怔忡之际,一身着明黄色龙袍之人,渐渐地向她靠近……
难道是皇上?水映月大惊,使劲揉揉眼,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反倒是他胸前的团龙,精炯的眼珠子,直逼而来,像是射出两道强光,让人不能正视。
“水映月参见皇上……”数步之遥,水映月急忙地福身,正欲下跪之时,却被他掺扶起来。
“月儿,不用多礼,你不认得我了吗?”
这个声音是……晋王?水映月抬眸,眼前之人束发高冠,衣冠楚楚,眼棱分明,唇边一抹微笑,浅浅得如同素净的弯月。
“王爷?”水映月幡然醒来,忙说道:“王爷怎么可以穿龙袍,快脱下来,万一被人瞧见了,可是要杀头的。”
“月儿,你忘了吗?朕就是皇帝。”
朕?皇帝?水映月不可置信,不断地回想,晋王当上皇帝?自己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水映月疑惑地问道:“那太子呢?太子不做皇帝吗?”
“哈哈……”他佯狂大笑,道:“我不就是太子吗?”
水映月再定睛一看,那人真是太子,邪佞地冷笑,促狭地双眸,狂傲地垂视她。水映月呆愣,陡然后退,口中念叨,“不……不……王爷呢?我要见王爷……”
“水映月,你想做王妃吗?朕劝你还是死心吧,朕不会让皇儿娶你为妃,你的命运始终都是在朕手上,朕不会让你如愿的……”说话之人又换了一付容貌,正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啊——”水映月不断地后退,后退……明明是平地,却在她接二连三的后退中,逐渐到了边缘,一不留神,便从高空坠下,穿过层层雾霭,直落九霄重天……
“小姐——小姐——快醒醒——”福儿轻摇着水映月,一声声地叫喊。
水映月乍醒,惊出一身冷汗,得见福儿,才想起,方才不过是梦一场,顺了顺颤动的心跳,慢慢地恢复了平静。怎会梦见这些?水映月黯然地摇头,一定是白日里想得太多的。
福儿递上了绢子,“小姐做梦了吗?方才一直喃喃自语,可把福儿吓坏了。”
水映月边拭汗渍,边问:“我说什么了吗?”
“小姐好像一直重复一句话,很含糊,听不真切,福儿就赶紧叫醒小姐了。”福儿突然‘呀’了一声,又道:“云初公主还在正殿等小姐呢!”
“什么?公主来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水映月简单地整理着衣衫。
“公主听说小姐在午休,吩咐不让吵醒小姐……”
水映月随手披上一件曼纱,疾步地向正殿走去……公主会因何事来飞麟宫?水映月不禁紧张了,或许是刚从那个梦中惊醒,还未缓过来。
正殿内,云初、颜如玉、刘缇萦三人正说着话,见水映月进来,云初雀跃地说道:“水姐姐总算醒了,这下人齐了,快走吧。”
“去哪里?”水映月疑问道。
“今日是七夕,父皇特赦,可以出宫去玩。”云初清澈的双眸透着喜悦,覆在水映月耳鬓,小声地说道:“太子哥和三哥都去,他们已经在顺华门等着了。”
“快走吧,今晚还有庙会,去迟了可就错过了。”云初迫不及待地拉着水映月一行,匆匆地出了飞麟宫。
到了顺华门,三辆香车宝马已齐齐地停成一排,车沿四角的灿黄色流苏在时有时无的微风中,偶尔摇曳,似在向她们发出召唤。太子伫立车前,睨视着身边的一个随从,张阖着薄唇,只见那人连连应声,恭敬万分。晋王瞅见她们一行,吩咐身旁的人掀起了车帘,一抹淡笑,一如既往。
“二哥,三哥,人都到了,快点出发吧,我还想去‘潭柘寺’,听说那里的签可灵了……”云初一面说,一面拉着刘缇萦上了马车。
“看你急的,时辰还早,今晚就算逛遍整个京城也还来得及。”晋王嗤笑道。
“那可说定了,如果今天逛不完,改天三哥还得带我们出宫玩一次,”云初蹬上车辕,回头瞧见水映月也要跟着上车,忙推托道:“这车可装不下三个人,水姐姐还是去三哥车上吧。”
呃……同坐一车!水映月顺势看向了晋王,不禁飞霞入颊,匆匆一对视,仿佛还在梦境中,心中居然一窒,从脚心上泛了阵阵凉意。
眉目传情?!太子望着他们,心中隐约的有一丝刺痛,转移视线,问道:“逐风,沿途都准备好了吗?”
“主子放心,都已安妥!”逐风的语气刚劲,应该是个习武之人,看来今晚的安全问题是有保障了。
太子一个满意的眼神,与颜如玉一前一后,上了第一辆马车。颜如玉自从上次抗旨拒婚后,像是换了一个人,是自知反抗无用,所以她选择顺从了吗?反正自她从‘关雎宫’回来后,就仿佛接受了太子侧妃这个身份!
三辆马车从顺华门而出,一直向南,车外悬着的铃铛,随着车身的摇晃,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水映月搅动着手上的绢子,从车窗的缝隙中,有意无意地看向外面……
“外面很好看吗?”晋王身子微倾,略往窗口凑过去。
“没……没有。”水映月回眸,却见晋王那张清晰的面孔,心跳不由地加快了速度。
晋王移身,靠近了些,慢悠悠地说道:“我昨日去见过父皇,将赐婚之事说了。”
“那皇上怎么说?”水映月急迫地问道,当她看到晋王戏谑的双目时,才有些羞愧地低首,心中喃喃,他是故意在戏耍她!
“你急了?”晋王见她这番模样,不由地想试探她。
“没有。”水映月答得干脆,才不会在他面前又露窘态。
“真不急?那算了,改天再同你说!”晋王面如常态,心中却在偷笑,看你水映月能忍多久?
“王爷——”水映月恼羞地叫道。
晋王理了理褶皱的袍摆,道:“父皇说‘晔儿大了,是该赐个王妃了’。”
“没了吗?皇上就说了这一句?”水映月期待着下文,仅凭这一句,自己未必会是皇上心目中的王妃人选。
“你还想知道哪一句?”
“皇上没说为我们赐婚吗?”水映月急忙地说道,话出了口,才知道上当了,这个晋王,非要看到她出丑才满意吗。
“王爷是在诳我的吧,王爷根本就没找过皇上。”水映月瘪着嘴说道,却不知她羞中带怒的模样,更似娇艳的花蕊。
“骗你做甚?”这次换晋王急了,又靠近了些,说道:“父皇虽未明说,但已经默许了,说不定明天就下旨意,你就等着接旨吧。”
“哼,王爷就这么肯定我会遵旨吗?”水映月诡谲地一笑,他刚才居然敢戏弄她,绝不轻饶他。
“嗯?你不是答应了吗?”
水映月见他紧张的样子,暗自得意,孔老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谁让他得罪了女人,当然了,她也是恃宠而骄,若此刻晋王换作太子,她才不会这么大胆。
“民间嫁娶,尚有男方下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爷不知道吗?”水映月向他投去了水灵的眸子。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晋王淡薄地笑道:“聘礼自然会以亲王例,由礼部送去府上。父皇赐婚,自然是父母之命。至于媒妁,我早就准备好了。”
晋王在腰际一侧摸索,解下一块圆形镂空图文玉佩,提至水映月面前,玉佩随着马车的晃动,轻微地左右摆动着。玉身玲珑剔透,雕有‘玉兔捣药’的图案,甚是精美。
‘啪~’晋王一拗,玉身断成两块,水映月诧异之际,却见方才的圆形玉佩,此刻分为两道弯月形状,原来这玉中,另透深意。
“王爷怎么知道我的生肖,又怎么找到这么精致的玉佩?”水映月抚过玉佩,是进贡的‘血玉’所制,之所以叫做‘血玉’,是因为它在月光下,会出现细长的红丝线,传说玉也有灵性,也要吸取月亮的精华。
“我差人连日赶制,此物配此人,天下无双!”
天下无双!水映月心中股股的喜悦如潮水般泛滥,此物天下无双,此人亦天下无双?怔然之时,颈部玉肌微寒,那其中一块月牙玉佩,已诚然落于胸前。
“此玉可否做为媒妁?”晋王将另一块月牙形玉佩挂回腰际。
水映月触摸着它,脸上飞霞流转,莞尔地点头,将它藏于亵衣之内。玉触肌肤,瞬间生温,却不觉得寒冷,果然是块好玉!
晋王凝视身旁的她,水眸迷离,红唇微翘,面若芙蓉,此时的她,真有让人一亲芳泽的冲动,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吁~’
车外一声勒令,马车骤然停下,因为惯性,两人撞了个满怀,晋王扶正了水映月,懊恼地冲车外喊道:“喜贵,怎么回事?”
水映月羞涩地整理着零乱的发丝,只听车外之人回道:“主子,街上人太多,马车不好驶,主子恐怕要下车了。”
沿街人潮如涌,来来往往,一派盛事之景,两旁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如此人声鼎沸,为何刚才在车内却听不到声响?一想起车内之事,水映月不禁娇羞,与逐渐没落的晚霞交相呼应。
六人齐聚,云初活跃地四处张望,像是从鸟笼里释放的雀儿,叽叽喳喳地说话,什么都是好奇的。云初望了眼天色,道:“二哥,三哥,我们分开逛吧,两个时辰后在‘潭柘寺’集合。”
“云初,不要搞花样,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太子一脸正色地说道。
“还不是为了能让你们有独处的机会,还怪我?”云初小声地嘟囔着,灵眸一闪,道:“二哥,三哥都会武,还怕什么?要是不放心我,就让逐风跟着我好了,反正我不要跟你们一道。”
太子青着脸又要发作,晋王忙上前,道:“二哥,就让她去吧,难得出来一趟,不要让她扫兴,有逐风在,不会有事的。”
“好吧,不过两个时辰后,一定要到‘潭柘寺’,”太子奈何地望了他们一眼,又吩咐逐风道:“看紧她,别惹出事来。”
“是,主子。”逐风一板一眼地应道。
“缇萦,你陪我去逛吧。”
云初带着刘缇萦,比他们先行一步,欢悦地跑去前头,身后那个逐风,一直尾随着,不敢懈怠。剩下的四人,两两同行,太子和颜如玉走在前头,却话语颇少。
夜幕如期而至,浩茫苍天,黑得至纯至美,广翰中,繁星点点,如宝石般,耀眼地闪烁着,弦月如弓,弥蒙如纱,柔和地普照凡间,此刻‘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摊贩开始挂出了盏盏琉璃彩灯,足以与今夜的牛郎织女星相媲美!
“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容颜,乞我爹娘千万岁,乞我姐妹千万年……”一群小伢儿手舞足蹈,一蹦一跳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欢快地唱着‘乞巧歌’。
七夕节,又称乞巧节,诗云:阑珊星斗缀珠光,七夕宫娥乞巧忙!传说,这一晚,只要虔诚祈祷,仙女就会赐福人间,让每个女孩子都心灵手巧,如仙娥般清丽脱俗。
“公子、小姐,猜个灯谜,撞个好彩头嘞~”
太子在摊贩前不由地驻足,心绪飘忽不定,随意勾起彩灯上了一道红纸,轻念道:“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猜一物?”太子冥思,转眼问道:“颜姑娘可知,此为何物?”
颜如玉想了片刻,无奈地摇头。太子含笑,又望向晋王,道:“三弟可知?”
水映月在旁听着,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是垂柳!”
“何解?”太子与晋王同时问道,眸间都掠过一丝光亮。
“首句‘蝉噪鸦栖转眼过’,说了时间是在夏日,二句‘隋堤风景近如何?’中可以知道此物为景物,合成‘夏日堤边景’,难道不是垂柳吗?”水映月一一道出。
“夏日景物何其多?你怎就认定单单是这‘垂柳’?”太子发问道,眸间闪过钦佩之色,她所猜的,正与他所想的一样!
“只因‘风流’二字。”水映月双眸闪动,莞尔,又道:“柳树自古寓意风流,有诗云,‘幽姿淑态弄春情,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梅、柳皆是风流轻狂之物,不正是应了末句‘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姑娘好才华,此物正是‘垂柳’。”贩主将灯解下,正要交给水映月时,水映月却被另一盏宫灯吸引了眼球。
“咦,为何这盏灯独自挂在一头?”水映月好奇地问道,四方琉璃盏,红烛未燃,在这黑夜里尤其显得冷漠,上方支架分饰四蟒,想来是为了避讳,不然用四龙代替,岂不更好?灯壁分别是四幅彩画,正是‘鹊桥会’,如此应景之物,怎会弃之一处?
贩主尴尬地一笑,却有黯然的神伤,道:“这是我那小女所制,只因至今无人能猜出谜底,久而久之,已经无人问津,姑娘若是喜欢这盏灯,不妨一试。”
水映月揭开红纸,道:“息息相依夜色重,猜一句诗!”
众人皆凝眉思索,以句猜句,好难!水映月一时无从入手,望向了太子和晋王,他二人也正深思着。水映月淡笑道:“果然不好猜,出题之人把我们都给难倒了,才识一定渊博!”
贩主无奈地笑了,笑中却是三分愁,叹息道:“今日七夕佳节,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可小女只应了一个‘情’字,苦了这一世!牛郎织女尚可一年一会,可怜她……唉……”
听他的话,已经知道了个大概,水映月又望了一眼那盏灯,有些惋惜了,正欲离开之时,却听太子望灯吟诗,“休休莫莫,离多还是因缘恶。有情无奈思量着,月夜佳期,近写青楼约。心心口口长恨昨,分飞容易当时错。后期休似前欢薄,买断青楼,莫放春闲却。”
贩主一愣,睁大眼望着太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太子相视一笑,他的笑,也是一样透着三分愁!太子轻声说了一句:“走吧!”
水映月三人还在茫然之时,太子已比他们早行了几步。贩主回过神,解下那盏灯,道:“底句正是《醉落魄》中的首句‘休休莫莫’。”
休休莫莫!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个字,水映月提着彩灯的手,轻微地颤动了。她望着人群中那个渐渐湮没的背影,忘神地注视了许久……一阵酸楚充盈着眼眶,好一首离别诗,大煞今晚的风景!
“怎么了?”晋王感觉到她的异样,不安地问道。
“没事——”水映月浅浅地一笑,手上却不禁握紧了那盏灯。
含烟笼罩,镰月羞赧地躲入浮云之后,深邃的夜空中,牛郎织女星遥遥相望,河汉清且浅,为何脉脉不得语?今夜,有多少人在月下穿针,有多少人在翘首望星!
水映月跟上了太子,将彩灯往他面前一递,道:“二公子赢来的灯!”
太子垂首,匆匆一视,澹泊地说道:“你留着吧。”
水映月愣了一下,抬眸时却见太子仰视着那明亮的星辰,嘲讽地说道:“一生几度一良宵?泪若倾盆又一年。风雨七夕计已久,炎凉人事亦非鲜!”
“二公子错了,”水映月也不由地仰望天空,道:“七夕节的美妙,在于给了人们希望,虽是相聚一日,却胜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人生不就是有悲也有喜,没有分别的痛彻,哪有团聚的喜悦!”
太子笑了笑,碎念道:“也许你是对的。”
一丝错愕袭上眉梢,他在笑?!他第一次认同了她的话,在不经意间!同行的晋王拍了拍太子的肩头,笑道:“怪不得云初不愿跟我们一起,二哥也太儿女情长了,好端端的日子,怎么尽说些伤人心的话,可冷落了未来的二嫂子!”
晋王的一番话,让他们从刚才那道略显悲凉的诗句中回过神,水映月抿嘴一笑,心中捣鼓着,太子是在伤心吗?他也会伤心吗?他如星辰般的黑瞳中,分明有过一片朦胧的晶莹,原来太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说到云初,我们也早点去‘潭柘寺’,还真不放心云初那个丫头。”太子朝他们看了眼,三人颔首,一直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