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脱险
从教导总队作战参谋刘庸诚的南京之夜说下去。
刘庸诚在淞沪会战中负伤,又参加了南京保卫战,1937年12月12日夜,在城内太平门附近的富贵山地下室,烧完军事文件后,他抬头看了看,发现整个指挥部已经没几个人了,剩下总队参谋长邱清泉、两名贴身卫士和传令兵小魏。
刘庸诚想跟邱清泉一起走,后者按灭手里的烟头,说:“刘参谋,你先走吧!”
刘庸诚说:“中华门已被鬼子占领,城陷在即,广东部队已从太平门突围,参谋长,现在再不走的话,就脱不了身了!”
邱清泉站起身,走近后,扶住刘庸诚的双肩,说:“你在上海受过伤,还是你先走。”
随后邱清泉对传令兵小魏说:“你马上跟刘参谋走!”
小魏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刘庸诚,又看了看邱清泉,后者把手枪拍在桌子上,说:“你们他妈的快走啊!”
随后,邱清泉缓缓地说:“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还有两个卫兵保护。时间耽搁不得,你们马上撤。”
刘庸诚鼻子一酸,拉着小魏跑出地下室。
这时候,中华门方向枪声不断,时密时疏,中国守军使用的捷克式机枪的声音刘庸诚是熟悉的,但已经听不到炮声了,说明日军已经占领了城门,交火应该是在城垣地段。
富贵山就在太平门东边,在稠密的夜色中,小魏想往城门方向跑,被刘庸诚一把拉住。因为他知道,出太平门,等于往日军的正面撞过去,叶肇、邓龙光的广东部队虽然已经冒死冲了出去,但毕竟他们是几千人,要是两个人走太平门,难保不被日军捕获,于是他拉着小魏掉头穿越南京城,往挹江门方向飞奔而去。
此时整个南京漆黑如墨,陷入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诡异气氛中。
大街上,人影憧憧,哭声和喊叫声此起彼伏,他们是想在这一夜逃出南京的市民。更多的则是士兵,他们默然无声。不停咒骂的,是靠在墙边走不了的伤兵。没人知道他们在骂谁。
人群几乎全部涌向挹江门。
出了挹江门,就是下关江边,过了长江,到了北岸,就安全了。这是很多人的想法。至于怎么过江,是否过得了江,人们都已经顾不得去想了。
奔跑中,刘庸诚想的是:南京是中华民国首都,城破了,日军会干些什么?他时而闭上眼,试图想象出明天南京城的场面。但他失败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在纷乱的人群中,他们终于成了幸运的人,冲出了乱成一片的挹江门!
深夜时分,江边人山人海,绝大多数军民都望江兴叹,因为船只寥寥。
有人开始沿江往上游跑,另有不少人奔下游而去。一些士兵见没船,走不了,又掉头重新回到城里。
刘庸诚陷入茫然。
作为教导总队的作战参谋,他知道无论是上游的上新河方向,还是下游的燕子矶方向,都必定有日军的拦截部队。要想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过江。
但船!船!船!
传令兵小魏着急地问:“刘参谋,我们怎么走?没船啊!”
刘庸诚稳了下心神,问:“你害怕不害怕?”
小魏下意识地立正,说:“不害怕!”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士兵撞了个踉跄。那个士兵冲身后的四五个战友喊:“妈的,不跑了,不怕死的跟我回城里去,打死俩鬼子赚一个,打不死老子就把命给他们,拼了!”
刘庸诚愣了一下,随后问:“真的?真的不怕?”
小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多少有点。”
小魏又说:“但我不怕鬼子……只是现在看眼前的阵势,心里有点发慌。”
时间已越发紧迫,刘庸诚拉着小魏,在江边寻找船只以外的渡江工具。找来找去,他们发现一块木板。
就是它了。
木板扔到江里,刘庸诚叫小魏先爬上去,随后自己也上去了。但木板实在太小,刚刚能放下他们俩,在向对岸划的时候,由于江水汹涌,有几次差一点就翻了。
寒风中的江面上星星点点,市民和士兵找来各式各样的渡江工具,比如临时编成的筏子、浮木、大盆、门板等等。此时就看命大不大了,因为一个激流冲来,没准就翻了,或者被冲向更漆黑的下游。
刘庸诚和小魏伏在木板上,用双手划着水,后者说:“刘参谋,要不您自己走吧!我会凫水,这板子盛不下我们两个!”
刘庸诚说:“这话应该我说,你比我年轻,以后的路更长。”
小魏笑了一下,说:“但您比我有用,我只是个小兵,您是参谋,以后打鬼子,还得用您出谋划策呢!我说的是真的,你叫我跳下去吧!”
刘庸诚说:“我也会凫水,但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这12月的天,即使游到对岸,也冻死了,即使冻不死,胳膊腿也得残了。我们两个都要安全地过去,就像你说的,将来还要打鬼子。现在军队缺乏有作战经验的人,南京这样的大场面你都经历了,以后还怕什么?”
正在这时候,有条小船从他们身边划过,小魏大喊一声:“船!”
刘庸诚也看到了,上面是五六个士兵,他叫那船等一等,说自己是教导总队的参谋。小船靠近了他们,看清了,上面的人都是宪兵。
他们把刘庸诚和小魏拉上船,并不说话,继续疾速向北岸划去。
船只是条木船,上面的人都很疲惫,他们轮番划着,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刘庸诚回望了一眼南京城,多处火光冲天,但枪声似乎渐渐停息了。当大家意识到这一点时,几乎同时心里一紧。
刘庸诚一行人抵达对岸的浦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是1937年12月13日凌晨的天空,灰沉沉的,用“云色惨淡,冷风凄切”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浦口小镇家家关门闭户,大街上几乎没有一个居民,只有三五成群的士兵惨然地走过。他们是从南京幸运脱险的人。一夜之间,他们已经是老兵了。大家都在寻找自己的部队长和所在部队的收容告示。
以后的日子,他们必然是抗战一线部队中的栋梁;而现在,他们是丢掉首都的败残兵。一种巨大的压抑感随着大家低沉的脚步声笼罩住浦口,它几乎可以在一个瞬间让这座小镇坍塌。
在浦口,刘庸诚看到李慕超,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还记得李连长吧?上海战时,他所在的教导总队第1团,是最后一支守备八字桥的部队。当时,由于连长身负重伤,作为排长的李慕超代理连长,指挥部队与日军格斗,之后转战南京,现在冲出危城,可谓九死一生。
两个人久久无语,抬起头时,眼泪掉了下来。
刘庸诚、李慕超和小魏三个人跟在队伍后面,沿着津浦铁路,朝乌衣镇方向转移。
乌衣镇地处江苏、安徽结合处,东连浦口,北接滁州,是个军事要冲。12月13日午后,一行人终于赶到乌衣火车站。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从小贩那里买了几个馒头,坐在站台边吃起来。周围都是退下来的士兵,有野战部队的,有宪兵,有警察,还有不少他们教导总队的人。
李慕超说:“老百姓受难,是军人的耻辱。”
刘庸诚点点头,他推测着此时南京城里的情况。
小魏嚼着馒头,突然想起什么,问刘庸诚:“您说邱参谋长脱险了么?”
刘庸诚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很难讲!邱参谋长是条汉子,叫自己的部下先走,自己最后撤,在昨晚的南京,有多少部队长能做到这一点呢?”
正说着,听到轰隆声,抬眼一看,由北而南开来一辆装甲列车。
车停住后,下来一位军官,看领章是个中校,他似乎看到刘庸诚军服上教导总队的标符,便跑过来问南京的情况,说自己是铁道兵,此行目的是到浦口方向侦察战况。
刘庸诚说:“日军应该在上午就进城了,城里的情况现在不可知。我们渡江时,日本人的海军还没到达江面,浦口也没发现日军。”
就这样,刘庸诚等人上了装甲列车。
列车一共5节,外皮都装有钢板,最前头一节,配有两门火炮,车顶上还有一挺可升降的重机枪,士兵做出随时射击的姿势。后面一节车厢顶上装有一门德式“苏罗通”高射炮,炮口直指天空。
刘庸诚等人被安排到第3节车厢的指挥室,这时才发现,最后一节车厢差不多挤了一连的士兵。
在列车上,一聊才知道,那名军官是铁道部队的营长,叫冯庸,是黄埔4期的。
就在列车刚要开动时,教导总队第2旅旅长胡启儒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边跑一边招手。
教导总队的战将中,胡启儒表现不怎么样,南京弃城后扔下了部队,自己一个人溜了出去。南京战的表现似乎预示了他的结局:1938年初,调到贵阳警备司令部当司令,3年后任贵兴师管区司令,又过了一年,因“浮报名额、扣饷不发、擅权杀人、行使贿赂”而被枪决。
只说此时的胡启儒,上车后,听说列车是往浦口方向去的,一闭眼,说:“这个时候,怎么还往日军眼皮底下钻?”
冯营长说明了自己的任务,他必须要到浦口走一遭。
胡启儒说:“南京已经陷落,迂回夹击是日本人惯用的手法,此时浦口应该很危险了。”
胡启儒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冯营长还是命令列车开向浦口。后来的事实证明,去这一趟还是具有很大价值的,因为又接上了几位从南京脱险的将领,其中包括王敬久。
前一天傍晚,参加完唐生智召集的高级将领会议后,王敬久直接去了明故宫,那里有他的第87师的一部,匆忙传达了撤退命令后,他没回富贵山地下室指挥部,便直接奔下关出城了。
王敬久虽然也是从南京退下来的,但穿戴上不像别的将领那样狼狈,里面是黄呢子军装,外面披着青毛哔叽披风。不过,精神依旧沉郁。跟在富贵山地下室一样,上了列车后,他仍一言不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这辆装甲列车沿途又接上了南京卫戍司令部副参谋长佘念慈、第74军军长俞济时和他的部下第51师师长王耀武、第58师师长冯圣法,以及王耀武的爱将——身受重伤的邱维达。
但就在这辆军列快到浦口时,接到紧急情报:日舰已进至八卦洲,浦口发现敌情!此时如果军列贸然进抵浦口,显然是十分危险的。
在这种情况下,俞济时站出来立断,说:“军列的任务是侦察敌情和沿途接应南京撤下来的部队,可以说已完成了大部分任务;此时若冒险到浦口,等于把已经接到的人再送进虎口。”
所以俞济时叫冯营长马上回驶,若上级有所怪罪的话,一切由他来承担。有了俞济时的保票,冯营长立即叫军列回驶滁州。
太阳落山前,列车驶入滁州车站,车上诸人看到了唐生智。
唐生智满眼血丝,身上披了件黄呢子军大衣,头上戴着红绿色相间的鸭绒帽,嘴里叼着烟猛吸。不一会儿,在长江中讨得一命的教导总队队长桂永清也赶到了车站。
昨天晚上,桂永清带着几个士兵出了南京城,来到三汊河一带,也是没有船,最后找到一张不大的木筏,几个人一同上去,拼命往对岸划。好不容易靠了岸,但岸边淤泥很深,桂永清身子胖,一脚下去竟有自沉的危险,几个士兵慌忙把绑腿解下来,结在一起扔给他们的部队长,经过一顿拉扯,桂永清才上了岸。但上岸后发现,这里根本不是浦口,而是顺流漂到了浦口下游。于是大家摸到公路上,徒步来到滁州。
缄默不语的唐生智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军事生涯了。他带着司令部的人上了装甲列车,转赴武汉向蒋介石请罪去了。
刘庸诚呢,则被桂永清留下,协助胡启儒收容部队,然后去开封休整。桂永清问邱清泉的情况,刘庸诚如实相告,桂永清长叹一声,说:“雨庵(邱清泉字)危矣!”
直到12月17日,刘庸诚完成部队的收容后,才跟随胡启儒前往开封,新的战斗生活随之开始。但教导总队的番号已经不再存在,从南京脱险的士兵被编入第46师,桂永清出任师长,周振强担任副师长。师内其他两个旅为第46师的老部队,另外一个旅则为教导总队的班底,旅长由从太平门正面突出重围的马威龙担任。
此时,在华东,上海、南京陷落后,杭州在1937年12月的平安夜也被日军牛岛贞雄第18师团和伊东政喜第101师团攻占,更为激荡的1938年就这样到来了。
唐生智走了,韩复榘来了
1938年1月,武汉珞珈山,冷云密布,清寒异常。
南京陷落前,蒋介石飞往庐山,再从那里来到武汉。平时办公,在交通银行的大楼里。寓所则在东湖岸边的珞珈山下。紧挨着寓所的,是一处不大的防空洞。因为离日机密集空袭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蒋介石必须作好随时钻防空洞的准备。
这一天,在寓所里,蒋介石习惯性地踱着步。他喜欢突然转过身审视来者的那种感觉,只是此时站在他对面的不是黄埔学生,而是垂头丧气的唐生智。
但蒋介石依旧对唐很客气。
唐生智坐在一旁,与其说不安地喝着茶水,倒不如说沮丧地嚼着茶叶的苦。
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所以唐生智见了蒋介石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委员长,我对不起首都的市民,对不起守城的部队,我是有罪之人。”
唐生智叫蒋介石发落自己,后者长久地缄默。
当初守南京,没人愿意站出来,最后担子落在唐生智身上,对此蒋介石心里有数。南京城破是迟早的事,蒋也是照样清楚的,他只是低估了日军的残暴。至于南京战撤退时的混乱,蒋介石此时只知一二。
蒋介石问唐生智以后有什么打算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弃用他了。唐说想回湖南老家打发以后的日子。蒋当即批准。
一场南京战,叫唐生智在国人面前体无完肤。
老唐并非无识之人。当初“七七事变”骤发,蒋介石还在庐山,何应钦在南京主持对日决策会议,时任军委会办公厅主任的徐永昌认为战端不可轻开,如果日本真的想局部解决,那南京就可以给宋哲元一个妥协标准。当时参谋总长程潜也持相同意见。但唐生智反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现在宋明轩(宋哲元)已在中央许可范围以外,从事妥协之运动,如果中央再给以和平妥协之意图,则前途将不可问。冀察已非我有,故目前中央宜表示强硬,而任宋明轩之妥协运动之进行,如结果不超出中央期望之外,则中央可追认之,否则,中央仍予以否认。至军事准备尤不可忽。”
多少年后去看唐生智这个观点,仍是很有见地的,至少是在徐永昌和程潜之上的。现在好啦,对于老唐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就这样,唐生智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告别了蒋介石,踏上了回湖南东安之路。一个人的背影,就这样彻底消失在抗战的烽烟中。
但中国的抗战才刚刚开始。
又过了一些天,在给从南京突围出来的将领颁发勋章时,蒋介石得知了更多南京撤退时的详情。
国民政府的军人勋章有国光、青天白日、宝鼎、云麾等多种。
国光勋章于1937年11月设立,级别是最高的。在大陆时期,只有蒋介石和傅作义获得过。其次才是很多人熟悉的青天白日勋章,其颁授对象是卫国抗敌的军人。这个勋章不是随便就给人的。陈诚算蒋介石身边第一人吧?但直到1943年因鄂西会战才获得该勋章;后来一直在湖南跟日本人打的薛岳,也是到了1941年底因第三次长沙会战才拿到一枚。
整个抗战期间,只有166人获得青天白日勋章。“七七事变”之后,守卫上海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和营长杨瑞符获得过这一勋章。第3枚则颁发给从南京太平门突围的林伟俦(黄埔军校4期,广东台山人),林时任第66军第159师第475旅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