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姨,你要怎么放我走?”
柳苏问了一遍又一遍。
程子昊的车就在大门口,透过窗,她能看到阳光透过稀疏的叶投下了斑驳的影,看到他站在影中等待的姿态,一身白色西装,频繁看向这边,不时地叫人来催促,于是房门每一次被敲响,她的心跳就要加速一次。
视线再偏一点点,就能看到另一辆车旁站立的人影。
同样是西装笔挺,只是眸光静若止水,教人看不出思绪如何。
那是柳原。
一个她想起就会心情纷乱芜杂的人,一个她看到就会想躲避却又被他眉宇间的忧伤感染的人。
他是她的哥哥。
有他来牵引她步入教堂,这场婚礼才名副其实。
打量着周围,这要怎么离开?到处都是看守的人。
白艳却十分镇定,不紧不慢地为柳苏描眉涂粉,帮她把衣服的每一个褶都牵平。
“快了,快了,你会离开的……”
聆听一遍又一遍这样的回答,看着窗外程子昊已经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房门的敲响声也越来越急促。
“一会儿,马上就好!”柳苏也只能这样敷衍着门外的人。
不知为何,柳苏总觉得心里在惶恐不安。这种感觉从昨晚一直延续到今天清晨。
或许是不放心她走后白艳的下场,或许是白艳始终不肯透露要如何离开,或许是程子昊对这场婚礼的期待很大,不容许出岔子,也或许是柳原的平静太过反常,直觉告诉她,他至少该有些情绪的……
程子昊与柳原,两个桎梏,一个让她害怕,一个……让她感到混沌,但都让她不想深入。
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出现在她面前,要怎么逃离?
“好看吗?我很久没有碰过这些东西了。”
撤回思绪,柳苏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了曾经在街边看到过的一个陶瓷娃娃。
都是神情呆滞,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
无意的一瞥,目光微震。她看到那张布满疤痕的脸在嘴唇牵动间抖落的脂粉,干枯的唇被红艳覆盖,黑色的线、盈亮的粉把眼眸里的憔悴掩盖,细长的眉,凝聚一个妩媚女子的无限风情。
这是她再见白艳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化妆。
感受到柳苏的注视,白艳咧嘴笑了笑,“怎么说今天都是喜庆的日子,我也总不能素白着一张脸,不是吗?”
厚重的粉终究是掩盖不住那狰狞的疤痕,剥落些许。
柳苏拿起粉扑,沾了少许,铺在白艳脸上。
忽地,就看见那扑朔的眼睫沾湿起来。
“艳姨,怎么了?”
白艳垂下了眼帘,“苏苏,不要对我那么好……”
柳苏莞尔,“你对我不是也那么好吗。”
白艳的头低了下去,像一朵经不起日头枯萎的花。
柳苏扶上她单薄的肩头,安慰的话语刚爬至心头,忽然肚子上被一个坚硬的东西顶住,她一脸错愕地看着白艳。
“苏苏,对不起……”
泪水淋湿了脂粉,红的,白的,污浊了面颊,妃色的疤痕露出原形。
“没有什么逃离,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去找老头子,苏苏,对不起,我一直都心脏不好,上一次医生就建议我打掉孩子,不然弄不好要一尸两命,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有个万一,我死也会把孩子生下来,但是阿昊不给我机会,他说他的孩子只能由你来生,他划乱了我的脸……”
白艳抽泣着,持枪的手在不住地抖动着,柳苏感到自己像阳光下的一滴露珠,在一点一点地被蒸发,喉咙干涸,呼吸都难受,比知道宁之之出卖了自己时还要痛。
“知道吗?是他一刀一刀地划上去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的心脏会负荷不起这疼痛,我会死,死在我最爱的男人手里,我为他蹉跎了我最好的年华,可是他为你毁灭了我最后的尊严,涂再厚的粉也遮掩不了的疤痕,可见有多深,可见他有多爱你,都刻在我脸上了!”
顿了顿,呼吸平缓了些,她又继续说着,“我知道我很蠢!连恨都不彻底,想相信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在他身边卑微地活着,看着,看他多么爱你,如我脸上的疤痕那么深……只是……老天都不让我自欺欺人!我又怀了孩子,一个连长什么样叫什么都不知道的男人的孩子,他却叫我生下来!哈哈……他知道我心脏不好,他一直都知道!第一次,我可以欺骗自己他是为了我好,可是这次呢?他要我死!早从他说他的孩子只能由你来生时,我就该明白他往后说的话不过都是欺哄,是我自己想蠢得彻底!蠢到连死都还要对他心心念念,想着留下一个有他和我的骨血相容的孩子,这样……他即使不爱我,也会一辈子记住我……但是现在都没了,一切都没了……”
白艳把枪抵在柳苏的背后,“我只是想带上他和我一起走,最近我心绞痛越来越频繁了,肚子里的孩子吸干了所有的精力,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死,我已经经受不住第二次了……你会没有事的,放心。”
柳苏一动不动地听她说完,心里就这样盛满了为一个蠢女人染上的悲哀。
面对那一朵一朵盛放的泪花,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事到如今,她要怎么劝说她放弃,放弃所有,包括无望的爱。
因为她看到了她心里的绝望,比那一道道狰狞的疤痕还要深刻。
按照白艳的指示,柳苏旋开了门把。门口等待的人也发现了她的异常,将要靠近。
白艳把枪指在柳苏太阳穴处,“别过来!”
就这样柳苏被白艳挟持着倒退着踩上一个一个阶梯,有个别人跑了出去,余下的有的持着武士刀,有的掏出了枪,步步跟随,只是谁都不敢靠近。
四层高的楼,衣裙飘飘,像扇翅的舞蝶起舞。
楼的边沿,有半米宽,她们站在中央,稍后退,就是坠落的命运。
柳苏的脸色苍白如纸。心惶惶,似乎一个微风吹过,人就会掉下去摔个血肉模糊。
她怕高。很怕很怕……
这个病症至从那场车祸后就一直伴随着她。
她一直记得那天她站在高处看着从低处抬上一个男人,浑身是血,呼吸微弱,她的喉咙里哽塞着,那声‘爸爸’被血腥堵住,始终喊不出来;而另一个,那个前一刻她还厌恶得紧的女人早已经是血肉模糊,她那尖刻跋扈的模样至今她都记得。
从那天起,站在高处,她总是能闻到死亡的气息,进而呼吸被抑,心惶乱。
等待,并不是很久。
当程子昊一脸急切地冲上来时,柳苏听到了白艳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似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清脆如银铃。
“阿昊,你来啦!”
程子昊一脸阴鹜,“放开她,你还可以活命。”
“阿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骗我!我根本就活不成,你要我死!你早就不想要我活!”白艳情绪激动起来,声音显得歇斯底里。
她枯瘦的胳膊一用力,柳苏的脸上痛苦的神情就加深一分。
呼吸难受间,柳苏看到一个人,一张写满紧张的脸,冉冉的忧惶在他的黑眸里像云雾一般蒸腾着。
“不要过来!”白艳对柳原喊道,同时拉着柳苏朝后动了几步。
看着柳苏的一只脚一半已经悬空,顿时柳原刹住了脚步,神色一凛,“你想要什么?!”
不管是什么,哪怕是他的命,他都能交付。
白艳看向程子昊,“除了他,我数到三,其他人都下去!”
“1!”
“2!”
“3!”
三声之内,柳苏看到了程子昊对其他人挥手示意他们撤下,也看到了他与其中几人交换了个眼色,还看到柳原的手紧撰着拳,看到他的眉宇间的一股坚决。
“放了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程子昊看着柳苏,瞬间目光卑微。
“包括你的命?”声音颤抖着,眼角,眉梢凝聚着一种痛苦。
明知故问,所以痛。
程子昊看着柳苏那悬出去的半只脚,那指在她太阳穴上的枪口,他点头,毫不迟疑。
“慢慢走过来!别想玩花样!”
白艳举枪的手动了动,向程子昊示意。
看着那一步一步被缩短的距离,柳苏耳边响着白艳那悲戚的声音。
“苏苏,等会儿我一松手你就跑,不要回头……不论发生什么……”
三双眼睛交汇着视线,一个含着如海般的深沉,一个承受着背后凛冽的风,心悬在嗓子眼,想开口却咽喉被抑,一个盛满了美丽的苍凉,如残暮下的夕阳。
空气,比呼吸还要安静。
一瞬,柳苏看到一朵诡异的花在光线中浮动如影,还来不及看清,背后被推了一下,紧接着眼前闪来一个影拽住了她,而她背后紧贴着的人身子忽然急剧地震动了一下。
枪声。
凄厉的尖叫声。
脚步的纷乱声。
柳苏终究还是回了头。
拽住她的是柳原。
挡在她背后的是程子昊。
而跌落下去,衣裙开得像一朵花的是……白艳。
血,她的世界到处是血。
程子昊的胸前开出了一朵凄艳绝伦的血红花。
白艳的身下流淌着一条血红色的河。
柳苏立于高处,视线晃动的瞬间,她看着底下那被血染红的容颜,看着看着,竟看到一个影从那破碎的躯壳里爬了出来,穿着暴露的衣服,回头,红唇微动,妩媚的笑,抬手的瞬间,寂寞蓬勃,缓缓地吞吐,烟雾缭绕……
然后,风来了,影散了。
蓝天,白云,树叶,风,花朵……在这天被血染成了一个永不褪色的梦。
时刻想起,时刻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