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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碧蓝如洗,万里无云,绵绵的细雨已下了近大半月了,难得有如此好的一个天气。阳光更是极好,透过红红翠翠、千姿百态的的满园春色,洒开一地的明媚碎影,春风如剪,柳色初青,天地之间一片安闲宁静。

微风阵阵,暖暖的,却又带着些许的凉,吹得古朴简洁的檀木珠帘轻轻摇摆,好像在吟唱着古老绵长的歌谣。

慈安宫里,烟雾袅袅,那尊慈眉善目的千斤观音依旧是微微地垂着眼,淡淡地默视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席太后席容若手握佛珠,闭目凝神,脆在观音前,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善男信女一般,虔诚地诵读着似乎永远也诵读不完的经文,企盼着冥冥中那股神秘的力量能够降临人世,拯救万民出这苦海。

忽有轻微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是紫袖。

她一向都是从容温和的,却此时却是行色匆匆,神情忧虑。

她着一件杏色的家常夹袄,滚着诸色的缎子作边,如云的乌发简单地束起,只点缀着一支小小地碧玉簪,更称出如菊般的清雅,也如菊般地萧瑟。

她停住了脚步,如同往常一般肃立在席太后身后,静静地等待着太后的招呼。服侍太后已经近三十年了,太后的每一个习惯她都熟捻于心,所以,在她专心诵读经文的时候,她是从来不会打扰的。

“是紫袖吗?”席太后依旧是垂着眼,声音平淡却温和。

“是,娘娘,是奴婢。”紫袖轻轻地答,伸出手搀住席太后纤柔却有些咯人的手臂,也不过是半月的时间,太后却以惊人的速度一日日地瘦下来,这让她心如刀绞。

“紫袖,宫中的传言都是真的吗?”席太后转过脸,默默凝视着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汪千年无波的湖水。

宫中人心惶惶,说是兰陵王马上就要率军攻打皇城,逼皇帝退位了。

紫袖不敢抬眼看席太后的眼睛,她也不愿意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她,可是她更不愿欺骗。

“是的,娘娘。从宫外传来的消息,自从王爷从冷月宫掳走——不,带走了琳嫔娘娘后,皇帝殿下就在全国通缉王爷和琳嫔,还说——”她顿了顿,似乎极不情愿说出下面的话。

“说什么——你就如实说来吧!我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听的呢?”席太后瓷白的脸上淡淡地浮起一个苦涩的笑容,看得紫袖心中愈发地酸楚。

“通辑令上说,奉上两人人头者,赏金万两,封官赐爵——”她的声音很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十分地艰难才能够吐出来的。

席太后静静地听着,半晌,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目光投向窗外,万物生长,春景明媚,可是她的心却如死灰一般冷寂,她呐呐地道,“逸轩这孩子的心,为什么就这般地狠呢?逸尘毕竟是他的亲弟弟啊!纵然有千般的仇恨,也不该——唉——紫袖,你继续说吧!”

“王爷走后,皇上杀了很多从前与王爷走得近的大臣,现在朝中大臣纷纷倒戈相向,幽州、并州已经有人起兵造反了,并且还战胜了。大家说是要讨伐皇帝,逼他退位,拥立兰陵王为王——”紫袖幽幽地道。

“终究还是来了,终究还是来了!在别人的眼中,我与云漾为了皇后的虚名争斗了一辈子,没有想到,我们的儿子也要斗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手。”席太后面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地痛苦。

“娘娘,您也不要太过忧虑。不管怎样,他们都是您的儿子。”紫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温言安慰道。

“我的儿子?”席太后喃喃低语着,抬头凝望着紫袖,眸中痛楚愈深,“紫袖,你觉得我还有自己的儿子吗?若是知道了真相,他们对我,都只有——恨!而且,现在,逸尘怕是已经知道了——”

“娘娘——”紫袖闻言,禁不住泪流满面,“不会的,娘娘!不会的!兰陵王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一定能够了解您的苦衷,他一定会向从前一样好好孝敬您的!”

“他是个好孩子,可是——我却不是一个好母亲!”席太后阖上了眼帘,一滴晶莹的泪自眼角无声地滑落,“紫袖,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娘娘,你——”紫袖心中悲切,她仿佛隐约觉察出了些什么不祥地预兆,心一下变得有些慌乱。

席太后淡淡地挥手,眼角眉梢似已经疲惫至极。

紫袖轻轻地拂去脸上的泪,默默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大殿中只剩了席太后一人,一个世间最为尊贵的女人,锦衣玉食的生活,旁人遥不可及的名誉、地位、权力——可是,她却独独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了这两样,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欢乐,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走到寝宫,靠墙的立着一个锦黄色的壁橱,里边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明黄色的匣子,有先皇的赏赐,有贵重的古籍,还有许多皇家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藏在那里——她把放在最上层的那个小小的匣子取下来,然后打开,暗红色的绒布底子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精巧别致、细花透亮的青花瓷瓶,莹白的底子上清清爽爽飘着几朵舒展的祥云,朱红色的瓶塞与润泽的白玉色相映成辉,说不出的明艳与动人。

席太后纤柔的手指衬在似乎能沁出水来的细瓷上,隽秀而雅致。

谁也想像不到这个精巧的瓶子里装的却是世间最猛烈、最毒辣的毒药,当然,也是世间最昂贵的毒药——鹤顶红,它能够让尊贵的皇族以最体面的方式静静地死去,皇室里任何一个地位尊贵的人都会为自己准备一瓶,这好像已经成了先例,与其屈辱地活着,不如体面地死去。她活着不但自己会觉得屈辱,而且会让她的儿子屈辱,所以,是用得着鹤顶红的时候了。

席太后的手修长而平稳,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果断地取下了塞子,将鹤顶红倒入口中。

黏黏的,凉凉的,涩涩的,从喉咙一直滑下,浸透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一会儿,感觉头有些晕,眼睛也有些沉,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难道,这就是毒发的前兆吗?

“母亲,母亲——”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还有一些怯怯地生疏。

席太后抬起眼,朦朦胧胧中,那个身长玉立、温润如玉的青衣男子,好像是她的——逸尘。

“是——逸尘吗?”席太后只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就像被什么利刃绞在了一起,突然,嘴角有暖暖的液体流出,滴落在金线织成的华美宫服上,触目惊心,是血!

她竭力想要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没错,是逸尘啊!他就那么呆呆地伫立着,有些失魂落魄。

或许是幻觉吧!她的逸尘是世间最绝美、高贵、从容的男子,怎么会呢?

“母亲,母亲——您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声音凄怆悲凉,似真亦幻。

那一刻,席太后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清醒,真的是逸尘!他正冲上来,把她拥在怀中,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她的心一下子被幸福充斥得满满的。

腹痛一点点地加剧,真到无法忍受,终于,一大口血喷将而出,将凤逸尘青色的衫渲染得无比地瑰丽与血腥!

“母亲,我是您的儿子逸尘,您的亲生儿子啊——”凤逸尘握着席太后的手,显然被眼前的变故所惊呆,秦燕慈的话解开了他的心结,他进宫只为亲口唤一声母亲,却不眼前却是如此地一副悲惨的场景,他禁不住痛哭着。

“尘儿,我好高兴,好高兴啊——在我死之前,居然能够听你唤我一声母亲,尘儿——我——”席太后的眼前渐渐地变得昏暗,晦涩,漆黑一片,痛苦的感觉也渐渐地变得麻木——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了,上天终究还是待她不薄的!她已经满足了!这一生,她活得真是太累了,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好好地睡一觉——

席太后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最后终于没了声息。

“母亲——”

孔雀王朝三百九十一年三月,皇太后席容若薨于慈安宫,侍女紫袖随即自缢徇主。

三月初九,兰陵王的军队攻破孔雀皇宫。

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讨伐大军势如破竹,胜战连连,“讨伐昏君,拥立兰陵”的大旗一直插到了轩辕殿前。

暮色中的轩辕殿显得那样的庞大与悲凉,广阔的前坪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尸体,并不多,大难临头,更多的人选择了投降,作奴才的只管高呼“万岁”就行了,至于这个万岁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呢?

讨伐大军静静地守在殿外,兰陵王有令,不得伤害从前的皇帝和嫔妃。

凤逸轩冷冷地注视着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嫔妃们,姚窕粉脸吓得青白,平日里神采飞扬的凤目现在却噙满了泪水,李青霞也不再向从前那样的高傲淡漠,那紧锁的秀眉地分明透出几分紧张,其他妃子们一个个不是低声啼哭,就是不住地颤抖。

三宫六院,除了被擒的,都聚集于此了。在这个宫里,除了皇帝,她们没有任何的依靠,只能选择留在皇帝的身边。

这其中却独独未见乐莹莹妃,莫非,她也在被擒之列吗?

凤逸轩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眸中生出几丝厌恶,这些平日里千娇百媚的嫔妃们此时看来却是如此地丑陋和令人憎恶。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被包围了,出来投诚吧!兰陵王有令,定会善待你们的——”远处传来响亮的声音。

姚窕偷偷地瞧了一眼凤逸轩,终于忍不住了,她咬咬牙,上前道,“皇上,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凤逸轩一袭白衣,墨色的发散落在肩头,俊美的脸此时无比地冷酷,宛若千年的寒冰,他面无表情地道,“你说怎么办?”

“皇上,我们还是——还是出去吧?”姚窕猜不出他的想法,但见他并无不悦,忙道。

“出去?你想出去吗?”凤逸轩雪亮的眸子盯着姚窕那白得发青的脸,这曾经是一个多么妖饶的女人,在床上永远是那样的风情万种,怎么此刻却变得如此地猥琐。

“皇上,他们说了,不会杀我们的——我看我们还是——”见凤逸轩的面色似乎渐缓,姚窕道。

“你走吧!”凤逸轩别过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皇上,我——”

“姚妃,你走吧——”

姚窕有些害怕地望着凤逸轩,终于好像下定了决心,飞快地向外冲去。

眼看就要跨过宫门,突然,她似乎被钉子钉在了地上,停了下来。

她痛苦地转过身来,面目痛苦狰狞,“皇上,你——”

鲜红鲜红的血如同绽放的花,染红了她雪白高耸的胸。

凤逸轩冷冷地看着她,那里曾是他的最爱,可是现在他却用一柄雪亮的长剑从中穿过。

姚窕扑倒在地,挣扎半天,不动了,一代艳妃就此香消玉殒。

“啊!——”剩下的嫔妃们吓得惊恐大叫,都吓得退到了墙角。

“凤逸轩,你投降吧!”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凤逸轩长眉微蹙,喊话的人却是右相乐征,这个老谋深算的佞臣,他把女儿送给了他作妃子,他是他的国丈,他曾是他最忠诚的支持者,可是现在,他却也成了最积极的叛徒!

那一刻,凤逸轩的心突然就冰凉到了极点,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乐莹不在这里了。

“你们都走吧!”凤逸轩失神地挥挥手。

嫔妃们都缩成一堆,一动也不敢动,姚窕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们谁也不敢冒险。

“怎么,朕还没有退位,朕的话你们就不听了吗?”凤逸轩厉声道,妖瞳冷冽,仿佛能杀死人。

“滚!——”凤逸轩突然怒喝道,“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他原本俊美魅惑的脸上显出几分粗暴与疯狂,一只嵌玉金杯“咣当”一声摔在地上,黄金铸成的烛台,雕龙画凤的皇椅轰然倒地,伴随着无数玉器、瓷器的碎落,刺耳声音在大殿里凌厉地喧叫着。

嫔妃们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向殿外冲去。

李青霞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对于这个众叛亲离的男人,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情感,此时更无丝毫的留恋。

当初,若不是为了报复凤逸尘,她绝对不会选择进宫为妃这条路。既然现在他已经不能再依靠,她当然是毫不留情地离开。可是,走出这轩辕殿,面对那个杀了她唯一的哥哥,伤了她心的狠心男人,她又会怎样?不管了,反正,是死是活,她都不愿意再留在这里。想到这里,她扬起了脸,清丽的面容冷漠绝情却又无比坚强,她将发际衣衫理好,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门外。

巨大的轩辕殿忽然之间变得无比地寂寞与冰冷,朱红的大门静静地敞开着,冷冷地风肆意而入,穿入高堂大殿,撩起明黄色的宫锦和长幔,金碧辉煌的皇家宫殿瞬间被扭曲得丑陋无比。

凤逸轩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什么一国之君,什么真命天子,也不过如此!亦步亦趋地表着忠诚的大臣们转眼间就成了讨伐昏军的正义之军,口口声声说如何如何爱自己的嫔妃们,一个个大难临头各自飞,唯一的兄弟也是势同水火——他们曾如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他,而现在,他们却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世间,所有的人,都不能相信——

他跌落在地,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忍不住呛咳,忽然,却被人颤抖着扑上来抱住,“皇上,皇上——”

他落漠地抬眼望去,那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并不倾国倾城,总是那样地怯生生,多日不见,她的腹部已经高高地隆起,蹲下来时候也有些吃力,原来是梅馨。

她曾经被自己利用,后又被自己抛弃,而此时,最后选择留在他身边的居然也是她。

那一刻,凤逸轩的心中如五味陈杂,一时间竟然语塞。

梅馨显然有些不知无措,这个出身低微、性情怯懦的女子,在大难来临时除了哭,还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可是,偏偏也是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她哭泣着唤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皇上!——”

凤逸轩静静地凝视着她,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梅馨抬起头,诧异地凝望着凤逸轩,呐呐地道,“皇上是梅馨的丈夫,也是梅馨腹中孩儿的父亲,梅馨是绝对不会走的。”

很久很久的安静后,凤逸轩站起来,一仰头,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好像是发现了世界上最最有趣的事情,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梅馨急忙上前扶住,”皇上——”

“好,好!”凤逸轩温柔地凝视着她,眸中的坚冰一点点地融化,他柔声道,“朕不会抛下你的,朕也不会抛下我们的孩儿——”

远处,羽兵林立,只听得乐征响亮的声音,“宫中嫔妃,皆无过错,兰陵王自会善待大家——”

“凤逸轩,你是算是一代帝王,快些出来受降吧!兰陵王宽厚仁爱,自会善待于你!莫作无谓的挣扎!——”

凤逸轩眼底映着殿中明晃晃的烛火,清澈涟滟的如同山间潺潺的泉水,他长叹一声,“没想到我凤逸轩虽然失去了皇位,却得到了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女人!好,好!在这等时刻,我还有儿有妻陪伴,这一生也足够了!”

他无比温柔地望着梅馨那落满泪花的脸,温言道,“馨儿,你放心,我们一家人永远也不会分开的,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们母子的!”

他霍然而立,自青铜架上取下几支燃烧的长烛,向四周纵去,明亮的火焰立刻点燃了长长的帷布,梅馨吓得粉脸惨白,也哭不出来了!凤逸轩笑着站在明烟烈火间,奇怪的是眸中却丝毫没有属于死亡的恐惧。

宫门洞开,妖烈的火焰随风四处蔓延,富丽堂皇地轩辕殿立刻浓烟滚滚而上,火借风势,沿琼楼玉宇迅速攀升,顷刻便吞噬了大半个宫殿。

“着火了,着火了——”远处传来惊恐的呼喊。

华丽的轩辕殿完全陷入了红色的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