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七一九年,青止帝君驾崩,凤族夜羽神君接掌帝君之位,始称云帝。
此时龙族余孽龙花朝在逃,而魔域局势动荡。魔尊芙苏云邪跳下伏魔池,已是灰飞烟灭,毕生修为皆渡一女子,据传言,他临死前一晚曾传下口谕,若他殒命,便一力扶持这女子,她口中的魔后即位。而这魔后,恰巧又是云帝之妻,陶夭。
神界关于诛杀魔域之说从未停止,但连日来始终未见云帝有任何动作。新任帝君与其妻子原是郎才女貌,情谊深重,奈何造化弄人,如今一神一魔,势如水火。众人纷纷猜测云帝怕是私心不忍,但这种局势也不可能任其长久。
魔与神,始终是誓不两立,终有一日,山雨欲来风满楼,两方对峙,必定有一个会死。
只是,终不知,云帝究竟会做何选择。
云荡山,绯云居。
蓝玉一身浅蓝色襦裙,端坐在桌案前,眉眼伶伶细致,额前碎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只是眼睛怔怔的看向前方,神色有些呆滞。
“蓝玉,过来。”繁楚自她身后开口,声音是说不出的苍老与悠远。那一头青丝转眼看去,已是白发苍苍。
蓝玉机械的走过去,偎进他怀里,目光空洞:“师父,你要死了,我好难过。”她的一颗心血脉支离破碎,修补起来,几乎耗尽了繁楚毕生修为,倾刻间华发变苍颜,如同日落灯枯,一代上神的晚景,竟是无限凄凉。可蓝玉的心,还是留下了缺憾,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脑子里会变得空空荡荡,甚至,连幻化真身这样简单的法术,她都要想好久,才想得起来。
“是啊,会死,不过,死不可怕,永生,才是一辈子的梦魇。”繁楚苦笑着,揉了揉她不安分的脑袋,淡然的问道,“蓝玉,有个人要见你,你要见他么?”
“那,他会死么?或者,他是永生之人?”蓝玉有些僵硬的转动脑袋看向他,瞳孔一片灰败。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不过这都不重要。”繁楚点头复又摇头,“想见他么?他在外面等你很久了。”
蓝玉想了想,想得头痛,最后点了点头,算作答应:“想见,因为不知道他是谁,或许见一见我就会想起些什么。师父,你陪我一同见他,好不好?”
繁楚抿唇,半晌,点头道:“好,你乖乖呆在我身后,若你不想看见他,就拉拉我的衣袖,为师便帮你挡下。”他伸手抚过她的发顶,眸中满是怜惜。
“嗯,我知道了,师父。”蓝玉点头。
繁楚带着蓝玉往外面走去。
这才看到子夜上仙脚步有些滞缓,衣衫落寞,神情颓败。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花朝,见着繁楚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却在看清他的神态之时,眉稍是浓重的寒意:“蓝玉呢?”
繁楚朝他轻轻摇头,眸光在花朝身上打量了片刻,随后说道:“蓝玉她的意识时好时坏,或许某个时刻会记起你,或许,今后一辈子都不记得也说不定。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繁楚朝子夜上仙看了一眼,却见子夜上仙双手反绑在手,眸间一片痛苦之色。
繁楚抿唇,思量了半晌,终是选择了沉默。如今他法力几乎尽失,若是花朝有异心,要杀他和子夜,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抬头看了一眼蓝玉,见她仍旧神情呆滞,似是不认得花朝,不由,眸光一暗。
“你是永生之人么?”蓝玉眼珠子僵硬的转了转,这是来自身体的意识,明明动一动都觉得疼,她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要咧开嘴,给他一个微笑,尽管,她自己都意识不到那笑容有多么僵硬。
花朝沉默的看着她,如玉的面容染上了一层青灰色,下颌胡子拉茬,目光里是难以言明的意味,怔忡了片刻,他摇了摇头:“不是。”
他想不明白,自已是否该庆幸,她这时不大记得他了。如若记得,他想,依她的脾气,第一件事,便是结果了他吧。
“那你一定不认得这个人。”蓝玉颓败的摇摇头,泫然欲泣,“你一定不认得。”她说着,转身就要走。
花朝伸手,一把拦住了她:“你去哪?蓝玉?”
“我去找他。”蓝玉刷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
“你找谁?”花朝握着她的腕的手有些紧,目光里细碎的光影变幻,衍生出几分茫然。他想开口再同她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
“我找一个叫花朝的人,他是神族,可以长生不死。”蓝玉低头,双手绞着,半咬着唇难过的说,“我曾说过,此生,非他不嫁。我要嫁给他的,和他一起走今后漫长的岁月,可他不见了。”她指着心脏的位置,呜咽着对他说。
花朝低了头,目光浅浅:“他是坏人。”
“不是的。”蓝玉打断他,眼睛变得通红,“他是好人,他说过,会保护我,会娶我的。”
“他要杀你,你也不信么?”花朝抬头,眉间是痛楚的神色。
“他若杀我,大不了,我与他同归于尽。终归,到死,他都是我的。”蓝玉抬头,眸子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倘若他对不起的不仅仅你一个,还有天下人呢?人心险恶,你不觉得,为他做这些不值么?”花朝脸色惨白,已经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
“那我一刀结果了他,所有的恩怨,一并了结,不好么?”蓝玉忽然抬头看向他,眼睛里是浓重的雾色。
“你……”花朝眸光是浓重的墨色,他沉吟着,看着她的脸色,心中已是一片明了。眸底寒光闪过,他一把扼住她的咽喉,握紧,骨节泛白,蓝玉苍白的小脸因充血而变得通红,片刻,已经成了紫红色。
“花朝!不要!”子夜惊呼,无奈身体此刻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
繁楚片刻已然闪身到花朝面前,目光凌厉:“花朝,你一定要斩尽杀绝才甘心?!”
花朝冷眼看向他,一挥手,繁楚已是向后趔趄了几步,身形不稳:“你连蓝玉也要杀?!”
“不杀她,她就会杀我。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变成可能。”花朝冷言,神色依稀之间竟有了龙霆的影子。
“畜牲!”繁楚怒斥他,已不顾自身的伤势,劈手要去救蓝玉。
花朝一手扼着蓝玉的喉咙,一手掌心微蜷,凝神聚气,倾刻间,已是排山倒海之势。
“繁楚,你还以为,我是从前的花朝吗?”花朝眸光冷冽,手中的动作未曾缓下半分,倾刻间覆雨翻云,天地失色。
许多时候,当你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在眼前死去,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
陶小淘以为,自己一颗已经麻木到行尸走肉一般的心,在看到繁楚四分五裂的身体时,应该没有那么痛才对。
可是,很多时候,人的意识,似乎总比动作快了几分。
当她的发丝以不可逆转的速度狂烈的刺透花朝的身体时,她才终于知道,痛到深处,是什么滋味。
明明,明明她只是想来看一眼繁楚而已,却为什么,事情的结局总是要超出她的预想呢?
“繁楚……花朝……”她一身深紫色流云锦纹罗裙,发丝零乱,眼稍妖媚上撩,即使红了眼,流着泪,也充满了鬼魅与诱惑,可是开口那声音,却已经没有一丝温度。
“师父,师父……”蓝玉哭了起来,那种近乎原始的悲恸的声音撞进陶小淘的耳膜时,她怔怔然的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蓝玉,蓦然的,愣愣的抬起手心,那里,已是空空如也。
她这一生,就像一个糟糕至极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她觉得真想笑,眼泪和着血,顺着脸颊流下,她这一生,一笔一笔,是血是泪,都是她欠别人的,都是。
她的哭声渐渐带着一种如同鬼魅的凄厉与狂狷,天地失色,山河永寂。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悲恸的哭声引来琼鸟飞绝,云荡山天生的结界屏障一震即碎,山间起了大火,尽管这山间四季如春,然而这妖火来势凶猛,大有将这山间一切焚失殆尽的意味。
“淘儿!”子夜上仙失声痛呼,她却恍若未闻,蓝玉的哭声和着她诡异的,悲痛到极致的笑声,竟使整个云荡山浮现一片哀伤之色。
“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最后一丁点的希望都没有了,老天爷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她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
天庭将领赶来的时候,云荡山已经化在灰烬中。
熊熊妖火,始于心魔,也终于心魔。
他们赶来时,陶小淘匍坐在地上,脸上身上,已经被血染尽,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稍有眼力的人,便可发现,她已经自毁一身灵力,如同废人。
夜羽将幽溟潭重新结界封印,奇怪的是,结界外,依然没有守卫。
关于魔后陶小淘的生死,众长老与仙家此时意见甚为一致,仅管她曾位尊至神妃,但终究,一步错,步步错,已无法回头。
陶小淘在潭底这几日,耳朵一刻也没有清静过。
直到这一日,潭外终于有了守卫的卫兵,她才终于有了一日清静。可是,他却只是来宣布,审判她的日子到了。她想了想,不悲也不喜,将自己整理妥贴,走了出去。
一路,竟只有这一个卫兵引路。
可她,已经再也不想逃了。
她觉得自己早就已经死了,活着的,不过是具身体。倘若身体也死了,大概,她耳边将永远清静了,夜羽,便不用为难了吧
赤足而行,因着怕她逃出去,众长老合议,在她踝骨上用诛魔链生生穿了个洞。如今她无法穿鞋子,每走一步,便会有鲜血逸出,全身十二处大血皆钉入了销魂钉,琵琶骨处,也硬生生被诛魔链穿透,行一步,便咔嗒咔嗒的脆响,像是哀怨,又像是控诉,她却仿若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缓缓前行。
二十几米远的仙砚台,不觉,竟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仙砚台的左边,便是伏魔池,对吧?”她的声音淡淡的传来,不悲,不喜,不怒,不笑。
“是。”卫兵恭敬的答道。
“随我到那边走走,我想看看云邪。”她说道,神情柔和,倒更像是个楚楚动人的仙子,哪里像是魔神呢?
“呃,可是……”卫兵犹豫。
她却置若未闻,咔嗒咔嗒的响声徐徐向左面行去。
她站在伏魔池的边缘,就已经感受到一股强烈到想要将她撕碎的气息。就是在这个地方,她亲眼看着云邪痛苦的死去。鼻子一酸,泪水便悄然而至。
垂眸,天边起了微风,青丝微微摆动。
想了想,她还是缓缓开口,用尽了身上未曾被封印的法力:“羽,我知道你刚一统神界,政务繁忙。我只想……与你说一些话。我……在伏魔池这边等你,就你一个人来就好。”她朝卫兵抱歉的一笑,她用了传音诀,这卫兵,怕是要受罚了。
风猎猎,深紫色流云锦纹罗裙被扬起,在空中蹁跹飞舞,像是一幅,亘古不变的美人图。
夜羽急匆匆的起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场景,似是孤独而倔强的宣誓。蓦的,心底深处升起一片荒凉之感。
“淘儿,站在那里做什么?”他皱眉,薄唇轻启,微微不悦。
她回头看他,他的身后是他的亲卫。
惨然一笑,泪水突然的,就逸出了眼睛,原来,魔也会流泪,原来,他还是不信她。
“羽,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爱你了,我爱不起……”她声音悲恸,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妖娆的妆容也掩不尽悲凉之色,“蓝玉疯了,花朝死了,芙苏云邪……也死了,子夜师父因我被剔除仙籍,打入六道轮回,生生世世受轮回之苦,繁楚因为我而烟消云散,这世间,能困得住我的人,都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似乎越说,眼泪就掉得越厉害。
“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他看着她的悲伤,如此明晰,如哽在喉,喃喃的说。
“今日,我跳下这伏魔池,不用审判,不用你为难……我和你,三生三世的恩怨纠缠一笔勾消。自此,我们,两不相欠。”
她说完,转身,似乎能感受得到伏魔池强烈的唳气,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而下。池水灼伤了肌肤,那种痛苦,她想,云邪,你当初,是不是也是这般的滋味。
你为了我,甘愿焚心噬骨,如今,我来陪你。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听他说,不要走。
更没有看到,他眉间一瞬喷薄而出的情丝。
往事似乎历历在幕。
她说,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羽,如果死可以解脱,我宁愿,生生世世,不再与你相见。
不见,便不会恨,不想,便不会苦。
自此,生前身后之事,都付诸流水,是好是坏,她也,再感受不到了。
后世传言,历代天帝,除云帝之外,身边皆有女眷后妃。云帝一生孑然一身,励精图治,直至,千万年后退位,也依然如此。
人生在世,****二字,亦真亦假,亦喜亦悲,个中滋味,便只有经过的人,才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