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黄金荣全传
6570000000052

第52章 迟暮依依怅离情(3)

当时,杜月笙走了,王晓籁走了,金廷荪也走了。黄金荣坐在公馆里,喃喃地道:“走了!都走了!”说着,他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黄金荣也知道,如果自己不走,那共产党一定不会放过他,他从前做尽坏事,杀共产党员,与工人作对,而且做黄、赌、毒生意,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想了很长时间,他还是动了动臃肿的身体,凝望着窗外的霏雨,轻轻一笑:“走?我是不会走的。”

他之所以不走,一是因为他已经八十多岁的人,活不了几年;再者,走了之后,如果在途中突然生病,死在了轮船上,那不是没有善终?想到这里,他就下定决心:不走。此时,黄金荣还想到杨虎对他说的一句话:“你不要怕,共产党的领袖知道你,他们说,只要你以后跟共产党走,他们可以既往不咎。你还怕什么呢?”黄金荣明白,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词而已。真正说起大道理来,自己还是难逃其咎的。但他听了这话,心中倒还舒服了许多。

黄金荣坐在公馆内,正在揣测自己的未来时,章士钊走进黄公馆,跟他说:“你放心,只要拥护共产党,不再与人民为敌,我们一定能按‘既往不咎’的政策办事,希望黄先生留在上海,不要听信谣言,更不能轻举妄动。”黄金荣很是感动,当即回答:“我是快要进棺材的人了,我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死也会死在上海的。”

5月24日,城外炮轰得越来越紧,几小时之后,解放军成功攻占上海。

既然决定留下,而且要和人民政府站在一边。于是他开始积极活动起来。首先,他将自己手中掌握的国民党的一切财产叫弟子做成报表,通过杨虎,全部交给了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之后,他又把400多名洪帮头目的名单整理出来,交给了地下党。这些资料的献出,为人民政府后来安定上海局势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他让自己的弟子不要助纣为虐,帮助国民党分子逃离上海前进行大屠杀,积极掩护地下党出城,能帮助就帮助,能支持就支持。从而为自己留了条后路。

忙完之后,黄金荣回来看家人。一进家门,发现家里空荡荡的。原来儿媳李志清已卷走黄家的金银财宝逃去香港了,后来她又辗转去了台湾。

上海解放了,人民从此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上海再也不是官僚和资本家的天堂,而是普通老百姓的乐园。

1950年,为了表现出对人民政府的支持,黄金荣拿出5万元买了当时的公债。但是,自从李志清卷走所有家产之后,黄金荣的生活捉襟见肘,越来越困难。他只好让手下程锡文到香港找杜月笙,让他借10万元补贴家用。

1950年2月,程锡文找到杜月笙,但却让他非常失望。一见面,杜月笙便道:“你找大少奶奶,她现在很阔绰。”程锡文只能原路返回。黄金荣心不死,又让秘书写了一封密信,让程锡文送去香港。大概内容是:“现在我派程锡文来港,是请你借10万元钱,用以追回刘裕章的欠款,务必请协助解决为荷。”

原来,黄金荣、杨虎、程子卿三人与法巡捕房总监乔辨士一起做过军火买卖,一批军火销售给了军火商人刘裕章,欠款还没有给。

程锡文带着信来见杜月笙,在途中,黄金荣又发了一份加急电报,请杜月笙帮忙追回欠款之事。杜月笙无法,只是给了程锡文5万元,打发他回来了。

1951年8月16日,一场强台风掠过香港。这场台风将香港吹打得像一个刚从深海打渔归来的妇人,显得极其疲惫。此时,坐落在香港坚尼地公寓18号的杜公馆里昏暗一片,死亡的气氛笼罩在房子上空。在上海叱咤风云、显赫一时的大亨杜月笙在此与世长辞。

杜月笙死后,他的家产被小老婆们全部瓜分,他的弟子和老婆将他的遗体送到台湾,葬于台北南郊的一座山上。这样,杜月笙就再也不能回老家上海了。他的遗言也没有实现。

与杜月笙相比,黄金荣就要幸运得多了。

解放后,人民政府见黄金荣的确有悔改之意,于是让他的“大世界”、“共舞台”继续经营。面对这一切,黄金荣非常感恩。为了表示对人民的诚意,他于1951年5月20日,向人民政府上交了他的《自白书》,并在《文汇报》上发表。其言词恳切,足见他的悔改心。主要内容是:

我小时候,在私塾读书,十七岁到城隍庙表舅开的裱画店里学生意,二十岁满师,在南门内一家裱画店做生意,五年后考进前法租界巡捕房做包打听。那时候,觉得做裱画师傅没出息,做包打听有出息。现在想来,做包打听,成为我罪恶生活的开始。

我被派到大自鸣钟巡捕房做事,那年我二十六岁,后升探长,到五十岁时升督察长,六十岁退休,这长长的三十四年,我是一直在执行法帝国主义的命令,成为法帝国主义的工具,来统治压迫人民。譬如说卖烟土,开设赌台,危害了多少人民,而我不去设法阻止,反而从中取利,实在真不应该。

蒋介石是虞洽卿介绍给我认识的。国民党北伐军到了上海。有一天,张啸林来看我,他们发起组织“共进会”,因为我是法租界捕房的督察长,叫我参加,我也就参加了。就此犯了一桩历史上的大罪恶,说起来,真有无限的悔恨!后来法租界巡捕房的头脑费沃利,命令禁止“共进会”在法租界活动,一方面张啸林要借“共进会”名义,发展他们的帮会势力,所以对我不满意,我因为职务上的关系,就和他们闹意见,从此与张啸林避不见面,不久,我就辞去法巡捕房职务,退休在漕河泾了。我在法巡捕房许多年,当然有些势力,有许多人拜我做先生,我也收了很多门徒,门徒又收门徒,人多品杂,就发生了在社会上横行霸道、欺压善良的行为。我年纪大了,照顾不到,但无论如何,我是应该负放纵之责的,因而对于人民我是有罪的。

解放以后,我看到共产党样样都好,人民政府是真正为人民的政府。几十年来,帝国主义、军阀官僚、国民党反动派盘踞下的上海,整个变了样子。政府里杜绝了贪污,社会上也没有敲竹杠、仗势欺人的事情。我今年八十四岁,已经二十多年不问世事了,但经过了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了伟大的人民力量,再检讨自己六十岁以前的一切行为,感到非常痛苦。一方面我对于人民政府对我的宽大,表示深切的惭愧和感谢,一方面我愿向人民坦白悔过,恳切检讨我的历史错误,请求允许我立功赎罪。

我坚决拥护人民政府和共产党,对于政府的一切政策法令,我一定切实遵行。现在,正是严厉镇压反革命的时候,凡是我所能知道的门徒,或和我有关系的人,过去曾经参加反革命活动或做过坏事的,都应当立即向政府自首坦白,痛切承认自己的错误,请求政府和人民饶恕;凡是我的门徒或和我有关系的人,发现你们亲友中有反革命分子要立即向政府检举,切勿徇情。从今以后,我们应当站在人民政府一边,也就是站在人民一边,洗清各人自己历史上的污点,重新做人,各务正业,从事生产,不要再过以前游手好闲、拉台子、吃讲茶乃至鱼肉人民的罪恶生活。这样,政府才可能不咎既往,给我们宽大,否则我们自绝于人民,与人民为敌,那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是应该的了。

现在,幸蒙共产党的宽大为怀,使我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在毛主席旗帜下,学习革命思想,彻底铲除帝国主义的封建思想意识,誓再不被反动派利用,决心学习自我批评及自我检讨,从今以后,愿做为人民服务的人民。

最后,我敢向上海市人民政府和上海人民立誓,我因为年纪大了(今年八十四岁),有许多事,已经记忆不清,话也许说得不适当,但是我的懊悔惭愧与感激的心,是真诚的!是绝不虚伪的。

公元一九五一年五月

黄金荣

黄金荣写下这份《自白书》,可见他已痛改前非,顺应时代潮流的决心。黄金荣是一个帮会头子,他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他自己也认为,识时务者方是俊杰。

第四节斯人长已殁

黄金荣发表《自白书》之后,全国乃至海外反响非常巨大。在旧中国,民间一向都是以帮会方式组织团体,而黄金荣是上海帮会的总头子,他发表《自白书》,无疑是对帮会势力的彻底打击。由于没有了靠山,上海帮会势力渐渐瓦解。在人民政府的管理下,毫无作为。上海开始进入现代社会管理体制,自发的帮会退出历史舞台。这都有黄金荣的功劳,总老头子“金盆洗手”,手下也就“立地成佛”了。

根据黄金荣自己的推断,能向人民坦诚地交代一切,自己就没有罪名了。但是,《自白书》一发表,上海市民就愤愤起来,他们纷纷致信上海市公安局,揭发黄金荣的罪行,要求政府从严查处黄金荣。

由于信件数量非常大,所以笔者不可能一一罗列出来。但我们不妨看看上海贸易信托公司的一名职员写来的检举信,他说:“见报刊载有黄金荣自白书一则,他竟轻描淡写地希望人民政府予以宽大,查黄金荣的罪恶,更是远胜于最近处以死刑的匪徒、恶霸等不知多少倍。他是上海万恶社会形成的第一罪人,在国际上,他也是有名的帝国主义的工具;广收门徒,创造恶势力,一贯欺压人民,手段卑鄙,到处招摇是非,包揽诉讼,仗势凌人,门徒罪恶皆以他一言蔽之,谁敢说不字呢?蒋匪介石也是他的门徒之一,因此更可任意胡行,当大革命宁汉分裂以后,蒋匪所谓清党时,黄金荣与杜月笙即在上海捕杀了许多爱国志士,血腥的事实众所周知,我们能忘记吗?”信中还说,解放前黄金荣与人民作对,解放后依然这样。在处死的恶势力头目中,几乎全部都与他有亲缘关系。

某中学的一名老师致信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杨帆时这样写道:“黄金荣太不坦白,他的罪状太多,这样轻描淡写就算了,有这样便宜的吗?”

面对如雪片般飞来的检举信,上海市政府认真考虑,最后还是决定宽大黄金荣。因为要想稳定上海局势,非得利用黄金荣不可。黄金荣也积极配合。

1951年5月中旬,在陈翊庭的陪同下,黄金荣亲自来到中央银行大楼军管会,将自己的《自白书》呈献给了军管会首长粟裕和盛丕华,两位在办公室里对黄金荣进行了训话。黄金荣坐在那里不时地颤抖,再也没有当年威风凛凛的模样。

黄金荣交上《自白书》,与陈翊庭一起下楼,两人刚到楼下,陈翊庭发现自己的皮包丢在楼上。他请黄金荣站在原地,自己取皮包回来两人再一起回家。黄金荣站在那里,并没有大的反应,只是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一会儿,当陈翊庭下楼时,发现黄金荣已经不见踪影。四处打探没有发现他,于是陈翊庭直奔黄公馆而来。原来,黄金荣交上《自白书》之后,唯恐情况生变,便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家。

这几天,市政府门前聚集着大批市民,要求政府严惩黄金荣。黄宅外面也时时有人叫喊。黄金荣落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随后几天,曾经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反动骨干几乎被全部枪决。黄金荣发表《自白书》的第九天,“小八股党”得力干将、杀害汪寿华的刽子手叶焯山被法庭提审,其子叶麟根到场控告父亲逼死其母和舅父的罪行,最终,叶焯山被判处死刑。

7月26日,黄金荣的弟子、汉奸卢英被枪决。28日,叶焯山和黄金荣的另两个徒弟,迫害越剧名伶筱丹桂的恶霸张春帆和“小八股党”成员马祥生双双被送上刑场。

消息传开之后,黄金荣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他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下,心神不宁,害怕自己什么时候被人民政府抓去,将自己拖到枪决的刑场上。不过,人民政府并没有这想法,他们依然对黄金荣秉承宽大处理的政策。

黄金荣越想越怕,最终只能躺在床上,但他心中的恐惧还在刺激他站起来。他坐在太师椅上也不想站起来,站起来也不想挪动脚步。渐渐地,黄金荣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家人要送他去医院。但他轻轻地摇手,已说不出话来。从他满脸凄凉和痛苦的表情能看出,他想一个人坐在钧培里公寓里,静静地死去。因为这里有他一生的荣耀。

外面,已是风起云涌,但黄金荣脑子想不到那么多,也感受不到这种气氛。他似乎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只是一个旧上海敢打敢拼的匆匆过客。这一切过去之后,他的生命也将结束。

1953年6月20日上午,黄金荣已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附近的永川医院的医生应黄金荣家属的请求,给他打了强心针,但依然无济于事。当天下午,黄金荣停止了呼吸,时年八十六岁。

黄金荣死后,杭石君(大世界经理)、马筱峰、陈荣富、陈昌良(金荣大戏院经理)等17人在钧培里1号黄公馆举行了简单的葬礼,摆了9桌丧宴。20日当天下午,大世界经理杭石君就报告上海公安分局云南南路派出所,申请更改大世界负责人姓名。

比起其他两位大亨,黄金荣还是幸运的。张啸林为日本人卖命,甘愿当汉奸,于1940年8月13日,被国民党特务密谋暗杀,这是罪有应得。而杜月笙于1951年8月16日客死异乡,年仅六十三岁,后来遗体还受尽颠簸,来到台湾,葬于台北市汐止镇大尖山墓地,根本无法实现他“死后葬于上海高桥杜氏祠堂”的愿望。至于黄金荣,他不但活到八十六岁高龄,而且能守在上海故土,总算“善始善终”。在黄金荣死去的那天,上海市面风平浪静,只有复兴公园——这个曾经挂过“中国人不得入内”和“戴着口罩的狗可以入内”的园规的法租界顾家宅公园——门后挂出一块黑板,上面写着硕大的五个字——黄金荣死了。这就是全上海敢于公布黄金荣死讯的唯一的布告牌。

黄金荣死后,黄家生活一天天拮据。为能有个好的生活。黄家人找到章士钊,章士钊写信给市长陈毅和副市长潘汉年,陈述了黄家经济困难的问题。在潘汉年亲自处理之下,黄家的财产问题得以顺利解决。

黄金荣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在旧上海,这种性情汉子不少,但能像黄金荣这样,从一个裱画学徒,一步步走到巡捕房,然后统领全上海黑势力的人,非常少见。他的一生就像夜空里的一道星光,只有在最黑暗的时候才能看出他的美。的确,一个传奇已经过去,一颗流星已从天空中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