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
黑暗中的高速公路。
三辆载满了旅客的巴士追尾,没有人清晰地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包括司机在内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其中一辆巴士刚从国际机场出来,这次的事故可能牵扯到了国际邦交。
一对年轻的夫妇正抱着大行李袋在瞌睡,他们也在其中一辆巴士上,车祸发生的时候男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而女人则捧着肚子绝望的嘶喊,她怀孕了,刚四个月,这是他们打算送给女儿的礼物,一个即将诞生的弟弟或者妹妹,他们不敢相信居然发生了灾难。
不可能——男人吼完最后一声就失去了知觉。周围的人已经被巨大的碰撞挤作一团,看上去就像一堆零散的碎肉。感觉到脖子严重被挤压,女人费尽力气想把自己的身体从男人身下抽出来,他是想保护她,但此刻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了,她必须在后一辆车的再次追尾前爬出去,亦或是车体爆炸前。她仿佛听到孩子在哭泣,她必须活下去,至少让孩子活下去。
已经不可能了,她自己也很清楚,她无法活着离开撞成压缩罐头状的车体了,两条腿从大腿以下都被压骨折了,她的一条手臂也失去了知觉,另一条手臂正环着自己的肚子。“我的孩子——”歇斯底里的吼叫声,看来车上活着的母亲不止她一位。“救救我的孩子!”当女子吃力的回头寻找到那位求救的母亲时她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母亲怀里的小男孩儿已经死了,而那位母亲恐怕正在鬼门关前徘徊,她的脑浆从太阳穴的窟窿中慢慢的流淌出来。
抵制住自己的呕吐感,女子慢慢深吸一口气,她的孩子还很安全,至少她的肚子因为她和丈夫下意识的保护而没有收到挤压,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不行了,看这状况救援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发现她。眼前模糊的火苗告诉她前方已经有爆炸发生,如果这辆车也爆炸起来,那她就准定没救了。
“求求你出现吧,你这不招人待见的死神,这会儿你又去哪里了!”女子轻轻地咒骂出声。
一个黑影飘忽出现在她眼前。已经没有关系了,因为车上大部分都是死人,还有因为恐惧而失去意识等死之人。他轻轻拂过女子的发丝,表情沉痛而悲戚。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小心走开一会儿而已,他不知道自己的不耐烦会造成如此可怕的后果,他憎恨自己对生命的无视,他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期待着死亡的悄然降临。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女子深吸一口气,她现在感到脑袋晕晕乎乎,她知道自己不行了。“该死的!你非要这个时候问么?如你所愿,救我。你可以的。”
“不——”他并不希望自己救她,而且他也确定她并不愿意被他拯救,至少,在他看来这不算拯救,而且以一种她丈夫生前最痛恨的方式。视线转向已经死去的男子,他知道就算他看到他最后一眼,也绝不会让他救他,他恨他,根深蒂固歇斯底里的恨。
“你到底在想什么?”她愤怒了,这不就是他一直等待的么,他盘旋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小女儿,虽然感觉到不安全,但他们无法让他彻底的消失离开,“我不能死,我还有孩子,还有……”她感觉到呼吸困难,没有失去知觉的手搂住肚子,她不想失去这个未降生的婴儿,至少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在身边,女儿就不会一个人感到孤独了。
他慢慢摇了摇头,坚决而悲恸,他无法这么做,他知道自己无法做到。
“那么至少,让他活下去。”女子看向自己的丈夫,他已经血肉模糊,但只要眼前的黑影同意,丈夫随时能够活过来,一如既往的生活,或许,只是有一点点的改变。
“对不起夫人,我答应过你的丈夫,我永远不会对你们做这样的事情。”
“让我的孩子活下去。”
“他已经死了。”虽然不愿意说出如此残酷的话,但恐怕是事实,在他赶到的时候他就发现,她肚子里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了,那种渺小的生命更加的脆弱,可能意识到了母体发生了灾难性的损伤,小生命无法抗拒无形的压力,自己选择了结束的方式,他走得比车上任何一个生命体都更安静更平和。
“不——”轻声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否定,没有一个母亲能够接受那样的事实,就像刚才那个看着自己儿子死去的母亲一样,只希望有人能救出自己的孩子,哪怕自己死亡也不再恐惧了。
“你可以救他,你可以,你可以……你为什么不?”他轻轻低下了头,他无法救一个婴儿,哪怕是得到允许的,因为婴儿并没有意识,婴儿从来无法自己思考,所以就算是允许也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族类中从来没有婴儿的缘由,婴儿是不祥的,带来毁灭的。
车体慢慢的燃起火光,她哀求的看着他,他闭上了眼,却依旧能准确的抓住她的脖子,只轻轻地一下,她无声的死亡了,他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温度越来越高的巴士残骸。这里将会有一大片的残骸,汽车的,人类的,行李的,还有,花花草草的。
12月21日
一个年迈的老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慢慢走进了礼堂。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大部分都是陌生的,互相试探着安慰对方。他们都是巴士撞车事件遇难者的家属,一次巨大的车祸意外,让无数的陌生人同时体会到了一样的伤痛。由于车体焚毁,警方不得不将所有尸体一起火化入殓,无法领回家人遗体的人们愤怒谩骂最后也不得不悄然谅解。此刻的聚集就是为了共同的哀悼,素未谋面的家属们互相搀扶,在签名簿上留下自己亲人的名字。
一位穿着黑色礼服的司仪询问长者亲人的姓名,长者微微皱紧了眉头,死去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和儿媳,还有儿媳腹中未成形的胎儿。他们去温哥华处理房产的事务,全家已经准备移民了,而唯一滞留他们的,就是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故土。所以夫妻两将日期一再推迟,前不久收到了对方的律师函才匆匆赶去,并把小女儿留在爷爷的身边。不料,这一次却成了永别。
“琉瑄,和爸爸妈妈说再见。”没有遗体的葬礼。一排排代表着遇难者身份的木质铭牌。小女孩儿稚气未脱的脸庞,茫然的注释着自己的爷爷,为什么,爸爸妈妈说好前几天就该回来了,却为什么要她说再见呢。他们还说,要带个弟弟或者妹妹回来的,如果他们不回来了,那个弟弟或者妹妹该怎么办,她要去哪里找到那个小家人。
黑色的人影出现在礼堂的角落,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怀着悲痛和无奈。他慢慢的穿过人群,走向老人。“很抱歉,我晚了。”
“没关系。仪式还没开始。”慈祥的声音却透着无尽的哀默,老来丧子,最让他不忍的是,他要怎么告诉孙女,她一夜之间就成了孤儿呢,当然他不会丢下孙女不管的。
黑影顿了一顿,微微欠了欠身,“那天晚上,我去晚了。原本可以阻止一切发生的。”
老人叹了口气,那不是他的错。老人了解自己的儿子,从儿子4岁起,他就一直在他身边默默保护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将小男孩儿拖离死神的魔爪,但当男孩终于长大,意识到他是谁后,是自己的儿子离开了他,并且警告他再也不许靠近他的生活。儿子搬出了老宅,住进了繁华的新式公寓,找到了自己钟爱的女子,然后结婚,甚至在老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生下来第一个女儿,不可否认那孩子的确讨人喜欢。老人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怪罪他隐瞒了儿子的动向,因为他知道他在自己儿子身边只是为了看护他。所以,这一次的失误,并不是他所造成的,他不可能永远一步不离的守护着。
“哥哥,你也是来和爸爸妈妈说再见的么?”小女孩儿甜甜的微笑着,她依然不明白,再见,代表着什么。
黑影慢慢的蹲下身,直视着小女孩儿未经世事的眼眸,清澈湛蓝。当他的指尖伸向她的额头时,她礼貌的笑了,“哥哥,你也认识我爸爸妈妈的吧,可是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里。”他没有回答,他确实从来没有进过她的家,他只是每夜都在外面徘徊而已,没有主人的邀请,他无法踏入那扇门,恐怕,他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集体葬礼的结束。哭泣着的人群慢慢退散。无法分辨的骨灰被装入精致的骨灰坛,一起没入公墓。无论你身前是名人还是乞丐,一旦化成灰烬,再也没有人分辨得清。
“她死前哀求过我……”让他说出这番话很困难,但他必须告诉老人,一字不漏毫不隐瞒的叙述,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远处的女孩儿,她正和一个同龄的孩子说着话,那个孩子比较幸运,她是被父母带来参加祖父葬礼的,祖父从另一个城市来看望他们,却发生了不幸的意外。“她说让我救那个孩子,但我不能,你知道的,我无法救一个根本没有思维能力的婴儿。就算是个成年人,这也是很难熬过的阶段,我怕会控制不好。”老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从来不指望他救任何人,因为他心里和死去的儿子一样清明,他,救不了任何人,只是拖入一个更深的漩涡而已。
“我从来不会怪你,就算我儿子死了也是一样。他过去对你的态度确实很反感,我相信你也理解他。现在我只希望琉瑄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会让他们小夫妻两放心。”
“但是事情恐怕有点出人意料。”他猛然抬起始终低垂着的头,眼眸中闪烁着焦虑与愤懑的情绪。老人微微吃了一惊,“你指什么?”
“不是新闻里报道的那么简单。我们的人介入了。恐怕是,有其他的出现了。”
一瞬间,恐惧与绝望扼住了老人的咽喉,他费力的呼吸起来,他不想在儿子儿媳的集体婚礼上晕倒,这会让小孙女儿更加惊恐,但是,他的话敲响了警钟。“你的意思是,有控制之外的人觉醒了?”
“恐怕是这样的。他们焦躁、饥饿、迷惑。”
“不会又让一切重头开始吧?”
黑影低迷了下去,这确实,正是他一直在担忧的事情,他陷入过三度肃清,难道眼前又是一次?
4月13日
海啸一次紧接一次的频繁发生,天文学家气象学家们焦头烂额,关于世纪末传说的预言再次袭来,而且声势浩大证据确凿,人类犯下了太多的毁灭之罪,最终实施惩罚的就是那些当初最无辜的受害者,自然界。
最近一次的海啸引发了一个沿海村庄的消亡。所有的居民被卷入海流中,尸骨无存,海洋生物大面积的迁徙,以往被它们唾弃的北极海域似乎成了最佳居住地。
老人走进孙女的房间,她正在独自收拾衣服。“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爷爷,我能整理好。”小女孩儿低垂下头掩盖着即将滑落的泪水,她最终还是意识到了父母离世的意义,她不能参加今年的社区夏令营了,以往都是妈妈带她去的,现在,她必须学会独立的照顾自己,哪怕她才6岁,要到明年才上小学。她要跟着爷爷回到老宅,她喜欢老宅,偶尔跟爸爸一起去看望爷爷的时候,但现在那里是她唯一的避难所了。
一会儿几位熟识的好心邻居拜访了只有爷爷和孙女的空屋子,家具几乎都变卖了,老人只把孙女的家具搬运了回去,他不希望孩子留下太多的伤感回忆。那几个一心等着琉瑄长大好嫁给自己儿子的阿姨妈妈们怜惜的瞅着小女孩儿,她聪明漂亮而且懂事,如果不是父母的意外,她安安静静的长大该是件多美妙的事情,大家住在一个社区里,偶尔串门聊个天,孩子们大了也都是知根知底的。
“小琉瑄,搬走了也要记得阿姨啊,以后有时间回来看看我们哦。”一位大妈还在不甘心的游说,遭到其他几位的鄙夷,到底她是个才失去父母的孩子,需要的更多的是关怀与呵护。
“琉瑄有你这样一位爷爷还算幸运,不用被送到福利机构去了。”另一位开始和老人搭讪。老人虽然年纪大了却依然笔挺,也可能是过去参军的缘故,还穿着葬礼上的西服,加了一件褐色的长风衣,他的行李是一只简单的拉杆箱,搬运的工人正在把女孩儿打包好的东西搬下楼去。
老人没有告诉孙女的是这间屋子他保留了下来,虽然很多房产商劝他一起卖了算了,但他固执的把产证转到了琉瑄的名下,等孩子长大了,她就可以自己分配属于她的财产了,无论是卖掉还是作为纪念,他都不会干涉。
将自己的围巾裹在女孩儿的脖子上,看着搬运工拖走了最后一箱行李,老人牵起孙女的手走出了屋子。一道冷风轻轻地拂过脸颊,他来过,又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时候并不需要他的存在,或许,他的存在原本就是一个极大地讽刺。
“爷爷,我们还会回来吗?”电梯上,女孩儿忍不住抬起头恳求的望着自己的爷爷,他是世界上最有一个会收留她的亲人了吧。
“会的。只要你想回来,爷爷随时都会带你回来。但是目前,我们最好还是住在老宅那里,那里可是爷爷的地盘哦,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小琉瑄的。”
女孩儿满意的点了点头,此时此刻,她的愿望如此简单,如此容易满足,因为,她再也不敢奢望,不敢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