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冰冷的眼底，有了一丝温度，一双黑眸急切地望进我的，仿佛想要把它看透，看穿。
我笑意如常，弹去他身上的尘土，缓缓道，“慕云——好久不见。”
一盏透着明黄色光芒的油灯，在雨幕中摇摇曳曳，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正如房间内的某个人心境。
“为何还要来找我？”我把玩着手中的琉夙，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自从你救下我那日起，我便对自己说，我的命便是你的。”
“我记得曾对你说过，你的命是自己的，没有人能够左右，你还是回去吧。”
沉默许久，眼前的人依旧不语，身形不动分毫地挺立在原地，“那日，你把那群欺负我的混蛋打跑，然后笑着向我伸出手，说——我自由了，不再有人禁锢我。那时，我愣愣地望着你，心里就在想，原来这天底下真有救世的人。再后来，你把我交给师傅，虽然每日练功极为辛苦，但是师傅待我如己出，师兄弟们待我也是极好，师傅常对我们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为了保护月峥而存在，守护着他，一辈子……我铭记于心，不是因为师傅的话，而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慕云的声音有了些起伏，他低埋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跳崖的那日，我明知你是为我故意引开那些追兵，可是我却一时难以抽身去救你，眼睁睁地看着你跳下去，我愧责难当。以前，我没有武功的时候，被人欺负，而如今，我学了满身武艺，却还是保护不了你……”
我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无可奈何，一种苍白的无力感。
“我一路杀敌，好不容易突出重围，追到崖下，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尸体，我不甘心，我不相信你就这么死了，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找你，师傅说月峥这名是不能再用了，你字玄机，很有可能以月玄机的名字出现。所以，我便从南临一路追到北钺启都，后来又听说你随北路征讨大军上前线了，便追到这里。”
这一路上的艰辛我自是明白，一年多来的盲目寻找也不是常人能做到。
“如果今日没有找到我，怎么办？”我轻声叹道。
“继续找，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十年找不到就找二十年，直到找到你为止。”
“慕云，你这又是何苦。”
“慕云这条命是公子的，公子如果不要，慕云自行了断便是。”说罢，便将腰间的剑毅然横在颈前。
我伸出两指，夹住锋刃，稍一用力，将它摔落地上，“你跟着我吧。”我缓缓踱到窗前，望着昏暗的天空叹道，“只是，我已不再是以前的月玄机，不只是这张容颜变了，连心境——也变了，变得狡诈无比，擅使权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人如麻，恐怕这塞外的大雪也洗不清我双手沾染的血腥。”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即便是你入地狱，也要带上我。”
我身形一震，唇角逸出一丝苦笑——慕云，如果这样，我当初救你究竟是救你出苦海，还是推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贞元一百一十五年四月开始，无疑是北钺和东秦历史上印象最为深刻的几个月。
这近几个月内，成就了两个人的名字，而这两个人的名字无论哪个被提及，另一个也总会紧随其后，而且，成就他们的不是别的，而是数以万计的士兵的鲜血……
“冲啊——击退秦军，我们就可以回朝受封。”
“进攻——打下从岭关，长驱直入北钺国都！”
“钺国的军队撑不了多久，上次围堵战被倾将军大破，损失惨重，大家挤出吃奶的力气，和钺国人拼了！”
“兄弟们，上啊！前些日公子月的突袭战对秦国来说真是致命一击，看——秦国的士兵已显疲态，如今只是作垂死挣扎，大伙一起上，将秦军连根拔起！”
果然出色的敌人比出色的战友更能成就天才。短短数月，北钺公子月的大名已可以和东秦飞将倾天城相提并论，就战局的结果来看，两人伯仲之间，不分上下。
城楼之上，众人军事相商。
“玄机，你说说看，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王子乔问道。
我凝眉紧盯着手上的那份地形图，许久未作回应。
“玄机，你倒是——”
“子乔兄，我们为什么非要和倾天城正面交锋？”
“你，什么意思？这是他们打我们，难不成我们还逃不成？这从岭关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
“倾天城固然厉害，但是东秦不是每一个将领都是倾天城，契烈，你和子乔带五万大军，绕过倾天城，往东秦城门去，我留守从岭关，既然不能拿下倾天城，那么我也要来个围魏救赵，让他倾天城分身乏术。”
“这个方法倒是可行。”契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可是这样一来，从岭关的守卫不就少了一半，万一倾天城再来犯，你该如何是好？”
“经过这两个月的激烈苦战，想必秦军也和我军差不多，身心疲惫，要稍作休息，重整军心，一两日内绝不可能再出战，我带兵在这抵抗倾天城，你们快些连夜赶往东秦边城，我料想这东秦城内因为全力攻我钺国一事，边界兵力不足，若是他们边关受敌，秦国皇帝定会调遣离边关最近的守军——倾天城大军，这样，任他倾天城再厉害，左右牵制，也分身无术，你军一到东秦关下，就放出消息攻占东秦城关后首当其冲便是毁城。他若得到皇命调军回秦，从岭关之危也解；若是他执意不回——”我顿了片刻，眼扫四遭，“屠城！”
房间内一片肃静。
“我还是担心，我们这一走，没有半个月肯定回不来，若是这段时间倾天城发起大规模的进攻，那你怎么办？这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这么冒险。”王子乔否决道。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这可以说是最短的，也是目前为止最好的解从岭关之困的方法。”我目光落在王子乔身上，轻拍了下他的肩，低语道，“放心，我不会让从岭关在我手里被攻克，更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径自轻笑，“我可是最怕死的。”
“玄机你——”
他的心思我又岂会不明白，我打断，“我必须留下来羁绊倾天城，我是主帅，如果我走了，以倾天城的谋略，必然会有所察觉，不利于我们暗自围攻东秦的边城。所以，只要我留在这里，倾天城就会相信，我北钺的大军依旧还在这守城，为你们偷袭东秦创造机会。”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伤，同时，也不会让从岭关失守，我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好。”王子乔艰难地应下。
我眺望城楼远处，眸如秋水般沉静。
“慕云，你可曾见过令妹。”
“不曾。”
“为何不见？”
“她已是卫府的人，过得很好，无须我操心。”
原以为已心如止水，听到卫府两字，原来心依旧会隐隐作痛。
“卫临煊已升辅相，如今很受南临天子的重用。”
“哦。”我轻声应下，看似无意的拈起袖子，才发现手心已渗出些许薄汗。
“公子，无论任何时候，请带上我。”
“呃？”我继而莞尔一笑，点头道，“好。慕云，我已经开始后悔当初救你了。”
“报——”
“进来。”
“禀告公子月，八百里急报。”侍卫递上信函。
皓月当下，烛火闪烁，望着信封处的那层层驿站的盖印戳，我伸出去的手当下犹豫了，该来的还是会来，我深吸了口气，右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信。
寥寥几字，淡淡几笔而已。
我的眼底多了一丝挣扎，视线也渐渐模糊飘渺。
我身形晃动了下，一手紧握着身旁的桌角，强撑起身体，将手中的信笺掐的死死，敛眉掩住了双眸的动静，没有御印，没有任何痕迹，可是我知道那是他的字，苍劲有力，犹如沧海游龙。
该喜？我沉默无语。
“怎么了，公子，这信上说什么？”慕云看出我的不对劲，忙上前扶住我。
我无力地摆了摆手，良久，冷清的绝颜上漾开一个轻笑，那笑，清雅淡然，却温暖无比，仿佛能融解这塞外冰雪，能让人心头一暖。
“公子——”
我眉头一舒，凤非离——那场赌注，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