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未平,反而如火如荼,大有由塞北平原向秀丽江南蔓延之势。
朝中皆传,外敌久攻不退,其实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强大,而是大禹朝中出了内鬼,与敌人里应外合,才使得军中严密计划的破敌之策次次都以失败告终。
瘟疫猖獗,总是稍有减缓之势,却又突然卷土重来,疫情之重更甚从前。
疫区百姓死伤无数,全朝懂医之人虽是纷纷大无畏地赶赴而去,却也多是见不到太大的成效。有能力之人,争先恐后想要通过检查,移家别处。可即使是守城官兵严格把关,放出去的逃难百姓里,却还是免不了带疫迟发之人。于是,瘟疫就这样从一个地方传染至另一个地方,一村又一村、一镇又一镇、一城又一城……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
如此的内忧外患,原本坚如磐石的王朝根基,也开始在风雨中变得飘摇起来。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民间皆传言,大禹朝的太平盛世只怕将要就此终结……
总是八卦着宫中秘闻的小老百姓已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国家大事上;满朝文武日以继夜为国事奔忙;后宫中人言行举止亦变得谨小慎微;而那全朝中最是忙碌的沉星,自然更是无暇他顾。只是不知道,这大禹朝的皇帝,会不会在夜半十分、寂静无声的御书房内,偶尔想起那碗红枣山药粥?
让明珠骇然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好些时日。
她身上因挨打留下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省心殿这座总是能让她起出一身鸡皮疙瘩的阴森冷宫,她也已经习惯适应了。但是,绝望,越来越深的绝望,却也渐渐吞噬着她的灵魂,让她本就不算太强的意志力越渐变得薄弱。
慢慢等死,原来就是这样的滋味。为何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与侍候她们的宫人总是早早就厌倦了人世,以各种方式离去,现在,她算是明白了。
那一天,月容公主、德妃、淑妃走后,皇上和孟平晓单独呆过最后那半个多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无人知道。
因为……
“晓妹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小姐在进省心殿的前一日曾晕了过去,等隔日里醒来,就一直是这样了。”
“太医呢?为何不传太医来治?”
“传是传了的。我发现小姐不对劲以后,就一直让小林子去传了太医来。好歹传了十来日,太医总算是来了,却只是大概看了一下,说小姐不过只是气血瘀结的症状,没有什么大碍,开了两张药方子就走了。我拿了私藏的一些首饰贿赂殿外守门的侍卫照方子抓了药来,熬给小姐吃了数日,却也没见什么成效……二少爷,你可要救救我家小姐呀!小姐这样,明珠也是求人偷偷出宫给老爷去了信的,可是却始终没见孟家来人,今日若不是见二少爷你进宫来了,明珠真要彻底绝望了!”
“晓妹……”
耳里听着明珠的话,眼睛紧紧锁住不远处的那个人儿,孟逸扬风尘仆仆的脸上全是痛苦悲伤。
他一得到消息,马上马不停蹄地由边塞赶回京城,家也不曾回去,就一路进宫奔来这省心殿,将身上全部的盘缠都给了殿外守门的侍卫,连逼带诱地让他开了门放自己进来。
他原是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劝慰之言,本以为,自己会看见满身忧愁、以泪洗面的晓妹,却不想,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的女子,却是让他的心,更痛上了百倍千倍!
他的晓妹啊!
若不是他当日的背叛,如何能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你便让小林子传信给我。我会打通宫中关节,尽量让你们主仆二人在这冷宫中好过一点。这两日,我会想办法让御医再来看看。”
现在他能做的,仅仅只有这些了……
“奴婢代小姐谢过二少爷!谢谢、谢谢!”明珠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感叹着总算是还有一人肯站出来帮忙,也羞愧于从前自己竟对失忆的小姐说了二少爷那么多的坏话。
“别说了。明珠,你如此为你家主子着想,不离不弃,是我应该谢你才对。”
自己,竟还做不到一个丫鬟的忠诚!
“二少爷折煞明珠了,这都是明珠应该做的。对了,二少爷,你是如何得知消息赶回京的?是老爷叫你回来的吗?”
“是……是啊,爹……是爹叫我回来的……”
“哎呀,小姐,那里有台阶,你慢些走,可别又摔着!”
站在孟逸扬身旁的明珠,突然大喊起来,急急地朝前方奔去。她一心注意着前方的那个女子,孟逸扬答了自己什么她都没有听清,更何况是察觉出他话中诸多的迟疑和掩饰。
“明珠,明珠你看……”
素衣的散发女子,手里拿朵白花,一蹦一跳地从园子那头奔来,轻盈得像一只小兔子。空旷寂静的殿里一个奴才也不见,惟有她兴奋中透着欢快的笑声清亮的仿佛是要响彻了云霄。
“你看,明珠你看,我摘了好看的花儿!”
“是呢,小姐摘的花儿真是好看呢!”明珠笑了,温暖又宠溺的笑容中,藏着几许心痛、几许伤悲,“小姐这花儿是在哪里摘的?带明珠也去摘一朵好不好?”
“好啊,好啊。那边,那边还有好多好多花儿呢!走,我带你去!”
偌大的省心殿里,只有一株不知是过去哪朝哪代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所种的茶梅开了花,明珠明明知道,却仍是这样问了。
只是她不知道,这已经问过了无数遍的问题,究竟还要再问多少次才是尽头。
“小姐,你先等等。”一手拦住孟平晓转身欲跑的身子,明珠柔声细语,“你的发髻散了,先坐下来,让明珠帮你梳理整齐,然后咱们再去,好不好?”
“散了吗?”
孟平晓闻言,微微一怔,听话地就地坐在了台阶上,温顺地任凭明珠为她梳头。
明珠也毫不嫌脏地跪坐在她的身后,掬起散开的长发在掌心,轻轻以手指拨弄起来。才拨弄了几下,明珠却又停住,一颗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地滑出了眼眶。
“快些梳呀。”感觉到身后的人停下了动作,孟平晓便开始有些着急地催促起来,“那些花儿开得真是好看,我要赶紧去守着,免得别人摘了去。皇上来时,便看不见了!”
“小姐……”
“哎呀,算了,我不梳了,我要去看花儿!”
孟平晓终是不耐烦了。她腾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尘,便往来时的方向冲了回去。
“小姐,慢点走,等等明珠,明珠和你一起去!”
孟平晓跑开了,明珠也赶紧站起来追了上去。
始终看着这主仆二人的孟逸扬,只是站在远处,既不上前,也不离开;他就站在那里,愣愣地继续注视着已是空无一人的前方,任凭心脏被痛苦撕扯。
孟平晓和明珠跑到了那株开花的茶梅树前,孟平晓倒是大方地又亲自摘了一朵塞到明珠手上,然后笑着看她:“明珠,你说我将这花戴在头上可好?皇上会觉得好看吗?”
“嗯,好看。小姐忘了吗?去年你刚入宫时,皇上就曾称赞这后宫之中,只有你才配得上洁白清雅的茶梅呢!”
“呵呵,那你快帮我戴上!”
孟平晓笑得益发欢喜,雀跃得就像一个孩子一般。她不答是否记得,明珠也无从揣测她是否是记得的。
“小姐的那朵揉得有些碎了呢。不如戴明珠的这朵吧!”
“好呀!好呀!”
孟平晓欢欣地连连应着,自动蹲矮了身子,让明珠为她簪花。
明珠小心的将花插进孟平晓的发间,突然觉得:今昔昨日,恩宠抛弃;往事越是美好,今日越是痛苦。也许对小姐来说,这样病着、痴着,这样笑着、忘着,未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幸福!
自孟逸扬返京之后,孟平晓主仆的日子便要好过了许多。吃穿用度,若有需要,也终于有人理会,不会再拖上十天半月也迟迟不送进殿来。
明珠感怀于孟逸扬的恩情,日日念叨着二公子的好处,却没想过,这深宫内院,又是冷宫废妃,仅凭孟逸扬一个朝中无权无势的左相公子身份,如何能只手遮天、欺上瞒下,处处予她们方便?
大禹朝的天下,已经乱了。
她们这省心殿,却平静地犹如时光停滞。
孟平晓受不住打击,患上了疯病的消息,在宫内不胫而走。只是因着这眼下紧张的时局,那些历来喜凑热闹、爱看笑话的宫中闲妇,竟也无暇前来找碴。
幸运的少受了许多闲气,无人问津、被人遗忘的省心殿,没有服侍打理的仆役、没有精美奢华的用品、没有迷乱人眼的景观,但是,却多了许多自由,少了许多拘束。
这样的生活,对这对很能随遇而安的主仆来说,其实比之前在平妃殿里更为舒心。
孟平晓最爱整日里守着那株茶梅,或者整日里追着明珠直问:“皇上何时会来?”她从不哭闹、从不悲伤,日益痴傻的神态里,也有着日益增长的快乐。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小姐是否会就此一病不醒,终有一日,变回到一个纯真稚儿,从此世界里没有皇上、没有伤害?她们主仆二人,就这样平平静静相守着在这冷宫中渡过余生岁月,也是很好!
明珠有时还是会觉得难过,但大多数时候,她却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已是上天垂怜。